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寧卻不說話。
有時候,別看人不說話,可是這沉默,本身卻也是一種更加鮮明的態度。
皇太子妃的臉便掉了下來。
“……怎么我卻聽說,你這些日子以來,卻只叫那傻的進房伺候你,卻壓根兒就沒叫過趙氏啊?”
聽到這兒,綿寧倏然抬眸。
太子妃嘆了口氣,“你自己個兒房里的事兒,額娘本不愛管。可是下個月你阿瑪就登基了,你該知道你現在已是何樣的地位。故此你房里的私事,終究也將不是你自己的事,額娘便是不想管,終究也不能不管。”
既然綿寧房里的兩個丫頭,分別來自她的房里和側福晉的房里,那這放在外人的眼里,自然有個比較。
雖說兒子是她親生的,可是倘若綿寧只顧著寵側福晉房里那個,倒不待見她挑過去的,這也會叫她面上無光了去。
綿寧清秀長眉微微一蹙,“額娘是不高興了么?兒子想知道,那個笨的,究竟有哪里做錯,叫額娘不高興了?”
“又或者,只是因為她是小額娘房里挑出來的,額娘便不待見她?”
兒子的話,叫太子妃聽起來有些不順耳。
兒子即便沒有明擺著頂撞,可是這語氣里卻也有不容忽視的回護。
兒子在,護著那個丫頭啊!
太子妃極力克制,看似淡淡地道,“終究從我房里挑出來的,與西頭兒挑出來的,兩個中間兒還是有身份高低之分的。都是一并送進你房里去的,并無先來后到的區別,那你自應當以身份高低為序才是。唯有如此,才能不壞了規矩去。”
綿寧聽懂了,這便笑笑道,“那個笨的是小額娘房里出來的,可是額娘怎么忘了,那個笨的并非是小額娘做主挑了賞給我的,倒是兒子去跪求來的?”
“想來小額娘本來并無此心,沒打算賞人給兒子,是兒子看中了她房里的人罷了。若這樣算的話,兒子自己按著心意挑來的,總歸會更合意些兒吧,額娘可肯諒解?”
太子妃倒被兒子問的說不出話來,只能一雙眼緊盯著兒子罷了。
綿寧見額娘氣惱,心下也不得勁兒,想了想,還是撩袍跪倒,“額娘近來與小額娘那邊不睦,兒子都看在眼里,心下也并非不明白。”
“兒子終究是額娘的兒子,兒子的心底下又如何會不向著額娘去?故此兒子已然與小額娘那邊拉遠了距離,額娘應該已經看在眼里。兒子還請額娘不必擔心,兒子永遠是額娘的兒子。”
兒子終是長大了,這些事情已是瞞不過。太子妃聽綿寧已然明說開,心下不免有些欣慰,卻也有些苦澀——當娘親的,不管自己怎么斗,實則都還是不想真的牽連進孩子來的。
可是實在沒有辦法,誰讓兒子自小就跟那側福晉頗有些緣分,這些年來竟然相處得那么好呢?
太子妃嘆口氣道,“……你既明白為娘心下的苦楚,奈何你還要格外寵她房里那個去?你別忘了,你當面跪求的事,只是咱們自家人才知道,外人并不知道;他們便不知道是你自己喜歡那個,他們只當是你更看重西頭兒,倒不將為娘放在心上了!”
太子妃自己說完,心下反倒更不得勁兒,這便轉了轉頸子,緩和一步,又尋了個旁的由頭道,“……你得記著,她終究是個輝發那拉氏。”
乾隆爺的繼后,當年曾經與孝儀皇后勢不兩立的那位,不就是輝發那拉氏么?
出自這個姓氏的,在后宮里不多,故此一旦再出現一個,必定叫周遭側目。
“你是孝儀皇后的嫡孫,你怎么能私寵一個輝發那拉氏去,啊?”
綿寧聽罷卻是笑了,“額娘……便都是輝發那拉氏,難道還能全天下的輝發那拉氏都是一家人了不成?她母家啊,與那位的母家,完全半點親緣干系都沒有,不然她阿瑪便也不會在內務府受到重用。”
“故此,您這擔心當真是全然不必有的。別說您,兒子自己何嘗不是小心謹慎的,當決定要了她之后,兒子已然將她母家譜系打聽得明明白白,證明絲毫沒有瓜葛了,兒子才定下她的。”
皇太子妃閉了閉眼。
這一點她還是相信兒子的,綿寧一向少年老成,他做事向來都有超乎年紀的沉穩和謹慎。他那格外注重細節的性子,有時候連她們這些當長輩的都不及。
“那么說來說去……你還是篤定要獨寵著西頭兒出來的丫頭,連為娘勸說你,都是不成的了?”
