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輕嘆一聲,將廿廿的手又握了握。
“爺今兒想與你商量的,也正是此事。”
“前兒署理吏部尚書魁倫參奏禮部郎中和德,爺令成親王親去審問。結果問出和德次子福舒在三歲的時候兒就與原任刑部郎中達沖阿之女定了親。”
廿廿也是一怔。
定娃娃親雖說是民間早有的做法,但是不合大清朝的規矩。
大清所有女孩兒都要在十三歲之后經過選看,未被留牌子記名兒的,才準自行婚嫁。
而能給三歲的男孩兒定下的媳婦兒,那女孩兒家必定也才幾歲大,自然是還沒經過選看呢。兩家大人都是六部郎中,豈能不懂規矩?
況且這樣的事,在乾隆爺在位時,已經曾三令五申禁止。可是到了嘉慶爺登基之后,還是有人敢如此做,這分明是不將朝廷規矩放在眼里了。
皇帝輕嘆一聲道,“爺一說此事,必有大臣回說,如今爺正在孝期里,什么時候兒選看女子尚未可定。而若錯過三年不選,前后便是六年,這就要耽誤了不少人家女孩兒的終身。”
皇帝眼中漾起薄薄惱色,“……便如綿恩推三阻四說戲園子不可禁止一樣,現如今文武大臣們也敢為了這么一點子小事兒,開始跟爺推三阻四,以此來試探爺的底限!”
廿廿明白,這一項是舊朝臣對新天子的把戲,就挑一些表面上看起來沒什么大不了、可是內里卻關乎祖宗根本的事兒來試探新天子。譬如戲園子,涉及的是八旗子弟荒疏弓馬,流連聲色;而這女孩兒私自婚嫁,則也是大清百多年來的老規矩。
若皇上不愿意追究這些小事兒,任憑他們改動了去,那以后他們自然會將膽子用到更大的事兒上,追究起來的時候也會攀掛說“皇上也不按著老例兒辦事”了。
廿廿抬眸凝視皇帝,“皇上,妾身深知皇上至孝,不愿在孝期之中選看女子……可是按著祖制,皇上挑選女子又哪里只是為了皇上自己充掖后宮?皇上挑選女子,也是為皇子皇孫、近支宗室挑選合適的婚配。”
“倘若皇上不按期挑選女子,天下未經選看的女子便都不能婚嫁。等了三年,便又是三年,一個女孩兒家最好的年華,又有多少個三年去?皇上是仁君,必不忍心如此。”
皇帝松了一口氣,“此事原本是爺想與你商量的,倒不成想你都想到爺的前頭去了。你既如此,那爺就也放下心了。”
廿廿不由得淺淺莞爾,抬眸凝視皇帝,“爺擔心我什么呢?擔心我吃醋,攔著爺選看女子去不成?
皇帝輕輕一嘆,抬手輕撫廿廿面頰,“爺的后宮里這些人,從前全都是皇考所親賜;而明年若是挑選女子,是爺第一回正式親自去挑選女子……這心里的滋味,總歸有些差別。”
“從前都是皇考所賜的人,爺便是在你面前也還張得開口;可這一回……爺總怕你心下不得勁兒。”
廿廿深吸一口氣,卻是輕搖臻首,柔婉而笑,“那爺怎么沒替我想想呢?如果后宮里總是就這么幾個人,那我還怎么給爺當中宮啊?”
