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帝來回踱步,帝王的儀態也有點顧不上了,有些焦灼的道:“若郭嘉死,便去曹賊一臂矣。”
“朕只望她與呂布,并非是董卓之流,只要他們肯奉君盡忠,朕有什么不能給的?!”獻帝喃喃著,既充滿了期待,也有著膽怯。
像只被關久了的大鳥,明明有著大翅膀可以翱翔于天,卻偏偏不得自由,那股渴望,豈是一般人能知?
“便是她要做皇后,呂布位列丞相,也無妨,朕只求一忠臣,多年不得……”獻帝是真的被搞怕了。來一個是一個國賊。現在的他,至少眼下是盼著只求一忠臣,其它沒有奢求的。
獻帝正值青年,正是壯志未酬,一心渴慕著天空能飛的時刻,偏偏一直不得伸展,委委曲曲,這其中的苦澀又豈是一般人能知?!
黃門看著這樣的君主,這樣渴望的看著外面的眼神,是很讓人心疼的。
許都因是天子腳下,從不乏對君忠心的人,只是權勢亂迷人眼。未得權柄時,心中有忠,而詛咒就是得了權勢,無論是黃門還是大臣,或是諸侯,誰又能真正的容得下一個吉祥物壓在自己頭上呢。因此漢室無不是被壓制著,雖是像吉祥物一樣的被奉承著,錦衣玉食,然而,若論尊嚴,可能都不及自由的小民。只是華麗的囚徒,囚住的是自己的意志和靈魂的苦刑。
名義上坐擁天下,然而這方寸之地也出不得,那種困苦,豈可與外人道?!
伏皇后來了,獻帝急趨向前,因為激動,差點平地摔了一跤,伏皇后道:“陛下不可因此而失了君王禮儀。否則必叫人看出。”
獻帝點首,平復了一下臉色,道:“皇后,呂布父女,果真可信否?!”
“是忠是奸,進來便知,只是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呢?!”伏皇后道。如果不可信,也不過是從現在的不自由到另一種不自由。
獻帝點首,眼神之中有著對發妻的虧欠和心疼。
一旦呂布果真有那心,伏皇后便要讓出后位來了。否則,怎么叫呂布放心?!
貶妻為妾,這是何等的屈辱,獻帝卻無法硬氣的拒絕。
尊位之上,有的是犧牲,他的妻子,他的臣子,甚至他自己,都可以犧牲。犧牲了皇后,他自己不一樣也是獻祭一般的分與權柄嗎?!
帝王夫妻本就超出了一般夫妻,而多年的濡沫和承擔,也讓他們沒有那些妄想了。如果犧牲是必要的,他們都可以獻出,不惜一切代價。
獻帝的認知錯在于,他以為他還可以授與權柄,卻不知道,權柄早已不在他的手上。
呂嫻此時正與呂布趕路,她可不知道此時的獻帝與伏皇后的心理活動,一心一意的要討好她,哪怕她要的皇后之位,或者說是一半的權力。
皇后之位只是后位,它所代表的其實是分權。封建社會的階段制度,就是分權的制度。這不是一般的封后,而是授與一半權力的象征。
帝位權柄集中的時候,封后當然只是封一個皇后,但帝位權柄都分散的君王,封與一個強諸侯的女兒為后,實則是一種約定,是一種捆綁。所有的姻親制度,都是利益的分配與捆綁問題。這是所有諸侯之中十分默契的問題。更是封建社會權力架構的一塊基石。
商王室的瓦解,其實一定意義上來說,與這種權力姻親的崩潰也有一定的關系。周王室在之前一直都是商王室的一個強諸侯,當時的規則便是,眾星如拱月一般,是眾多大小諸侯共同拱衛商王室,抵御外敵,并維護商王室的威嚴。而姻親制度便是其中一塊最重要的基石。
為了保持商王室與各諸侯的關系,子姓與姬姓世代通婚,永遠友好,并且會娶很多小諸侯的妾為侍。生下的血緣也就不會與各諸侯斷層。
直到紂王開始打破了這個基石,他否定了這種利益分配與捆綁,他想的是愛情。他不想掣肘,他自覺才比天高,可以掙脫這種捆綁,當然他的結局是悲劇性的。
雖然周王室在后期已經大到可以與商王室抗衡,也是一種最重要的因素,但周王室之所以能成事,很大的原因,就是遵循著這個世代遵循的法則在行事,所以,他與其說建立了一種新秩序,不如說是取代了商王室,重新導正了世界秩序。
在這種關系里,姻親關系又哪里是他們可以自由選擇的?!
