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這話叫富察氏內心頗為懊惱,可是怎奈她如今是側福晉,又是晚進門的,對著舒舒這樣,卻也無話可說。
也是,人家福晉好歹跟皇后是同族,不管從婆家和娘家哪邊兒論,人家福晉都該去行個禮的。甚至于,就算是有國孝在,可是人家也可以論娘家的私事兒,總不違制。
況且此時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又出了一位皇后,那對舒舒的地位就更是一個提升。
而她自己么……雖說沙濟富察氏現下不缺王福晉,可是在后宮里卻只有一位從未得寵過的晉貴人,如今更已是先帝已崩,這晉貴人自己的未來都不知要如何維持,她就更指望不上了。
況且,福長安的事兒剛過,她沙濟富察氏滿門也正是灰頭土臉的時候兒。
思來想去,她還是借克勤郡王福晉進宮的當兒,尋了克勤郡王福晉來哭訴。
終究克勤郡王福晉是孝賢皇后母家嫡系大宗奎林之女,奎林承襲承恩公爵位,初為一等承恩公,乾隆四十三年的時候兒,乾隆爺覺著憑皇后母家,只是出了個皇后,又沒有軍功,不應該封一等承恩公那么高,便給降為了三等承恩公。
孝賢皇后母家,成為大清第一位從一等承恩公降為三等承恩公的皇后丹闡。
原襲承恩公的明瑞死在軍營,承恩公爵位便由奎林來承襲。因他們家是孝賢皇后母家嫡系大宗的緣故,承恩公府乃為一族之長,沙濟富察氏一族,家里有事兒的時候自都來找奎林家商量。
雖說奎林因后來獲罪,承恩公的爵位被革除了,承恩公爵位轉給了他叔叔那一支去承襲,但是這一支在家族中畢竟還是嫡系,影響還在。
二來,王福晉里雖不乏沙濟富察氏家的格格,但是如鄭親王烏爾恭阿福晉等人,年歲都大,八大世襲罔替王家里,還就這位克勤郡王福晉的年紀與她相仿,兩人倒能說得起話來。
克勤郡王福晉聽了綿寧側福晉的哭訴,便是冷笑,“你們家那福晉一來是二阿哥嫡福晉,二來又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人,這便不管是你們家二阿哥得計,還是皇后那頭兒得計,她總歸是兩頭兒都不落空啊,那她當然得意了。”
綿寧側福晉嘆了口氣,將手里揉成一團了的帕子重新擺了擺,“我原本是一心為阿哥爺著想,原本向福晉去拿個主意,可誰料想,倒被她給夾槍帶棒地擠對了一回。”
克勤郡王啐了聲兒,“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在如今這后宮里還沒有映照么?你想想啊,她的身份就相當于孝淑皇后去,你呢,就是現在的皇后娘娘那個位置啊……結果那當嫡福晉的,竟沒那個福分當皇后,倒叫個側福晉給撿了個便宜,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中宮位置上好幾年了。”
富察氏不由得輕輕咬了咬牙。
這話兒倒是沒錯的。這大清的歷史上啊,但凡元妻嫡配的,興許都是皇父指婚的,不是阿哥爺們自己喜歡的,所以最終的壽命都不是很長。終究真正能統領后宮的,都是繼后。
叫克勤郡王福晉這話兒說的,綿寧側福晉的心情倒也好些了,她便一甩帕子,“罷了,懶得說她,叫她愛怎么得意就怎么得意去吧,總歸天命在那兒擺著呢,誰能笑到最后還未可知。”
淚也停了,她將帕子重新收好,還是嘆了口氣,“我心下終究擔心的,還是我們阿哥爺的前程……”
終究,后宮女人們的命運,都是跟自家阿哥爺緊緊拴在一起的。阿哥爺將來能當天子,還是只是個王爺,那身份可差得遠了。
聽見這個,克勤郡王福晉便哼了一聲,輕輕聳了聳肩,帶著那么點子若有似無的輕蔑。
綿寧側福晉小心望著克勤郡王福晉,伸手過去握住克勤郡王福晉的手,“您可是聽見什么動靜了?上回托您的事兒,在宗室里是不是有回響了?”