“嗯?”皇帝一愣。
廿廿故意抱起膀子來,“古來中宮,都是后宮之主,便是比不上皇上統御江山,可是好歹也得統領六宮吧?可是現在后宮里除了我之外,就是一妃、一嬪,其余的不過是貴人,這也湊不齊個‘六宮’啊。”
“故此,皇上便是為了我著想,也得趕緊著多挑幾個人進來呢。”
皇帝不由得啞然失笑,將廿廿的手拍了又拍,“你呀,你呀……”
廿廿輕輕攏著皇帝的手臂,“爺盡管去辦應該辦的事兒吧,爺的心我都明白。”
皇帝親自將廿廿送到門口,臨告別之時,皇帝忽地抬手輕撫廿廿的面頰,“四月是個好月份,爺這才挑著四月,想將后宮這些事兒都辦了。”
廿廿先時沒回過神來,只想著是春意正暖之時,才適合辦這些追封額娘、元配娘家之事,兼之預備明年選看女子的事兒。
——畢竟,就算是要選看女子,也是明年的事兒呢,這隔著將近一整年呢,那選看女子跟這個四月是不是好日子,好像也不那么挨邊兒啊。
只是廿廿再抬眸看皇帝時,皇帝卻抿唇不語了,只是眼中含笑凝著她,那眼底仿佛將整個四月的暖意都沁滿了。
次日皇帝便下旨,追封孝儀純皇后曾祖父原任護軍校嗣興、祖父原任總管內務府大臣武士宜,為三等公。曾祖母陳氏、祖母年氏、晃氏,為公妻一品夫人。祭一次,建碑修墳如例。
同旨進封魏家此時承襲爵位的,孝儀純皇后的侄孫花紗布為三等承恩公,世襲罔替。
隔一日,再下旨進封孝淑皇后的兄長盛住,為三等承恩公。
之后,皇帝再下旨言明挑選女子,以及挑選女子的日期:今年八月選看內務府下三旗女子,明年二月選看八旗秀女。
忙完這些事兒,四月便過完一半了。
當廿廿向后宮正式宣告了挑選女子的消息之時,在這春花初綻的四月天里,一眾貴人們心下卻寒得仿佛還沒從嚴冬里走出來。
廿廿也不意外,只緩緩道,“八月間先挑選內務府三旗女子,進宮為使令女子所用。各位姐妹都看看自己名下可有缺人的,或者有不得用的想要退回去的,這便要早些預備了,等八月間新人挑選完了進宮,也好盡快各安其位。”
眾人都起身稱“是”,重新落座回去,瑩嬪先嘆了口氣,“妾身與諴妃倒也罷了,都這個年歲了;倒是這些新人妹妹們,這會子哪兒還顧得上什么名下的使令女子啊……她們啊,一門心思必定都只惦記著明年二月之后,就會又有一批新人進宮了。”
“哎喲,想想如今咱們這些貴人妹妹們,因著孝淑皇后的孝期,這還都沒侍寢呢,怎么忽然就又要再進一批新人來?可是就算再進新人,也還是有先帝爺的孝期呢,便又是要兩年去……”
瑩嬪說著轉眸望著一眾貴人,“六年啊,妹妹的花兒似的年華便這么過了,且后頭又有更年輕的進來了……”
都不用抬眼細看,廿廿也知道那一眾貴人們,個個兒都泫然欲泣。
廿廿靜靜抬眸,盯一眼瑩嬪,“瑩嬪的話,我心里有數兒,皇上心里更有數兒。在這個后宮里,從來都講究規矩,重次序,便是有孝期隔著,但是后宮里這么多年的規矩不會亂。各位妹妹們放心就是。”
眾人散去,瑩嬪左看右看。這些日子來,自從貴人降位為常在,從前幾個看著還有些躍躍欲試的貴人,便都啞了火兒,如今看著她都有點兒躲著走。
瑩嬪心下罵她們沒用,可是左右尋不到人,便也只能回頭盯一眼跟在自己后頭的玉貴人。
旁人可以多開,玉貴人與她同住,這便總是躲不開的。
“……這情勢可瞧見了么?光景可不等人,現在若還是不肯豁出去搏一回,便要硬生生被新人給碾死了!”
玉貴人原本是這一批貴人里,相貌最明媚可人的一個,要不然也得不著“玉”字為封號。只是玉貴人這兩年叫她給壓制得,也沒膽子想出頭了。
這會子叫她這么一鼓動,玉貴人眼里涌起些光亮,但是那光亮卻也不持久,只一眨眼就滅回去了。
“小妾,不敢……”
瑩嬪惱得暗暗呲了呲牙,卻還是耐著性子,破天荒地伸手握住了玉貴人的手去,“我知道你年紀小卻懂事,你是不想叫我不高興,這才一直恭順聽話,從不動半點兒旁的心思去。”
“可是,我的好妹妹啊,你的前程卻不捏在我手里,而是捏在你自己手里。你現在不為自己爭,難不成等明年更新的人進宮了,你才去爭么?”
玉貴人雖說神色之間似有所動,可是終究還是沒能說出瑩嬪想聽的話來。
瑩嬪一皺眉,松了手,懊惱地先走了。
這個玉貴人,空生了個好相貌,竟不中用!
