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內廷主位們來給廿廿請安,自是眾人的眼睛都等著好好兒看看安貴人——哦,不,這會子是安常在了。
憑她家為開國五大功臣之家,而且是排名前兩位的,竟然能剛進宮一年就能降位為常在的,這也算她們這輩子能唯一僅見的了。
原本就是家世原本都比不上安貴人家,從前不得不對安貴人客氣,甚至心下也默認皇上若寵幸這一批貴人,也必定以安貴人為先的——這一下子可都翻了盤子,倒叫各人心下都隱隱出了一口悶氣去。
可是安常在卻沒來。
眾人都有些好奇。
瑩嬪一直沒能等來安貴人來拜她的門子,心下本就對安貴人有些不滿呢,這冷不丁聽說安貴人降位為安常在,憑她在宮里的閱歷,也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兒了。
故地她這會子正是恨不得落井下石,再踩上幾腳去跺一跺呢。
只是眼前這一堆貴人,終究都是新人,便是心里都好奇地鉆孔了,可就是都不敢問。
瑩嬪輕哼了一聲,挑了挑剛在正月里剪去了一半、卻在這兩個月里漸漸重新養回來的長指甲,雖無蔻丹,卻也如水蔥兒一般纖直好看,“今兒來的人怎么不齊呀?敢問皇貴妃娘娘,咱們安貴人——哦不,安常在怎么沒來?”
瑩嬪說著,目光特地從春貴人面上掃過去,“自從春貴人晉了貴人,咱們這后宮里啊,貴人不稀罕,倒是常在有些稀罕了呢。”
叫瑩嬪這么一說,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榮常在那去。
當春貴人進封了貴人之后,后宮里的常在就剩下榮常在這么一位了,故此在景仁宮里跟著安貴人一起居住,倒叫一個小小貴人能在景仁宮里當家。
可是如今倒好,安貴人也降為安常在,倒叫個好好兒的景仁宮里,居住的二位都是常在了,曾經的皇后宮,倒成了常在宮了。這樣一來,便宮里伺候的太監、飯房和茶房的配置等一應規制都要跟著降等了。
雖然沒人嘴上敢說,可是心下無不嘀咕一句——景仁宮的風水,怎么變成這樣兒了?
廿廿靜靜抬眸,盯了瑩嬪一眼,“安常在病了,早早就遣人來告過假了。如今正是剛開春兒的時候,病氣上揚,她也怕將病氣傳給咱們姐妹們。”
瑩嬪不由得聳肩,要不是顧著孝期,早就當眾笑出聲兒來了,“病了?怎么這么巧?難不成皇上就是因為安常在的病,才將她降位為常在的吧?”
廿廿微微皺眉,柔聲提醒,“瑩嬪,此話不當講。”
瑩嬪高高挑眉,凝著廿廿,“那皇貴妃娘娘不如給我們說說,安常在為何會忽然就降位為安常在了?旨意是皇上的,可是必定也要先知會皇貴妃娘娘您的。我們不知道的內里緣故,皇貴妃娘娘是必定知道的。”
廿廿微微揚了揚眉,緩緩道,“此事皇上都未明發諭旨,這便是不愿意在孝期里張揚此事。皇上既如此,那本宮自應當守口如瓶。”
瑩嬪不屑地輕哼一聲,“皇貴妃娘娘慣會說這樣的官話,做這樣的官樣文章。”
廿廿靜靜抬眸,“官話是官家的,官樣文章也是官家的,本宮是中宮,就是官家的女主,怎么,本宮難道不該如此么?”
瑩嬪微微撇了撇嘴,扭過頭去,“罷了罷了,算我沒說。皇貴妃娘娘當真不必如此動怒。”
瑩嬪目光掃過眾位貴人,“再說,我不過是替這些貴人妹妹們張這個嘴罷了。終究她們一茬兒進宮,互相都關心著呢,可是她們都懾于皇貴妃娘娘的雌威,不敢當面問出來罷了。”
“可是既然我問了,皇貴妃娘娘都不明白示下的話,那這起子貴人妹妹們便也不必再問了,皇貴妃娘娘便也必定不會回答妹妹們了。”
這話是越說越不中聽了,諴妃都忍不住皺眉道,“瑩嬪今早上用了什么小菜?該不會是放多了沖的、辣的吧?”
