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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背后的用心

  奶口嬤嬤含笑道,“回皇上主子、貴妃主子,是一位王爺正在園子里挑教這八哥兒說話,三阿哥瞧見了,便跟著八哥兒一起學說話……那位王爺看著喜歡,便將這八哥兒送給咱們三阿哥了。”

  廿廿會意,知道這是因為綿愷也是剛學說話,大家伙兒尋常都是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地教,當真如同教那八哥兒說話的情形一般無二。故此綿愷在外頭看見人教鳥兒說話,他便也覺著熟悉,這便自己也跟著學上了。

  綿愷終究小,不知道人跟鳥兒是不同的,更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份,此時乃為尊貴的皇阿哥;又因為是初封貴妃的長子,地位不比綿寧低多少。況且年幼,更得皇上寵愛。

  廿廿不動聲色,輕聲問,“是哪位王爺,你可認得?”

  奶口嬤嬤因肩負哺育皇子的重任,故此自不可能隨便找來,全都是內務府世家里的媳婦,都懂宮里的規矩的。

  那奶口嬤嬤猶豫了下兒,“奴才瞧著衣冠,應該是位郡王。只是再多的,奴才就認不得了。”

  皇帝靜靜看著廿廿,便也接口問,“郡王?是如何年歲的?”

  奶口嬤嬤道,“奴才瞧著,甚是年輕。”

  皇帝伸手握住廿廿的手,吩咐道,“你先帶三阿哥下去吧。鳥兒交給太監們先架上。”

  奶口嬤嬤趕緊想從綿愷手里接下那八哥兒來,綿愷卻急了,用一歲小孩兒的吃奶的勁兒,死勁掐著不放手,急得嗷嗷直叫——不會說話,就干著急叫喚了,他還以為是奶口嬤嬤要搶走,不叫他養呢。

  還是皇帝無奈地笑笑,親手將綿愷抱起來,然后從他手里將那鳥兒給接過去了。

  廿廿也只能嘆口氣,“也只有汗阿瑪要,他才肯給。便是我要,他都未必肯撒手。”

  皇帝便笑,顛兒著綿愷道,“你急什么,你想要的,多少沒有?你暫且撒開手,叫諳達們去給你架上,你好穩穩當當的玩兒去。”

  廿廿無奈地樂,“皇上倒縱著他。他才一歲,就要學著提籠架鳥了?”

  皇帝輕哼一聲,“咱們滿人啊,就是得從小就學著弓馬騎射、提籠架鳥。”

  這話是沒錯的,因為鳥兒曾經在滿人的傳統里,乃至生計上占據著極為重要的角色——若是沒有海東青,滿人先祖狩獵都難,故此從小就養鳥、馴鳥,是每個滿人男子從小就必須得學會的、安身立命的本事。

  只是后來進了京,權貴子弟不用再狩獵為生,故此家里也不能都養猛禽,這便將能增益生活情調的各種小鳥兒都給養上了。

  廿廿心下一動,便也由著這父子倆去,沒再攔著。

  綿愷由著奶口嬤嬤拉著,心滿意足地出去了,廿廿靜靜看著皇帝。

  廿廿知道,皇上雖然嘴上說的是綿愷養鳥的事兒,實則心里也是放不下另外一件事兒了。

  ——自從皇帝登基以來,江南漢人竟然一片歡呼,呈現出一種叫人始料未及的歡迎姿態來。

  便是人人都不敢明說,可是心下卻也明白江南漢人如此的緣故。

  因為皇帝是有一半漢人血統的,而且養母慶貴妃也是江南漢女,故此皇帝登基,被江南漢人認為是漢家天下的一種重歸。

  江南漢人的這種說法,雖說有一定的道理,若是那心懷寬廣的,應該能從皇帝登基之事上,看出太上皇帝的胸懷,看出滿漢融和、這中國天下依然是大一統的格局來。

  可是有些狹隘的,難免便只希望漢家與滿人隔絕開來。

  故此當這說法傳到京師之后,其實是將皇帝推上了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所有皇室宗親、滿洲權貴,都看著呢。皇帝稍有不慎,就會成為這些宗親權貴們的口實,來日便有可能出現君臣離心去!

  皇上的處境,一個字:難。

  在這樣的時候兒,在綿愷抓鳥兒這樣一件小事上,可是因為對方是一位王爺,這件事便可能沒有表面那么簡單了。

  廿廿小心地問,“……皇上覺著,送綿愷八哥兒的郡王,會是哪位?”