瑩嬪懊惱之下,大步流星轉過宮墻拐角去,卻冷不丁發現旁邊有人。
“誰!”瑩嬪厲聲呵斥。
墻角暗影里,一個宮裝女子趕緊上前行禮,“瑩嬪娘娘,是小妾。”
瑩嬪定睛一看,便是挑眉,“哦,是你?”
正是淳貴人。
因淳貴人是跟著諴妃一起居住,一向性子又是個恬淡的,故此與瑩嬪一向是敬而遠之,極少主動到瑩嬪眼前來請安、說話。
今兒,倒是日頭打西邊兒出來了……
瑩嬪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起淳貴人來,眼角余光掃過,心下悄然計算著這個地方兒距離之前她跟玉貴人說話的地方兒,距離有多遠,來推知之前她跟玉貴人的話,是否被淳貴人給聽去了。
淳貴人見瑩嬪打量她,不由得紅了臉,忙行禮請罪,“小妾絕不是故意想要聽瑩嬪娘娘與玉姐姐說話的……”
瑩嬪便是霍地一挑眉,“哦?你果然還是聽見了!”
淳貴人又驚又怕,又是尷尬,蹲禮在地不敢起身。
瑩嬪與星鏃對了個眼神兒,又瞇了瞇眼。
少頃,瑩嬪反倒和顏悅色下來,輕嘆一聲,“聽見就聽見吧,既然是淳妹妹你無心的,那我又豈能怪你呢。”
“話又說回來,我與玉貴人說的那話,本都是心疼你們這些妹妹們,那話其實便是說給你們所有人聽的,并非特為的只給她聽。淳妹妹既聽見了,倒也是如我所愿了。”
星鏃這便也上前去,扶起淳貴人來,邊還說著,“淳貴人快請起來,我們主子是最心疼貴人主子們的了。”
淳貴人站起身來,眼中已然隱隱含了淚花,“多謝瑩嬪娘娘。”
瑩嬪嘆了口氣道,“你是與我宮里玉貴人一撥兒進宮的,本是這些人里最早的,想必皇上心下對你和玉貴人也是最喜歡的……別說皇上喜歡,我瞧著你們都喜歡呢。玉貴人勝在相貌,你卻勝在脾氣秉性上。”
“只是可惜,你跟隨諴妃住著,我倒不好時常叫你來說話兒。我倒恨不得能得了機會,能與你多說說話才好呢。”
淳貴人忙道,“小妾也正有此意。只是……小妾畢竟跟隨諴妃娘娘住著……”
瑩嬪唇角勾起,順勢捉過淳貴人的手來輕拍,“好妹妹,你的話不用說盡,我都明白。終究那邊人多眼雜的,你便是有心來看我,也不方便不是。”
淳貴人輕輕點頭。
瑩嬪便道,“那也無妨,總歸宮里這么大呢,你不方便來我的延禧宮,可是咱們好歹還都能到花園里去散散。又或者各人手底下都這么多奴才呢,白白養著她們又是做什么的?”
星鏃便笑了,上前也拉住淳貴人名下女子星墨去,“咱們自是一顆心里全都裝著主子,主子什么吩咐,咱們能不盡心盡力去辦的?”
星墨年歲也小,這便也羞澀地跟著笑罷了。
兩人盤桓幾句散了,特地分開了方向,各自朝不同的宮門走。
星鏃收起了笑,悄聲問瑩嬪,“主子是想……抬舉淳貴人?可是她一向跟著諴妃娘娘那邊住著,她能與主子一條心么?”
瑩嬪挑了挑眉,“她是跟著諴妃住著,沒錯,可是你怎么忘了,她是跟誰住在一個屋檐下呢?”
星鏃想了想,“她應該是跟信貴人合住西配殿,分南北屋吧?”
“說的就是啊。”瑩嬪幽幽勾起唇角來,“她們這批貴人里,家世最好的就是曾經的安貴人和信貴人。安貴人倒了,降位常在,這一輩子再想復起就難了。你說安常在降位這事兒里,最從中得利的人,又是誰?”
星鏃便嚇了一跳,“是信貴人?!”
瑩嬪冷笑一聲,“可不就是她!安常在降位,那信貴人憑著家世,就該是排位第一的了。這情勢明擺著,你說這淳貴人便是年紀小,卻至于看不出來么?”
“兩個人一個屋檐下住著,淳貴人進宮甚至比信貴人更早,可是心下卻明白對面屋住著的是怎樣一個有心計的,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人家搶了先,自己卻什么都不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