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子妃以下,四位得了冠服,預示著必定為嬪位以上的皇太子內眷,各自都單獨或者帶領低位者住一宮。
皇太子妃住景仁宮。
廿廿住鐘粹宮。
劉佳氏帶王佳氏住承乾宮。
侯佳氏帶榮姐兒住延禧宮。
各自安頓好了住下,廿廿免不得要細細看看這座鐘粹宮。
東西六宮雖說原本的設計,都是嬪妃的寢宮,都在坤寧宮之下。故此從表面看起來,這些宮殿的形制小異大同,不分位分的高低。
只是因為總有約定俗成,故此也因為曾經居住過的人,而叫這些宮殿有了位分的象征。
比如這鐘粹宮,便是乾隆爺剛登基之時,慧賢皇貴妃高氏曾經住過的。
而再往前,雍正朝時,這鐘粹宮住著的是雍正爺的嫡皇后——孝敬憲皇后。
乾隆爺剛登基之時,因皇太后尚未正式挪到壽康宮居住,所以雍正爺的后宮便依舊隨著老太后,依舊集中住在在西六宮,而乾隆爺的后宮則都在東六宮。
其實按說應該是元妻嫡后孝賢皇后居前朝皇后所居的鐘粹宮,可不知怎地,乾隆爺沒讓孝賢皇后住進前朝的皇后宮,都是讓初封貴妃高氏住了進去。
后來,來自江南的純惠皇貴妃因生育最多,在慧賢皇貴妃薨逝之后,地位晉升,便也曾居住在此。
不知是不是因為慧賢皇貴妃為漢姓女,純惠皇貴妃更為漢女的緣故,故此鐘粹宮里的彩畫多為蘇式彩畫,別有江南的雅致情趣去,叫廿廿細細看來,都有些流連忘返。
這也正好符合廿廿即將獲封的身份,初封貴妃,獨一無二。故此廿廿早已猜中自己將在這里居住,而這里的上一任主人是循妃。
因了日前的那一回冰釋前嫌,循妃挪走的時候兒,也叫武佳氏來給廿廿遞了話兒,說一切都收拾停當,叫廿廿放心搬進去居住就是。
一座宮殿,各種陳設、物品自然琳瑯滿目,林林總總,前主與后主的交接過渡,稍不小心就能出不少的差錯,引起不少的亂子來。
有循妃這樣臨走之時的一句話,廿廿倒也不用擔這份兒心了。
少時,劉佳氏和王佳氏也安頓好了,過來侍奉。
廿廿自含笑問她們二人,“這回院子大了,劉姐姐和王姐姐可施展開拳腳了?”
劉佳氏先笑,“瞧你說的,倒像我們兩個要打起來似的。”
王佳氏輕哼一聲,朝南邊兒望望,“自然是有人要打起來的,只可惜,不是不是我跟劉姐姐。”
廿廿和劉佳氏都會意——侯佳氏帶榮姐兒一塊兒住,侯佳氏早看榮姐兒不順眼,而那榮姐兒也不是個善茬兒,兩人日后怕是有的鬧呢。
廿廿握握王佳氏的手,“王姐姐若得閑了,也往延禧宮那邊走一走。好歹王姐姐與侯佳氏還有些舊日情分在,咱們總不至于要眼睜睜看著她吃虧。”
劉佳氏倒有些不解,“她吃虧?憑侯佳氏的性子,她年紀大、資歷深、位分高,又是延禧宮里做主的,來日怕只有她壓伏那榮姐兒的份兒,可至于她吃虧去?”
廿廿輕嘆一聲,“劉姐姐自然是有菩薩心腸,凡事都是順當著想,可是宮里的事,有時候也需要反過來再想一層。”
“便如侯佳氏帶榮姐兒同住,表面上看,是位分使然,這么安排也算合適;可是若反過來想,咱們都知道侯佳氏看榮姐兒不順眼,兩人日后必定是要鬧的……那咱們太子妃又何必非要讓她們兩個同住呢?”
“便是榮姐兒的住處一時不好安排,總不能將她一個沒名沒分的官女子給安排到曾經的太后寢宮永和宮去吧?故此,榮姐兒必定是要跟隨咱們哪一位一同居住的。”
“那既然榮姐兒是太子妃抬舉的人,那太子妃自可以叫榮姐兒暫且隨著她居住就是。總歸這東六宮,咱們不過是暫時這么住著,等來日還要重新安排的。”
劉佳氏也是點頭,“可不是么!我先時聽說是叫侯佳氏帶著榮姐兒同住,我也吃了一驚。本以為,總歸該是榮姐兒隨著太子妃同住景仁宮的才是。就算太子妃身份尊貴,不便與人同住,可是終究她在東六宮也是暫住不是?”
