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主被問得一愣,抬眸間,眼前素服的女子已是高高在上的皇貴妃、大清正宮,而不再是當年那個對她俯首帖耳的小侍讀。
十公主膝頭一軟,趕忙行禮,“嫂子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著,這終究是大正月里,天寒地凍,且我公爹必是哀痛不已……故此擔心他老人家身子骨兒罷了。”
廿廿點頭,“公主雖貴為固倫公主,卻也依舊顧著家禮,沒忘了身為兒媳的本分,顧著公爹的身子。”
廿廿早就看見了十公主下意識左右顧盼的模樣,知道是十公主納悶兒為何不給她賜座,而是堅持叫她站著說了這么半天的話。
可是廿廿就算心知肚明,卻也依舊還不賜座,還是叫十公主繼續站著。
“只是公主終究是公主。公主厘降數年,這幾年來身在公主府中,無論額駙,抑或是和珅大人夫婦,見了公主都要行跪拜大禮。這禮數,決不能因為和珅大人夫婦是公主的公婆就能被擅自改了。”
“按著家禮,公主是兒媳,侍奉公婆才是本分;可是在國,公主是固倫公主,和珅大人一家乃是奴仆。國高于家,君臣大禮自該凌駕家禮孝道之上,公主自然明白此中輕重,故此公主才從未擅自改了這禮數,是么?”
十公主尷尬笑笑,“是啊。就算我有時候實在不忍心,想叫公婆二位站著回話就是了,可是礙著祖宗規矩,卻也都只能忍了。”
廿廿點頭,“公主果然首先是我大清公主,其次才是和珅大人家的兒媳。在公主心中,我大清更重、國禮更高。公主深明大義,叫我心下著實佩服。”
面對皇貴妃突然而來的稱贊,十公主不由得紅了臉頰,“嫂子,瞧你……這是我的本分罷了,哪兒敢叫嫂子稱許去?”
廿廿點頭,“可是自古,都是家國難兩顧、忠孝難兩全,但凡身在夾縫中人,總難免得取一頭兒,而舍棄另一頭兒。公主說,是么?”
十公主冷不丁聽見這個,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抬眸望住廿廿,“嫂子,你,你怎么說起這個來了?”
廿廿輕輕嘆口氣,并不多說,只是終于親自站起身來,走下地坪,握住十公主的手。
“外邊兒冷,公主站得久了,腿腳都麻了吧?快隨我進內間,好好暖和暖和去。”
廿廿這一冷一暖之間,十公主有些回不過神來,愣怔怔望著廿廿的側影,“嫂子,你……你該不是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吧?”
兩人入內,在暖炕上并肩坐下,廿廿如小時候一樣幫十公主焐著手,“咱們都是女子,時而會陷入兩難:婆家和娘家,一個是來處,一個是去處,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的家?”
十公主被問得怔住。
廿廿定定抬眸,“在民間,簡單,所謂嫁夫從夫,那自然是婆家是自己的家;在公主這兒,其實也一樣簡單,公主便是厘降,依舊是公主,住的也是皇上賞的公主府,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內務府撥給的銀子和奴仆……故此公主便是出嫁,依舊是皇家的人,娘家才是自己的家。”
十公主默默垂下眼簾,卻也是堅定地點了頭,“嫂子說得對,娘家才是我的家。”
廿廿轉眸望窗外廊下。跟著十公主一起來的太監和女子都在外頭候著呢。手里都拎著大包小裹的。
廿廿會意,“公主今日來,是給和珅大人送東西的吧?”
十公主連忙道,“正是!我也是想到,這幾日公爹怕是回不了家。這便送些厚的被褥和換洗的衣物……”
廿廿定定凝視著公主,緩緩點頭,“好公主,實則你已經想到和珅大人暫且回不了家……”
公主便又是一震。
廿廿話到此處便不再多說,只是輕輕拍著公主的手去,“我說了,從前我將和珅大人一家人當成我的親戚,現在我依舊將和珅大人家當成我的親戚,來日……我依舊會盡力照拂。”
“我這話說與公主,是發自內心,公主只管放心。”
十公主又是一震,眼圈兒緩緩地紅了。
許多話、許多事,一切都已經盡在不言中,只是兩人心照不宣,都不說破罷了。
廿廿點頭,“這些東西我都收下了,必定如數送到和珅手里,叫他感知公主的孝心。”
廿廿說罷,輕輕抽回手來,泠泠抬眸,“公主也請回吧。想必和珅家中眾人都在翹首等著公主的消息,公主回去了,將話說明白了,他們才能安心。”
十公主緊緊地閉上眼睛,半晌,才輕輕點頭道,“嫂子放心,也請嫂子讓皇上哥哥放心——我回去便叫家人都知道,我已經見了公爹,公爹忙于公務,一切都好,還叫家中不必牽掛。不幾日,便可回家了。”
廿廿點頭,“對,不幾日,他便可回家了。不會叫你們全家,懸心牽掛太久。”
十公主走了,廿廿也是悄然松了口氣。
星桂小心道,“主子……十公主該不會是已經想到了吧?”