  雖說郡王的爵位低于親王,可是因為大清宗室都是降位承襲的緣故,有些郡王的身份也不低,自家就是親王家——譬如綿慶阿哥的質郡王,那就是質親王家。

  當然,還有地位更為尊崇的,比如八大家,內里就是七家親王、一家郡王啊。

  皇帝靜靜看一眼廿廿,“聽著董氏的描述,年輕,又張揚,見了皇子也并不十分恭謹的……爺忖著,像是克勤郡王。”

  廿廿就笑了。皇上跟她,可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那八家世襲罔替的家,那唯一的一家郡王家,就是克勤郡王家。

  這八家王爺,因為祖上功績,子孫承襲不降等,祖上是親王,子孫還是親王;祖上是郡王,子孫就還是郡王。

  這樣尊崇的地位,體現在除了爵位之外,更從八旗制度建立之初,就是將所有的一切都與八年共享的制度……雖說后來漸漸皇帝的君權集中,八家不再有初期與汗王共享權力的資格,但是這八家的意見,還是可以影響所有的宗親權貴的。

  廿廿也忍不住垂首不語。

  皇帝伸手捏了捏廿廿的手,“綿愷還小,此時你不必太憂心。”

  一時三庚進來報,說“萬方安和”的戲已經散了,太上皇說餓了,要傳膳。

  皇帝忙收束齊整,囑咐道,“你安心歇著,爺晚上再來看你。”

  皇帝走了,周氏有些納悶兒,上前幫廿廿收拾著皇帝用過的杯盞,輕聲問,“格格……不就是咱們三阿哥要了個八哥兒么,你何必這么憂心去?三阿哥小,看著有趣兒,這便要了罷了。”

  廿廿靜靜看周氏一眼,“媽媽想,綿愷還沒周歲抓周呢,克勤郡王倒先往綿愷手里塞了個八哥兒……知道的是小孩兒喜歡活物,不知道的怕是要編排,說綿愷這孩子從小就是玩物喪志的主兒。”

  此時端午,下個月綿愷就滿周歲了。這事兒發生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能不叫人多想一層么?

  周氏這才狠狠唬了一跳,“哎呀,這是誰啊,用心怎么這么惡毒?咱們三阿哥還小呢,就被編排進去了!”

  廿廿眸光幽深,“況且還是克勤郡王,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之一;原本現在就因為江南的動靜,朝野內外都因為皇上的漢人血統而編故事……倘若皇上的子嗣再從小就這么玩物喪志,那這個皇上還當真要不得了!”

  周氏也是驚得眼前都有些發白,半天才緩過神來,“這個克勤郡王也不是好人!咱們三阿哥這么小,他就欺負!”

  廿廿想了想,緩緩搖頭,“現在這位克勤郡王是去年才襲爵的,也是年輕,怕也是個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偏叫他來辦這事兒,就是有人利用他年輕莽撞的性子。”

  廿廿說著叫四喜,“吩咐鳥房的人,這八哥兒咱們給好好兒養著,好好挑教了。等養得油光水滑了,叫人給克勤郡王府送回去。”

  四喜趕緊行禮,“嗻!主子放心,奴才必定辦得妥妥的。”

  晚上皇上回來,因是端陽節的緣故,廿廿也率領諴妃等人,從“天地一家春”一起去長春仙館,與皇后會和了,一起陪皇帝用膳。

  綿寧也來了,難得地也帶了星樓和趙氏兩個來。

  皇帝與后妃在南炕,擺上炕桌;綿寧在北炕陪著。

  南炕這邊兒,春常在、榮常在兩位親自在地下端碗、布菜地伺候著;北炕那頭兒,自是星樓和趙氏一起伺候著。

  一家人其樂融融,皇帝賜下了香珠、錠子藥等適合端午節氣的物品。這是自家人關起門來吃飯,倒叫星樓和趙氏也得了賞。

  雖說是自己一家子吃飯,皇帝還是將話轉到了太上皇帝考庶吉士們的考題上去。

  “污卮一題,老二啊,你怎么解?”

  綿寧略有些緊張,謹慎地看皇帝一眼,緩緩道,“……凡為文,皆為言志。玻璃卮實則就是君子原本應該冰清玉潔的本質。一旦被污,便已經不再是珍寶;即便可以洗凈,卻也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

  皇帝點點頭,“故此君子德行不可有虧,一旦有虧,破鏡難圓。”

  廿廿靜靜聽著,不由得涌起感悟,“太上皇令庶吉士以此為題,想來便是以此來警醒大臣們吧?不以惡小而為之,若一旦德行有虧,便是再改正,卻也都已經失卻君子之德了。”

  皇帝深深看了廿廿一眼,雖說沒說話,眼神卻也透露出了贊許和欣慰。

  ——太上皇帝統御天下六十年,他老人家自己何嘗不知道,這六十年來許多官員已經習慣了盛世繁榮,漸漸生出了惰性、貪心去?