廿廿點頭,“咱們都知道的事,太子妃娘娘如何會不明白?可是她既然就這么安排了,那這內里必定有她如此安排的道理。”
廿廿說著輕嘆口氣,“侯佳氏年紀漸大,難以再得太子爺恩寵,且身子也是氣血兩虧的,不容易再得孩子了;更要緊的是,憑太子妃娘娘的耳目,她怕是也能發現侯佳氏與我漸漸開始有走近的趨勢。”
“這樣一來,侯佳氏對于她來說,已經成了一枚沒了用的棋子;而她還要時時刻刻忌憚著侯佳氏所知道的當年的秘密……故此對于太子妃娘娘來說,此時巴不得抓侯佳氏一個大錯處去!”
“試想,倘若侯佳氏一旦跟榮姐兒鬧起來,憑侯佳氏的性子,榮姐兒又不服軟,她們兩個還指不定鬧成什么樣兒去——我說句不該說的,倘若榮姐兒有了三長兩短,那侯佳氏豈不是就也留不得了?”
“榮姐兒雖說是太子妃抬舉的新人,可終究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兒,太子妃用這樣一個沒什么分量的小女孩兒,若能除掉侯佳氏的話,太子妃娘娘豈不是通盤全勝?!”
“至于新鮮的女孩兒么,今日有一個榮姐兒,來日自然還有更多,她有的是人選可以取代了榮姐兒去。”
劉佳氏也“哎喲”了一聲,“可不是嘛!天,這么想想,侯佳氏當真是要躺在刀刃兒上了,也不知道她自己心下究竟明不明白!”
廿廿點頭,定定凝視王佳氏,“我也還要留著她……來日,等太子爺前朝坐穩了,當年的事我還要她親口在皇上面前再說一遍!”
大年三十,雖說宮里和天下各官衙都已封印,意味著官家都停止辦公,官員和百姓一樣,都在籌備著過年。
可是毓慶宮里,皇太子的公務卻是停不下來。
等著他的,比過年的喜慶更重要的,是那江山之重。
女眷們都搬走了,毓慶宮里便顯得格外的寧靜,陪伴皇太子的,唯有颯颯的筆墨摩挲之聲。
三庚鳥悄兒地走進來,垂袖子打千兒,輕聲回:“主子,二哥兒來了,在外頭候著呢。”
皇太子微微蹙眉,“他怎么來了?”
三庚小心道,“必是二哥兒想來為主子分憂吧?”
在三庚等人的心中,雖說太子爺膝下如今也添了三哥兒綿愷去,可是終究三哥兒綿愷這才半歲,什么都看不出來呢;況且大清皇家子孫,總得在兩歲左右種痘之后,才知道這個孩子有沒有造就。
而二哥兒已然成年,更已是成家的人了。
太子爺一旦登基,按著祖宗規矩,嘉慶元年之內就得先立儲。即便是不明立儲君,可是因為太子爺的子嗣目下就這么兩個,不用猜,也知道必定立的得是二哥兒。
故此,三庚等一班老人兒心下偏向的,難免是二哥兒綿寧。這便在主子面前,凡事也都要替二哥兒美言。
皇太子便也點了點頭,擱下筆,“叫。”
三庚旋即出門,親自陪著綿寧到了門口兒,三庚給挑起簾子來,請綿寧進去,三庚自己在門外伺候著。
綿寧進內,撩袍便跪倒。
這是跪安禮,父子之間請安的禮數。皇太子便點點頭,“起克。”
按說跪安禮得了阿瑪的口話兒,就可以起來了,不用繼續跪著說話兒。可是綿寧不,依舊跪著。
皇太子便微微蹙眉,知道兒子這是有事兒。
“你說。”
皇太子索性又向地上叩首,“兒子向阿瑪求恩典,請阿瑪恩準,讓額娘在儲秀宮受封!”
皇太子也是一怔。
“你額娘與你說的?怎么,她不喜歡景仁宮?”