廿廿看向諴妃,目光寧靜,繼而轉頭向瑩嬪道,“今兒叫瑩嬪不高興了。瑩嬪年長,又比我早進宮伺候皇上,我自該敬重瑩嬪的。既不高興了,那我也得請瑩嬪多擔待則個。”
瑩嬪也沒想到廿廿竟然能當著眾人的面兒給她道歉,不由得興奮地揚眉,“皇貴妃娘娘倒不用這么說,妾身可擔待不起。”話雖這樣說,可是她心下無比得意。
話說這些年來,都只有她拿捏住了皇貴妃的份兒,那皇貴妃倒沒本事對她做什么。雖說如今也漸漸長大了,不過依舊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啊,顧著中宮眼前這么大的盤子,便也顧不過來呢,這便知道向她示弱求和了。
也是,若是后宮不寧,首先就是中宮無德無能。看樣子皇貴妃是學乖了。
該說的話說完了,瑩嬪心滿意足地起身,這便要散了。
一眾貴人便也都跟著起身,行禮告退。
廿廿抬眸,只望住一眾貴人,緩緩道,“本宮倒要提醒各位妹妹們——此時尚在國孝之期,不但是上皇老爺子的孝期,便連孝淑皇后的孝期還沒完呢。”
“這樣兒疊加的雙重國孝之期內,妹妹們務必謹言慎行。若有行差踏錯,別說本宮救不了你,連各位母家先祖的功勞都救不了你們。”
眾人心下都是一警,而那些早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去咸福宮的,一剎那如冷水潑頭,驚得都是手腳冰涼。
瑩嬪半面背對著廿廿,聽了廿廿的這席話,不由得森然瞇起眼睛來。
眾人散去,諴妃嘆口氣道,“安常在的事兒,對她們該是個警醒了。就憑安常在母家先祖的功績,皇上都盛怒而降為常在了,別人連這一重仗恃都沒有,這便必定能從此安靜了。”
廿廿輕嘆口氣,“說嚴重了,她們這還是要陷皇上于不孝。倘若皇上當真在孝期內寵幸嬪妃,那皇上都成什么了?那是大不敬之罪。宗室王公們,原本就等著拿捏皇上的短處,若得了這個最嚴重的口實,那自是一場沸反盈天了去。”
諴妃也是嘆口氣,點了點頭,“可不是。若只是一場后宮里的爭寵,當真沒什么,咱們也未必就不肯給貴人們機會去……只是,偏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可能陷皇上于困境,甚至是絕境,也難怪皇上會發雷霆之怒,連安常在祖上的功勛都救不了她去。”
廿廿靜靜抬眸,“在這后宮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劉姐姐和王姐姐。我終究年輕,冷不丁執掌這六宮,一大攤子事兒一股腦聚在眼前來,我當真是怕有自己顧不周全的,倒損傷了皇上的圣譽去……”
諴妃忙站起身來,“皇貴妃請放心,我便是幫不上皇貴妃旁的,至少我宮里的淳貴人和信貴人兩位新人,我必定好好兒看住了。”
廿廿含笑也起身,握住諴妃的手,“我不僅相信劉姐姐和王姐姐,實則淳貴人和信貴人兩位妹妹,我心下倒也都是放心的。從這兩位妹妹的封號便能瞧出來,皇上對這二位妹妹的人品也是十分稱贊的。我便是信不過誰,也必定信得過皇上啊。”
諴妃點頭,“如今最不安分的,必定是兩位常在的景仁宮。恰好我住得也近,必定看著那邊的動靜些。”
因親蠶之禮,雖因國孝,廿廿不能親自去行禮,皇上下旨以王福晉來代行。
親蠶之禮當日,王福晉們還是先進宮來,恭候皇貴妃赴交泰殿來檢視親蠶禮的一應禮器。
站在這曾經化為灰燼,一年便重新修建好的交泰殿,廿廿不由得又想起乾隆爺老爺子……如今乾清宮建成了,卻終究還是成了他老人家梓宮長眠之地;而她,今年終于又能站在交泰殿中,不必再背負曾經的那一場天譴。
廿廿檢視完畢,將禮器鄭重托付給了儀親王永璇的福晉慶藻。
雖說八爺永璇的親王是剛晉升來的,排位應在成親王家之下;但是一來成親王家沒有嫡福晉,二來如今皇上的兄弟之中以儀親王家為長;
三來八福晉慶藻的祖父尹泰、阿瑪尹繼善、兄長慶桂,乃是祖孫三代的大學士,在雍乾嘉三朝都為當朝重臣,故此八福晉的身份倒也是貴重的。
故此皇上還是將代行親蠶禮的職責,交給了八福晉去。
“有勞八嫂。”廿廿免了八福晉的禮,只與八福晉拉手行了平禮,“親蠶禮為重,此時八嫂身擔重任,我自應與八嫂見禮。”
慶藻溫煦點頭,“皇貴妃放心,妾身必定謹肅恭代,不致禮數有片刻疏失。”
立在一眾隨同行禮的王福晉隊伍中的安鸞不由得翻了翻眼皮,與立在身后的綿偲福晉雅馨嘀咕道,“若是旁人家的這么說,倒也罷了。可她也不回頭想想,當年他們家八爺是怎么在祈雨行禮的時候兒私跑了的,叫先帝爺給明下諭旨呵斥了的。”
雅馨微微皺了皺眉,輕聲道,“興許八福晉是不一樣的。她家終究數十年經營江南,她父祖三代都與江南才子世家走動,她從小學的規矩,便是江南那些詩書禮樂,當不會亂的。”
安鸞不由得霍地扭頭,盯一眼雅馨,“喲,你今兒怎么聽起來……倒像轉了性似的?原本該是咱們成王家占先的事兒,如今叫八王家給搶了,你這當成王家兒媳婦的,倒胳膊肘往外拐了?”