綿寧一雙長眉忍不住皺結,再度撩袍跪倒,“額娘……話已至此,兒子明白,您的心結怕是還是因小額娘而起。您是擔心兒子如今也因那笨的,而傾向了小額娘去。”
“可是額娘,兒子是您的兒子,在兒子的心中,您永遠是最重的,沒有人能超過您去。”
綿寧說著微微一頓,左右看看。
見四下并無不放心的人,這才微微壓低了聲音道,“額娘難道沒想過,兒子如此,實則也是要為了額娘分憂么?”
皇太子妃聞言便是一怔,定睛看兒子一眼,“兒啊,你這話,又是何意?”
綿寧幾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還有一個月,額娘們便要挪入后宮。后宮不比擷芳殿或者這毓慶宮,各位額娘,位分夠的,便將有獨立的寢宮。到時候各自辦事,自都得依靠手下的奴才。”
“從前小額娘那邊只有兩名陪嫁的家下女子,那個笨的是她新挑的第一個人。便是咱們都說她笨,可是由此可見,她怕是也還是入了小額娘的眼的。”
“小額娘是什么樣的人?那是自小兒在宮里長大,早就將這宮里的故事看得透透兒的人,故此小額娘挑中的人,必定有她自己的過人之處。”
皇太子妃越發不愛聽了,沉聲而笑道,“你是想說,那丫頭不笨,反倒是個過人的?你這是里外里,依舊在我跟前回護著她去!”
綿寧暗嘆一聲,“額娘別急,聽兒子說完!”
太子妃閉了閉眼,“好,你說!”
綿寧膝行上前,輕輕攥住額娘的衣袖,“額娘,從今起,正是各位額娘的用人之際。小額娘挑中的人,還沒等她替小額娘出力,兒子先將她給要了過來,這豈不是要斬斷小額娘半根臂膀去?”
太子妃一怔,終于睜開眼,驚訝望住兒子。
綿寧點頭,“……兒子越是寵她,她心下自然與咱們靠得愈近。這對額娘來說,總歸百利而無一害,您說不是么?”
說完這一番話,不知怎地,綿寧只覺好累。
這種疲憊,是源于成長,也是源于身份的改變。
成長不容得他再當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而身份的改變,由不得他不卷進前朝后宮里的權力斗爭來。
太子妃聽完兒子這番話,終是松一口氣,親自賞了不少預備過年的東西,叫他帶回去分賞給兩個女子,“……好歹她們都是你房里的人,別叫她們委屈了。”
綿寧走出東圍房,前頭正見星桂端了托盤,含笑等著。
“奴才請二哥兒的安。”星桂先行禮。
綿寧有些尷尬,忙道,“姑姑切勿如此,不知姑姑這是……?”
星桂道,“這不,要過年了,側福晉一直也惦著星樓。啊,不,瞧奴才這嘴笨的,又說錯了話。”
“星樓”是因為進內伺候主子才改的名兒,如今身份變了,就不該再叫星樓了。
綿寧會意,點點頭道,“她閨閣小名兒叫‘延漣’。”
星桂聽著想了想。
綿寧輕嘆一聲道,“漣漪的‘漣’。”
可是星桂的著眼點卻不在后頭的那個字兒上,笑著道,“延字可是‘綿延’的‘延’?”