你想要統治,就需要服從,并且引導這種秩序,然后才能在此基礎之上建立這樣的主張。
只是現在卻是亂世,這種服從與引導,同樣的也是另一種吞噬。
如同太極圖一般,誰能最終勝獲,誰也不知,然而一旦在這太極之中,就掙脫不得了。
當世之人,可能是很難逃脫這種思維的。因為思想的禁錮。
哪怕是呂布本人也未必能掙脫。
可是偏偏遇上了呂嫻。
呂嫻是不知道獻帝在打什么主意,然而,她既使知曉,是連入局都不會入局。她為什么要跳進去受掣肘?她可以重新制造新的權柄。
此時,她押著大軍,與呂布從兗州疾速往許都趕。
而高順也已出兵,兩方約定將在許都轄外匯合。
一路上,前來阻擋的曹軍有好幾撥,俱都難以成勢,都用不著呂布親自出馬,很快被虎威軍給打散。
一路疾馳,十分迅疾。
不愧是平原中心,除了幾處大隘關外,其它地方俱都是一馬平川之地。一路行來,呂布是十分開闊心胸。
一眼望不頭的平原,迎面再吹來春天和煦的風,春草萌生,動物齊出的情景,極美。尤其是這個時代還沒有大基建,到處都是野生動物,偶爾還有貪玩的鹿群下山吃草,受了驚狂奔逃跑的情景。
春天真的太美了。美的讓人心動。
“怪不得天下諸侯都有逐鹿中原的美好愿景。”呂嫻笑道:“倘天下承平,可以在此打獵,這樣的地方,世代受用不盡。可以牧民養馬,種田游獵,馬跑在這等的平原上,迎著風,是何等的暢意?!”
呂布聽的哈哈大笑,道:“待來日,布領我兒一并在此逐鹿游玩,如何?!”
呂嫻哈哈大笑,道:“必有來日!”
晚間休息,呂布果真出去獵了些雄鹿回來犒賞眾軍將士。
呂布與呂嫻帶著諸將烤肉的時候,呂嫻笑道:“母鹿和小鹿都逃過了一劫,唯雄鹿死了這許多,難道動物里,雄的都是沒用的?!百姓家中養雞,也是留下母雞,公雞只留一只,其它的全給吃掉!”
呂布大約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噎了一把,道:“雄鹿是保護不了群鹿的,殺了也無妨。只要不阻礙繁衍。死再多也無妨。”
呂嫻聽他這歪理,樂道:“那獅群里雄獅的用處也不大。捕獵是母獅,撫育小獅子也是母獅,有了外敵,負責組織戰斗的也是母獅,依父親說,這公獅更該死,要它何用?!”
呂布呆了呆,果然吃舌,不知如何回答。
呂嫻與諸將哈哈大笑。呂布羞惱道:“它能打敗別的公獅,不叫自己的領地和母獅小獅受欺,如何該死!?”
“是是是,不該死。”呂嫻與諸將笑了一通,休息的時候,才說起正事。
“前方便是一處關隘,這里,必布了兵馬和陷阱。郭嘉若有余智與強力,應都布置在此,為了阻止我們靠近許都,他會不遺余力。”呂嫻道:“全軍上下從此刻起,絕不可魯莽行事,違者以軍法處置!”
“是!”眾將正色聽令。
呂布道:“郭嘉已窮智,便是再有能耐,又如何能擋得住我軍入許。”
“父親豈不知圖窮匕現的道理?!”呂嫻道:“對待郭嘉怎么謹慎都不為過。他為了許都,為了保護他要保護的信仰,到了這種時候,什么手段使不出來?!我軍將兵臨城下,越逼近,他越瘋狂。父親不要小看別人的能力和瘋狂。事涉許都根基,再怎么小心提防都不為過!”