“你可別忘了,咱們綿偲阿哥終究得了封爵,皇上給的身份可是‘因綿偲阿哥為成親王庶出之子’,可不是綿偲阿哥為十二爺永璂的嗣子啊……那就是說,皇上現在承認的,就還是綿偲阿哥是咱們成親王府的庶子,你呢,就還是咱們成親王家的兒媳婦。”
安鸞一口一個的“庶子”,刺得雅馨心口上都生疼。
她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嫡系大宗的十六房的格格,從前她最看不上廿廿的緣故,也是因為這嫡庶之分。可是今日,她卻不得不咬牙扛著“成親王庶子之妻”的身份去。
瞧著雅馨的面色,安鸞心下暗暗笑了聲。她太知道這雅馨的驕傲在哪里,軟肋又在哪里。
安鸞嘆了口氣,“我就奇怪了,皇上雖說終于施恩,給咱們綿偲阿哥封了爵位,可是為什么忽然將綿偲阿哥又給改回咱們成親王家了?綿偲阿哥為十二爺永璂的承嗣之子,這可是綿偲阿哥剛下生就定下的身份啊,是先帝他老爺子做的主,皇上哪兒敢給改了?”
“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連王爺當日都有點沒回過神來。咱們成親王家的孩子,封爵的時候兒王爺要親自進宮面圣謝恩的,可是王爺也只準備了綿縂阿哥的份兒,沒防備著還有綿偲阿哥這一說啊……王爺當時接了旨意,還傻愣了半天呢。”
雅馨輕輕地閉了閉眼。綿偲阿哥這些年心上最大的傷,又何嘗不是本生阿瑪成親王的冷遇呢?當他嗣父永璂已死,他原本還以為有本生阿瑪可以倚仗,可是……成親王卻早已將他當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安鸞瞟著雅馨的神情,輕哼了一聲,“又或者……皇上就是要特地強調綿偲阿哥是‘庶子’的?原本他是十二爺的承嗣子了,就可以擺脫庶子的身份,可是皇上在給他封爵的時候,偏偏還要在諭旨里明確地說出來——‘綿縂、綿偲系成親王庶出之子,均著照例封為輔國將軍,以示朕仰體皇考圣心,加恩本支之至意’……”
安鸞說著嘆了口氣,“皇上都忘了先帝爺早將綿偲阿哥過繼給十二爺了吧,怎么還‘仰體皇考圣心’呢?”
安鸞說著忽地一頓,輕輕一拍掌,“不能啊,不可能是皇上忘了……再說了,就算皇上忘了,還有宗人府、禮部那么多大臣呢,誰能不提醒皇上一聲?可是皇上還是這么明發出諭旨來了——除非,是皇上故意的,就是要特地將‘庶子’的身份再加在綿偲阿哥身上,而且叫天下人都想起來。”
“可是按說,皇上自己怎么會怎么做?這不像是天子的行事方式,更何況皇上從小倒也對綿偲阿哥頗有照拂,否則也不會叫綿偲阿哥陪著二阿哥在上書房一起念書了……我瞧著啊,這手腕倒像是婦人的小肚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