綿寧自是會意。
皇孫都是“綿”字輩,而說也巧了,延漣家這一輩孩子九子二女,皆是“延”字輩。
這便正好是兩人的字輩成雙成對了。
星桂見綿寧沒否認,這便含笑行禮,“奴才給哥兒道喜了,這才真真兒是天造地設。都說二哥兒眼光好,真是上天都安排好的。”
“側福晉主子也笑說,怨不得側福晉主子與延姑娘投緣,原來這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是給二哥兒挑好的人吶。”
綿寧輕輕閉了閉眼。
是真的巧,他自己都是事后才知道。延漣那九個哥哥都來給他請安,他挨個兒問過名字之后,才知道是一水兒的“延豐”、“延庚”、“延齡”……都是“延”,真是要“綿延不絕”了似的。
這種巧合,越發演變成了“冥冥之中的注定”,他也不得不認,這真是命。
他便扯起唇角,對星桂笑了笑,算作應對。
星桂將手中托盤呈給綿寧,“快過年了,側福晉主子也是惦著延姑娘,這便吩咐奴才在道兒上等著,還請二哥兒將這點兒年項給延姑娘帶回去吧。”
綿寧尷尬地皺了皺眉,“她什么都不缺。”
星桂便笑,“側福晉主子自是知道的,側福晉主子說,二哥兒是慣會疼人的,必定不會叫延姑娘短什么去。可這是側福晉主子的一點兒心意,側福晉主子說,從她房里出去的人,便跟側福晉主子自己個兒的閨女似的,總難免惦心著。”
綿寧不由高高仰頭,閉上眼,叫冬日的陽光在他眼瞼上輕輕播撒。
不過一瞬,他便重又站直,淡淡點了點頭,“行,我帶回去。回頭等過年的時候兒,叫她過來謝恩。”
星桂回西暖閣復命。
廿廿正忙著給綿愷做新棉衣,一層層棉絮親自往里絮著,有幾縷淘氣的棉花絨絨飄出來,掛在她眉毛梢兒上。
她將針尖兒在頭皮上蹭了蹭,問,“你瞧著,二哥兒可順當些了?”
星桂嘆口氣,“雖說對奴才和顏悅色了些兒,只是,還是有些別別扭扭的。”
廿廿便也點頭,“算了,他夾在太子妃和我當間兒,也是難為了。終究是血脈大過天,他向著他親娘,我又怎好怪他?好在如今有星樓,興許咱們的關系慢慢兒的,還有希望緩和吧。”
外頭四喜進來回話,聽見了廿廿這話,便靴子窠兒里有螞蟻咬著腳心似的。
廿廿瞟他一眼,“這是怎么說的?都長了好幾歲了,怎么還毛毛愣愣的?”
馬上就要住進后宮去了,她還指望著用他管事兒呢,可還這么不穩當,怎么往上報啊?
四喜尷尬地道,“方才星桂姐姐跟二哥兒說完了話,奴才欠兒登,顛顛兒地跟二哥兒后頭多走了幾步路,想聽聽二哥兒后頭說什么……”
廿廿也無奈了,這可不是欠兒么。
不過呢,話又說回來,他這也是會辦事。
廿廿放下針線,“聽見什么了,說吧。”
四喜扭了扭,還是橫心道,“……二哥兒說,對星樓好些,不過是因為星樓是主子挑中的人,他先奪了,這便自是斷主子半條臂膀去!”
星桂都是一驚!
廿廿也呆住,有一會子才幽幽嘆口氣,“罷了,原來他已是恨我了。”
“只是,他恨我就恨我,只一宗,別因為我而遷怒給星樓才是。”
廿廿抬眸看一眼星桂,星桂忙點頭,“奴才尋常小心著,若聽見動靜,必定報與主子。”
四喜道,“奴才倒也有些迷糊。奴才聽說,二哥兒實則對星樓是獨寵的,壓根兒看都不看那趙氏……奴才瞧著,應該沒有遷怒才是。”
廿廿這才笑了,“真的呀?那既然如此,我倒是白操心了。那他恨不恨我的,我倒不那么擔心了。”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我們家公爺明安的福晉瓜爾佳氏,正是星樓她親姐姐所嫁的人家兒。算起來,我們家公爺的福晉還是星樓姐夫的堂姐,都是自家的實在親戚,這么算起來,我跟星樓這便也掛上親了。”
“這情分,自是又親上加親了去。”
星楣原本就是公爺明安府里的家生子,聽了也是一聲驚呼,“啊?原來咱們家福晉主子,竟是星樓的姐夫家啊!咱們家福晉主子可是總督之女,福晉主子的叔父也是山東巡撫啊!這么說起來,星樓的姐姐當真也嫁了高門去;怨不得星樓有撞上二哥兒的好命呢!”
廿廿便也含笑點頭,這當真是繞不開的命數啊。
“從情分上,二哥兒和星樓便都算是我的孩子一般,我便只希望他們兩個能好好的,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