三月初三,草薰風暖。
芙蓉園舉春宴,羅衫錦繡,處處風流。
李儼對這種少男少女眉目傳情的宴會向來不感興趣,照例露了個面就離開了。
回到東宮,馮安卻還沒回來。
他想起昨日的事,心里又有些煩躁,靜坐片刻,令人傳陸子衿來見。
“孤想向先生薦一人為徒——”
陸子衿愕然,隨即想到一人:“不會是池四吧?”
李儼忽覺耳朵一熱,繃著臉點了點頭:“池側妃——”
“不可!”陸子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李儼頓時蹙眉。
陸子衿笑了笑,道:“冊封池四為太子側妃,雖然理由還算說得過去,但殿下不會真覺得別人沒有想法吧?”
李儼眼神變了變,沒有說話。
“池四出身不顯,又守孝在家,殿下縱然偏愛她,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此時為她造勢,殿下以為真的有益嗎?”說到這里,陸子衿又笑了笑,“聽聞冊封太子妃的詔書已經到了中書,殿下這個時候卻要將側妃捧起來,恕臣直言,嫡庶不分,乃亂家之始,殿下此舉,頗令臣下失望!”
李儼沉默地坐著,目光垂落身前案幾上,雖背脊挺直,卻仍能從身形中看出幾分頹然。
陸子衿不由一嘆,低聲道:“殿下是儲君,系天下蒼生福祉,不可……有些委屈也是無法……”
“是孤考慮不周——”李儼淡淡道,語氣中聽不出什么情緒,抬眸時,卻將這個話題輕易揭了過去,“三日前得報,西域寧遠國得西突厥助力,竊居康居國王位,恐碎葉一帶已經歸順的突厥十部蠢蠢欲動……”
太子妃的人選確實定下了,也可能這幾日就要下詔冊封,但大婚卻還早。
甚至可以更晚……
陸子衿離開后,一早被派出去的馮安也回來了。
“奴看著,池側妃的身子應該是無礙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只是聽御醫說,池側妃底子薄,還要多養養,勿大悲大喜——”說到這里,馮安覷了一眼太子。
太子殿下也正朝他看來,目光雖然跟平時一樣冷淡,但馮安畢竟跟在他身邊久了,還是能嗅出一絲催促的意思來,立即機靈地回答:“殿下賞賜的珍珠池側妃很是喜歡——”
太子殿下眉間微蹙,看著他的模樣似乎是……不信?
馮安心里一個“咯噔”,忙補充道:“真的,池側妃謝恩時笑容滿面,還讓人將珍珠仔細收起——”
“梔子。”李儼打斷他,提示道。
那姑娘還在孝中,連一個友善的笑都拘束著不敢,怎么可能因為見了珍珠笑容滿面?
何況珍珠也不是他真正要送的,那盆梔子才是。
梔子盛放在四月,數百盆梔葉中,唯獨開了這一株。
他只看了一眼,便認定應是為她而開。
但特意為她送去一盆花太引人注目,才令人取了兩盒珍珠,分別賜予兩名側妃,而梔子算不得什么名貴花兒,便悄悄隨珍珠送去。
他很想知道她喜不喜歡他送的花兒,很想知道她明不明白他的心意。
馮安聽了提示恍然大悟,興高采烈地說:“池側妃見了殿下送的梔子喜歡極——”
得了李儼冷冷一眼,才訕訕改口。
“池側妃見到梔子好久沒說話,隨后說道,江南的梔子是三月開的第一批,京城比江南冷,她還以為不會這么早開,奴回道,芙蓉園也就開了這么一株,殿下便讓奴給側妃送去,池側妃問,殿下在芙蓉園,是赴上巳春宴嗎?奴道是,又道殿下雖人在春宴,心里卻在記掛側妃,池側妃言道,多謝殿下記掛……”
李儼一邊聽,一邊想象著她說這些話時的神態語氣。
她想起了江南的梔子,神態也許有些悲傷惆悵,但目光應該會因為懷念而癡柔,語氣也應該是柔柔的,他聽過她說話,嗓音細細的,糯糯的,帶著吳音的甜軟,一聽便覺是個乖巧可愛的姑娘。
李儼越想越覺得遺憾,可惜沒能親耳聽到這些話,沒能親眼見到她說這些話時的神情。
馮安把在池家的所見所聞盡可能細碎地一絲不漏地說了一遍,說到再無可說時,只能可憐巴巴看著太子殿下。
李儼抬手正要揮退他,一頓,又問:“她在家里可好?”
馮安略加思索,恍然答道:“池郎中一家待側妃甚是恭敬,奴這次過去,見添了不少新婢女,有一個還到了側妃跟前服侍,看著還算機靈——”突然靈機一動,“殿下要不要送兩個人過去服侍側妃?宮里的總比外面買的懂事些。”
李儼聽得心動,但這念頭只一閃而過,便搖了搖頭。
陸先生說得是,樹大招風,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為她招禍。
可惜的是,暗衛中僅有的兩名女子,一名已經贈予了陸先生,還有一個折在了江南……
“殿下!”耳邊一聲低喚讓李儼思緒回聚,揮退了馮安。
殿門關閉,暗處閃出一道身影,躬身遞上一張皺巴巴的紙。
李儼接過展開,紙上是用木炭寫的字,字跡潦草無章,只能勉強辨認,盡管如此,卻令李儼驚得眸光驟縮。
“人果然還藏在吳興,就在姚無忌秘密開采的礦谷里,只是忌憚姚無忌未死,不敢現身……他說曾從姚無忌手下人口中聽出一絲風聲,當初殿下遇襲,乃是身邊出了內鬼!”
李儼并無意外,甚至心中已經有了懷疑的人,只是還沒有查證。
“日后不必再去找他。”李儼走到香爐邊上,打開頂蓋,將名單丟了進去。
不說姚無忌還沒死,即便姚無忌死了,這名單上的人,也不是個個都能動。
暗衛應了一聲,卻沒有和平時一樣退下,反而“噗通”一聲跪下:“若他日查出內鬼,屬下斗膽,請殿下恩準由屬下親手取他首級,以慰青衣枉死!”
沒有咬牙切齒,只是冷冷的恨。
青衣原是隨風一手帶出來的,從前一直跟在隨風身邊,直到他男扮女裝下江南,才到了他身旁。
也才十七八歲的姑娘……
“好!”李儼道。
隨風謝過起身,繼續回稟:“去年在吳縣為池姑娘診治的游方大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