克勤郡王福晉嘆了口氣,抬眸望著綿寧側福晉,“就因為咱們是一家子人,在你面前我不怕說句實話。只是這話只是咱們富察氏的嘴過給富察氏的耳,你可別往外說。甚至在你們家阿哥爺耳朵邊兒上,也甭說。”
綿寧側福晉趕忙點頭,“那是自然。”
她心下更是苦澀,什么“阿哥爺的耳朵邊兒”啊,她進宮就趕上孝淑皇后的孝期,緊接著又是先帝爺的孝期,她根本連阿哥爺的身邊兒都挨不上,更哪兒有機會能湊到阿哥爺的耳朵邊兒上去啊?
克勤郡王福晉這才擺了擺衣袖,不慌不忙地說,“其實你也知道,各家王府對二阿哥還是三阿哥,倒沒那么計較的……他們如今心下計較的,是那位。”
恒謹郡王的手朝頭頂上指了指,綿寧側福晉的面色便也跟著變了變,卻是點頭。
雖說不敢談論,可是心下倒是有些影兒的。
克勤郡王福晉又道,“你沒見么,先帝爺才走了不過一百天,那位已經動了宗親們多少主意了。削減太監,京城里不讓開戲園子,這些看似跟宗室們不搭界,可是事實上樁樁件件都是意在節制宗室。”
“各家王府心下都有數兒,那位如今獨理朝政了,從前宗室們不支持他的舊賬便得算一算了。如今這節氣是開春兒了,可是各家王府的寒冬啊,才剛開始。”
綿寧側福晉心下激跳,“那還不是因為那位本不是嫡子的緣故?旁邊明明放著位嫡子,結果卻……”
克勤郡王福晉聳聳肩,“是從這個根兒上起的。畢竟那位生母是什么出身,又是什么血統,各家王府誰能真正從心眼兒里看得上?”
“那就對了!”綿寧側福晉激動地抓住克勤郡王福晉的手,“如今便又是這個樣子啊!只有我們家阿哥爺才是正根兒的嫡子,三阿哥原本是側室所出,那宗親們便理應都只支持我們家阿哥爺才對!”
克勤郡王福晉幽幽抬眸,“倒是這個理兒。”
綿寧側福晉心下這才歡喜起來,“聽著您的口氣,宗親那邊是有動靜的,對么?”
克勤郡王福晉聳了聳肩,“就因為他們對那位不滿意,自然連帶著對這位主子娘娘也同樣不滿意。畢竟這位主子娘娘雖說出自名門,卻事實上不過是個破落戶家的姑娘,憑什么就這么母儀天下了!”
“正所謂‘子憑母貴’,如今那三阿哥雖說也已經變成了皇后之子,可是宗室們既然對這位主子娘娘也不放在眼里,那自然就也連帶著不待見那三阿哥就是了。”
“況且那三阿哥現在還小,正是個活猴兒的年歲,哪兒比得上你們家二阿哥成熟穩重去?”
克勤郡王福晉說罷終于露出了笑模樣,伸手拍拍綿寧側福晉,“別人啊,我暫且不敢說,不過我們家王爺,一顆心都是向著你們家二阿哥的,這你盡可放心。”
克勤郡王雖說是郡王家,可那是八大世襲罔替的王爺家啊,這八家在所有宗室里,地位也是最高的。而且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自然都是通氣兒的,所謂同氣連枝,那克勤郡王的意見,便也可代表其他那幾家王府的意見。
故此,有了克勤郡王家這話,綿寧側福晉真是喜不自勝。
克勤郡王福晉眸光轉涼,“況且話又說回來,就算不管他們愛新覺羅氏的心思,單憑朝廷對咱們家長四爺的手段,咱們沙濟富察氏心底下就不能忘了這筆賬!”
克勤郡王說的是福長安。原本沙濟富察氏這一門,就一個福長安還是朝中權貴,延續著他們一家幾代的榮耀。可是這一回福長安倒了,便也將他們家的榮耀也給滅了。
克勤郡王福晉眸光泠泠,拍了拍綿寧側福晉的手,“現如今頭上那位,咱們暫且都沒法子了;可是這位才二十三歲的皇后娘娘么……就容易多了。”
“只要叫這位皇后娘娘樹不起威望來,或者叫皇上不再相信寵愛她,那她的三阿哥啊,就自然沒希望了。”
綿寧側福晉的心都跟著狂跳起來,“您快與我說說,宗親那邊難道對這位皇后娘娘,要有動靜?”