  故此太上皇帝才叫這一班即將補充入前朝,成為宰輔之臣的庶吉士們去做這個題目,就是希望他們在散館之際,以此為警鐘,警示自己不可行差踏錯。

  只是可惜,這二十一位庶吉士,內里還包括那么多位狀元、榜眼、探花的,竟然沒有一人切中題目,便也是沒有一個人能體會到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深意。

  皇后聽得有些皺眉,“污卮……洗干凈不就是了么?該冰清玉潔的,自然還能冰清玉潔;該珍貴的,也不該貶值了才是。”

  廿廿與諴妃對了個眼神兒,都知道皇后這怕是想起她哥哥了。

  廿廿含笑道,“我倒想起‘破鏡重圓’的舊典來。只要有能工巧匠,便是破鏡實則也能重圓;只是……重圓了的鏡子,有人會認為它依舊還是原來那一個;而在有些人心中,那終究回不到過去了吧?”

  “這也便是書生風骨里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吧?那些真正高貴的,寧肯碎了,也不謀求重新修補。因為修補過后的,便不再是從前的高貴了。”

  皇后聽得逆耳,“瞧貴妃說的……那傳國玉璽呢?聽聞,不也是修補過的么?照你這么說,江山都不必要了?”

  廿廿含笑垂首,“江山在握,哪里只在一枚印寶?若有本事執掌江山,便是沒有那一枚傳國玉璽又怎樣?”

  “傳國玉璽再珍貴,終究不過是皇權的一個代表。主子娘娘想必是忘了,中和殿里就供奉著皇家印寶二十五枚。而傳國玉璽,太上皇登基初年就已經封存不用了。”

  “再說,傳說當年這傳國玉璽被摔的起因,又何嘗不是王莽篡位奪宮之時,皇太后親手摔了傳國玉璽,表達的何嘗不是‘寧為玉碎’的初衷?”

  皇后惱了,盯著廿廿冷笑道,“照你這么說,既然二十一名庶吉士全都離了題,那太上皇就應該將他們二十一人全都趕出朝堂,一個都不再起用!”

  “還有那么多個狀元、榜眼、探花……豈不是當年的殿試,全都取錯了?應該將那幾年的主考官和閱卷官,全都治罪!”

  廿廿靜靜看一眼皇帝,卻不說話了,只起身一笑,“主子娘娘說得有理。”

  皇帝則遠遠地看著皇后,“……可是皇后想過么,上一屆庶吉士,乃是太上皇留給朕的最后一屆人才。若朕將他們全都攆回家去,那朕,還有何人可用?”

  皇后卻笑了,“皇上別急,庶吉士又不是只有一屆。妾身聽聞,皇上這不是剛又殿試選材完么?那皇上這嘉慶元年的庶吉士,這不是又培養起來了?”

  綿寧越聽越不對勁,趕緊自己從炕上跳下來,走過來扶住皇后的手臂,“額娘!兒子敬額娘一杯。額娘吃酒吧。”

  廿廿靜靜垂下眼簾。

  皇后說得沒錯,庶吉士是一屆一屆不停培養的,只是今兒皇上剛下了旨,這最新一屆的庶吉士,是交給和珅去教習啊。

  皇上剛登基,正是用人之際,難道不用太上皇留下的那一批庶吉士,倒要用和珅教出來的這一批?

  皇后倒是有一句話說對了,二十一名庶吉士全部讓太上皇失望,若換了往年,憑太上皇的脾氣,全都攆回家去一個不用,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上一批卻是太上皇在位期間的最后一批了,是太上皇留給皇上的人……若都攆回家去,皇上用人之際,該用何人?

  故此太上皇才忍了,還專下諭旨,安撫這些人,說“書籍甚繁,讀書人豈能一一記誦?朕并不以此加之責備,當自引以為過耳。庶吉士等惟當益加勉力,勤學好問,以副朕教誨矜全至意,不必心存愧懼也。”

  這樣的溫和,不似老爺子六十年來的帝王雷霆。

  老爺子忍了,不是為這班庶吉士忍,是為江山、為兒子忍啊。

  不過反過來也是說,皇帝登基初年的艱難——這一批人都不能意識到“君子冰清玉潔”之品德的可貴,寧肯同流合污……

  擺在皇上面前的,將是最為艱難的沉疴宿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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