廿廿淡淡點頭,“她是大清公主,想到是應該的。一來,這些年她如何不知皇上與和珅的心結去,憑和珅這些年在皇上背后的所作所為,皇上豈能不懲治他去?”
“二來,古往今來,新君當政之時,所謂前朝重臣、顧命大臣,曾經專橫跋扈者,誰能善終?從康熙朝鰲拜,再到太上皇之時的鄂爾泰、張廷玉,曾經一時風光,盡可左右新君的,終究等新君獨掌天下之時,那便是祭旗的血、供奉祖宗的牲。”
星桂點頭,“只是……十公主終究是和珅的兒媳婦,她回去之后,該不會走漏了風聲去吧?”
廿廿輕輕搖頭,“她若只認她是和珅的兒媳,那么和珅獲罪,一族連坐,那她自然也就成了一個罪婦!唯有記著自己是公主,且是我大清的固倫公主,她才能保全自己和十額駙一家去。這其中的利害,她不會不明白。”
廿廿輕捻手腕上的念珠,“我大清,不是沒出過天子要了姐妹性命的故事……甚至,當年太宗皇帝是將公主莽古濟凌遲處死!”
星桂也被嚇得“啊”了一聲。
廿廿靜靜抬眸,“江山重,若誰將親情攪合進來,就休怪天子無情。”
星桂趕忙點頭,“十公主終究也是聰明的,她不會不為了自己和十額駙一家考慮。想來,當年十公主能與主子您有那么一段情誼,也是上天的造化吧。要不,當這樣的一天到來,便是貴為公主,又如何敢自信能保全罪臣全家去?”
廿廿不由得輕輕搖頭,抬眸仰望高天。
“我不是她的造化,其實這都是太上皇早已擺好的棋局。”
她之所以成為十公主的侍讀,是太上皇選的;她之所以成為十五阿哥的側福晉、皇上的皇貴妃,也是太上皇定的。
同樣,十公主厘降和珅之子,也是太上皇選的;和珅從一個能臣,一路將他放縱下來的,也還是太上皇老爺子他自己……甚至,并非不知曉自己的繼承人與和珅之間多年的齟齬,老爺子卻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依舊一路將和珅養成了“肥豬”——滿人家祭所用之物。
此時回想起來,就連和珅的年歲、和珅被起用的年份,全都是內有乾坤。
和珅從內務府一個小小的庫管,正式被起用為乾清門侍衛,是乾隆四十年十月間的事。而乾隆四十年,孝儀皇后薨逝,死亡可能第一次如此迫近到了太上皇的眼前,一向康健的太上皇也許就是從那一年、從孝儀皇后薨逝之事上,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滋味。
而從那時起,一個深謀遠慮的帝王,便要為自己的繼承人開始謀劃,為了大清江山而綢繆。
更何況他選定的這個繼承人,就是剛剛離世的孝儀皇后與他的孩子啊。
人沒有辦法預測自己壽數究竟有多少,可是憑太上皇當年立下的誓言,絕不在位時間超過康熙爺來算,那么從乾隆四十年起,到皇太子繼位登基,這中間恰有二十年。
而二十年,正好足夠一個野心勃勃的大臣,一路從底層爬到頂峰,羽翼已豐,罪惡滿滿。
和珅正好是年紀、身份都合適的一個人選。他年富力強,又因從小的困境而格外有向上爬的野心。這樣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必定忘乎所以。古往今來,這樣性子和出身的人,一朝權柄在手,全都是一樣的下場。
所謂天子“豢養”臣仆,用二十年在朝中養一頭豬,到了二十年后,皇位交替之時,恰恰合用。
而十公主的下嫁,又正是最妙的一步棋。憑和珅狡猾,唯有得了這樣一張“護身符”,才會徹底暴露出自己的嘴臉來,毫無顧忌。
廿廿抬眸仰望上天,輕輕道,“您挑我給十公主侍讀,我自不能不替您看顧著十公主去……您放心吧,媳婦必定護十公主周全。”
正月初七日,軍機大臣奏請,為十七阿哥永璘封郡王所定封號為“惠”字,十七阿哥是為惠郡王。
旨意傳到廿廿宮里,廿廿雖說替十七阿哥高興,可是坐了一會子,還是忽然起身,“備些素粥,我去給皇上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