“在先帝爺大孝之期,竟然突然立了皇后。是為不孝。宗親們早已不愿意了。”克勤郡王福晉聳聳肩,“你且等著瞧吧,就快有動靜了。”
五月,天氣隱約已經有了入夏的暖意。碧樹掩映,花草扶疏,為這素服的人間重又填滿了顏色。
因著節氣,宮中因在孝期,雖不便慶賀端陽節,可是廿廿還是與皇上商量著,想要奉幾位母妃赴圓明園散散。
因先帝爺的崩逝,一眾母妃們也都肝腸寸斷,況且她們自己年紀也都大了,這一番心力交瘁下來,幾位母妃的身子都有些不好。
廿廿想著,若能奉著幾位到圓明園里散散,暫且遠離些宮中的悲傷氣氛,叫她們心下舒暢些兒,她們身上的小病小災的自能好了。
皇帝自然欣慰不已,依了廿廿的心意,由著廿廿陪著幾位母妃出宮赴圓明園去。
只是廿廿也還不放心宮里,寧肯自己折騰著,每日早起出宮赴圓明園,隔一二日再從圓明園返回宮里來。
節氣變好,宮里也是一番新氣象。皇上剛欽點完了今年的新科進士,國家又選進一批人才來,一副萬象更新、欣欣向榮的模樣。
皇上選取了新科人才,也沒忘記滿朝文武大臣、八旗官兵們,雖說朝廷軍費耗費巨大,這個月剛又向陜西調軍費一百五十萬兩,皇上在朝野上下克行節儉的同時,卻也下旨,命文官不準攤扣其養廉銀子,兵丁不準攤扣其月餉,以使在朝大臣,以及前線兵丁們可以安心。
皇上也沒忘從前教授過他的恩師們。繼皇上追封恩師——覺羅奉寬為太師之后,又為奉寬追授謚號。
除了覺羅奉寬之外,皇上還沒忘記從前在上書房里同樣給他當過授業恩師的索綽羅氏一門所出的觀保、德保兄弟二人,給二人分別追謚。
德保便是瑞貴人之父,此時他的幼子英和也為天子近臣。
就在和珅與福長安伏法的那些日子里,廿廿進進出出上書房苫次都看見,那些日子里追隨在皇上左右的起居注官里,雖每班都有四五人當值,但是內里永遠都有英和的身影。
當年瑞貴人與孝儀皇后的情誼,延續在了皇上的身上,延續到了如今。
這些叫人歡欣鼓舞的景象同時,廿廿心下卻也悄然記掛皇上另一手的施政。
——節制宗室,皇上一直都沒有放松。
雖說皇上之前曾下旨,準宗室們補授六部官員,但是此次六部保送外放官員之時,皇上還是否決了大臣所請,沒準宗室外放為科道官員。
這無疑,又是斷了一條宗室子弟出仕的路子。
廿廿明白,皇上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宗室子弟們自以為自己是天潢貴胄,這樣在官場上難免會不服從長官,不愿行禮參見,在辦理地方事務時更難免自以為是,倒亂了地方政務去。
可是在宗室們眼中,這終究不是好事——畢竟宗室子弟們,經過代代的降等承襲之后,能承襲爵位和世職的總是少數,更多的閑散宗室開始窮困潦倒。
甚至,宗室子弟里都已經出現了“逃人”。
按著宗人府一向的做法,是將這些逃人宗室的妻子傳至宗人府,這是一種變相的看押,以此要挾逃人宗室們回歸。
皇上仁慈,免了宗人府將逃人宗室妻子傳至宗人府的做法。可是這樣的仁慈對于日益龐大的閑散宗室人群來說,卻終究沒辦法從根本上來解決問題。
這些閑散宗室子弟的根本問題,咱們他們的血統,更在于他們自己的驕奢自大——縱有祖產,也因數代累積的大手大腳,而終究有一天將家產變賣得干干凈凈。
對于皇上節制宗室的做法,廿廿心下自是支持的。朝廷雖家大業大,可是再大的家也禁不起不肖子孫的折騰。這些宗室子弟們再不節制,遲早成為大清最大的隱患。
可是同時,廿廿卻也明白,皇上節制宗室的做法,勢必越發加深了皇上與宗室們的緊張。
這緊張像是一根弦,雖說細,卻也緊緊勒在了廿廿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