呂布聽了點首,道:“郭嘉急了,是可能什么都做得出來!”
呂嫻道:“正是這個理。他必會堅持到曹操回來的。”
“倘若一直力竭守城,我軍不可入城,當如何?!”呂布道:“圍著他?!”
“我們給與他壓力,許都內又如何不會給他壓力,這些便足以逼迫他不得好生了,他的身體,未必能撐得住。”呂嫻道:“他雖有些縱橫心術,謀略于心,然,于戰事上,非他專業之事,也非他一人可為也!我軍也有我軍的優勢,只要不要小看他兵馬少,我軍未必會吃虧!”
呂布道:“我兒是怕我小看郭嘉現在兵馬不多,會吃虧?!”
呂嫻笑道:“父親不正是如此嗎?!吃過他這么大一個虧,差點栽了。還不吃教訓。待進了許都,只怕要比在鄴城時更為慎重。只是父親在鄴城時十分自律,在許都,肯定不會出差錯。只有一點,天子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去譖越,如在鄴城時取用袁紹器物一事,絕不可犯。否則,我們就是眾矢之的。天下諸侯未平,哪一個是真正的吃素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倘對天子有半分不敬,恐怕,父親與我便成第二個董卓。當年董卓率強兵依舊覆滅,而我虎威軍這才多少?!兵力不足比,然,勝在自律,若己強不失本心,天下又耐我們父女如何?!面上一定要恭敬。至于本心,我父女知便可。此番進許,只說是取郭嘉首級,絕不為旁的!”
呂布呼出一口氣,道:“昔年在洛陽也面見過天子,為父自然恭敬,絕不失禮!”事實上他還慫的有點緊張的。
呂布是沒有袁紹和曹操的自負的,他絕沒有把自己擺到漢天子之上,哪怕直到現在,他也依舊只是一個臣子,只認為自己是一個慫慫的諸侯。
而進了許都,真要面對天子,他還有點緊張。
這樣的人,你要他真的殺了天子,做出殘暴不仁之事,他也絕做不出!
呂嫻道:“到了城下,再尋郭嘉說話。只愿他的身體能撐到曹操回來吧。”
大軍開撥,很快到了此處關隘下,早有暗影來稟,道:“前方有伏兵,地面有陷坑,掘有地道。”
呂布停下大軍,慎重的道:“如此易查之事,為何做的明目張膽!”
呂嫻道:“先不急通關,否則,必中埋伏!”
“父親,只怕郭嘉還有別的埋伏,晚間扎帳,全軍都需警戒。”呂嫻道。
呂布聽從,連忙發布軍令下去。
關隘之上,曹軍將領一見呂布不來攻打,心中略有焦急,心道呂布一向是個急性子,這般激他,他都不來攻關隘,也不知是打著什么主意,心中自然也很緊張。
想到曹純與夏侯惇的首級,那股威懾,誰又真正的輕視于呂布父女!
“必保此關,保住許都。主公不在,焉能讓此賊攻進許都?!”曹軍將領道:“依舊計,晚間依計行動!今夜,所有死士皆要出動,事關許都生死存亡之際,絕不可惜命!”
死士營道:“是!絕不惜命!”
入夜,篝火升起,營外各處皆響起唿哨聲,然后都有馬蹄聲,仿佛有人要來偷營。
呂布手按到方天畫戟上,意欲起身。
卻被呂嫻按住,道:“夜間視物不明,若中埋伏,我營傷亡必重。父親還記得下邳城一戰否?!”
呂布凜道:“如此深刻,如何能不記得?!我兒以為,郭嘉會派來死士?!”
呂嫻點頭,道:“死士用于險時,不可用于常規作戰,而他們的弱點就是攻營極難取勝,這絕非他們的長處,只能引我軍出去!”
呂布道:“有埋伏?!”
“他營中有死士,難道我營中就沒有?!專業的人交與專業的事,先讓他們去清理,我們再行動。”呂嫻不動如山,沉穩的像座山一樣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