“景仁宮雖說在你皇瑪法一朝,不是皇后中宮,可是景仁宮的地位也是超然。你別忘了,圣祖爺便是出生在景仁宮,而你的皇太太、我的皇瑪母,當年也曾居住在景仁宮中。”
就因為景仁宮曾經是康熙爺降生地、孝圣憲皇后為熹妃之時的寢宮,故此在乾隆一朝,景仁宮也都由地位尊崇的妃子所居。
便是這次挪宮移居之前,這景仁宮也是由當時排位最高的穎妃所居的,故此皇太子的內眷挪入東六宮來,太子妃才會住進景仁宮去。
綿寧趕忙否認,“是兒子的話未說明白,令阿瑪誤會了,兒子請罪。額娘未曾與兒子言說一個字。是兒子記著皇瑪母生前就是住在儲秀宮,執掌后宮,故此兒子忖著額娘正位中宮之時,原本理應住儲秀宮。”
盡管景仁宮地位尊崇,可是康熙爺降生之時,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還只是順治爺的小福晉(大福晉小福晉格格);孝圣憲皇后當年為熹妃,故此這兩位雖后來都成為帝母,可是當時居住在景仁宮里的時候,還都是妃子的身份,所以這景仁宮是“妃子宮”的級別,并未成為“皇后宮”。
按著后宮里的傳承關系,孝儀皇后所居為儲秀宮,那么嘉慶朝的皇后便也自然該住儲秀宮。若在其他宮,即便是地位貴重的景仁宮,那也終究還是“妃子宮”啊。
綿寧叩首相求:“只是因此時皇瑪法的后宮依舊居住西六宮內,額娘才不便挪去儲秀宮。可是兒子想,冊立大禮乃為國之嘉禮,額娘至少應該在儲秀宮受冊,方是正位中宮啊。”
“兒子想,若能叫額娘于儲秀宮正位中宮,想必也是皇瑪母在天上所希望看見的……阿瑪,您說呢?”
皇太子靜靜垂下眼簾,“后宮之事,不是你該置喙之事。”
綿寧卻又叩首道,“可是冊后大典,乃為國禮!”
皇太子想了想,“此事,我請你皇瑪法示下再說吧。”
綿寧不得不告退出來。
雖說他阿瑪并未當面回絕了他去,可是他阿瑪的神色卻是那樣漠然——這不是他記憶里阿瑪和額娘夫妻兩人之間該有的神色。
曾經,他們那樣恩愛。
而如今,他與阿瑪說著額娘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阿瑪卻只是靜靜聽著,面上毫無所動。就仿佛一個不相干的聽客,聽著別人的事。
從前不懂,是他年紀小,參不透這世間夫妻之間的情感;可是如今,他長大了,他的房里也已經多了兩個官女子……他怎么還會不懂?
所謂夫妻一世,卻如何在這最為煊赫、盛大之際,只變成了一張紙薄去?
難道……真的,都是因為小額娘?
養心殿里,皇太子怔忡良久,還是將綿寧的話,回給了乾隆爺。
乾隆爺長眉緩緩挑起,“哦?是綿寧與你求的啊……?”
皇太子隱隱嘆口氣,“汗阿瑪說的是。若非綿寧所求,兒子也斷不會將此話在汗阿瑪跟前提起。”
甚至,即便是太子妃自己來求,他都不必回了汗阿瑪,從他這兒就可以截住了。
可是綿寧……終究身關大清國祚。
父子兩人自是都心領神會,乾隆爺便也怔忡了好一會子——盡管,他這一生,都是快刀斬亂麻之人。可是綿寧,終究是不同的。
乾隆爺想了想,問皇太子,“太子啊,你怎么看?”
皇太子微微蹙眉,“此時儲秀宮中,為穎妃額娘所居。為了給兒子的內眷騰出寢宮來,穎妃額娘剛剛從景仁宮挪過來,怎好勞穎妃額娘再折騰一回?故此,兒子心下自覺不妥。”
乾隆爺點了點頭,“可不嘛,我也跟你想的一樣兒……你穎妃額娘,如今也是老胳膊老腿兒的了,從景仁宮挪過來,已是好一頓折騰,這還沒過兩天呢,就又折騰一回。”
“這無論是天家,還是民間,哪兒有當婆婆的,給兒媳婦連著騰兩回地方兒的?你說,是不是?”
乾隆爺瞇著眼睛想了想,“可是啊,誰叫這話啊,是綿寧提的呢?這便叫你慎重,就連我,也得跟著慎重一二去。”
乾隆爺八十六了,這話說完了,就閉上眼半天沒動靜了。看著跟睡著了似的。
老爺子不吱聲兒了,皇太子也只能靜靜陪著。
良久,老爺子終于緩緩睜開眼,“……我記著啊,乾隆二年,孝賢倒也是在儲秀宮住過那么兩天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