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日一大早,廿廿乘轎出神武門,要去圓明園陪母妃們。
因天色還未大亮,她便在轎中,以手支頤,淺淺盹著。
不是尚有睡意,倒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更清晰地翻檢腦海中樁樁件件的思緒。
通過皇上這幾個月來連發的諭旨,廿廿越發明白皇上如今施政的要點便在厲行節儉上。
節制宗室,乃是希望能為八旗子弟樹立榜樣,希望從天潢貴胄一脈施行起。
接下來,皇上更在各項國務之上,通行節儉之策。
廿廿腦海中最明晰的是近日盛京將軍林寧的一道奏折。
這件事最占據廿廿腦海的原因,就是這位琳寧既是地方大員,又是宗室子弟。
說起來,這位宗室琳寧其實可以作為宗室子弟的一個表率——乾隆二十六年,他從宗人府的筆帖式做起,小小的七品銜,放在一般宗室子弟眼里怕都看不起,可是這琳寧卻是認認真真地做了下來。
乾隆三十二年,琳寧任宗人府經歷。乾隆三十五年,改副理事官。乾隆三十九年,升任理事官。
歷經宗人府中的一級一級升遷,十五年后,亦即乾隆四十一年,他終于被外放為江西道監察御史。以宗室外放為科道官員,實為不易。
這琳寧在外任上也做得有聲有色,后又遷為山海關副都統、黑龍江將軍、吉林將軍、盛京將軍。
憑這些履歷,宗室琳寧可以為目下這些百廢無一用的宗室子弟們樹立一個良好的榜樣,讓他們明白,宗室子弟只要放下那個架子來,一步一步從低做起,是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升遷至高位的。
只可惜這位宗室琳寧終究還是宗室,骨子里也依舊有宗室子弟所抹不去的習氣。
便如本月,他便上折子奏請要修葺盛京“夏園行宮”,被皇上申飭。
原來那夏園地方,原本沒有行宮,是乾隆四十七年的時候因乾隆爺年紀大了,回盛京謁陵之時,賞賜一千兩銀子修建的。
以皇上的意思,滿洲舊俗崇尚淳樸,便是出外行圍打獵,也都只是隨身攜帶氈房帳篷等,哪里還需要額外添建行宮,徒增靡費。
皇上說,既然那處行宮已經有傾頹之處,那就不但不修了,索性還將傾頹之處給徹底拆卸了就是。拆下來的木料、磚瓦等,留著給盛京的宮殿修葺的時候用就是了。
至于以后皇上自己回盛京謁陵經過夏園的時候,那處夏園行宮還剩下幾座房子就用幾座房子就是,只需要略微整理,干凈就成,不準重新增添彩畫等,更不許大臣們呈進貢件。
皇上一片苦心,是以宗室為八旗子弟表率,而更以自己為宗室表率,就是不知這位宗室琳寧能不能體會皇上深意。
想到此處,廿廿都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這位宗室琳寧還算好的,他請求修葺夏園行宮,不是要從朝廷要銀子,是想捐出他自己的養廉銀子來修建;而反過來,有些大臣倒著實不明事體了。
比如熱河副都統德勒克扎布,因皇上今年還在孝期,不去熱河巡幸,便向朝廷奏請,想將從前專門留給打賞熱河行宮官兵們的一筆二千兩的銀子,轉賞給熱河的操練兵。
這便是地方大員們,想用朝廷的銀子,來買自己的好兒了!實為沽名釣譽之舉。
皇上怒叱道,恩賞與否,全出自于朕的恩典,輪的著你地方大員代為祈恩么?再說兵丁操練,本來就是分內之事,各地都有操練的兵丁,怎么能專賞給你熱河的操練兵去?
這位德勒克扎布因是熱河副都統,與京里隔著些距離,體會圣意有些慢了,還有情可原。可是就連皇上身邊的近臣,甚至是外戚的,正受皇上重用的人里頭,也有這樣以國家經費之需,來滿足個人沽名釣譽目的的人。
譬如——缊布。
缊布是淑嘉皇貴妃的侄子,是如今淑嘉皇貴妃母家一族中的領頭人,是成親王永瑆的表兄弟。如今身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鑲紅旗漢軍副都統、工部侍郎等職,極攬圣恩。
而且就在上個月,皇上還特地下旨,命將淑嘉皇貴妃母家一族抬入正黃旗滿洲旗份。皇恩可謂浩蕩,可是缊布不知感恩,反倒產生了可以自重的錯覺。
他向皇上請求增設內務府養育兵,內務府三旗下共三千名。
而外八旗,滿洲蒙古漢軍共二十四旗,共添兵不過八千名,每旗只三百余名。
兩相比較,內務府下三旗倒是外八旗的數倍去了!
所謂“添兵”,目的不是為了增加防衛,實則還是增加八旗子弟的職缺。因八旗子弟只有“為兵”的,方有糧餉,而三千個職缺,無疑要耗費大量錢財。
皇帝直斥缊布當初提這個奏本的時候兒,他家中還沒奉旨抬旗,所以那時候缊布的旗份還是在內務府旗下。故此他提出這樣的動議,內里必有私心,也頗有向內務府下各旗沽名釣譽的用意所在。
皇上在缊布剛提出奏本的時候,就沒有同意,故此才將他的動議交給六部大臣去群議。結果缊布急于成事,不但借著自己外戚的身份,私自去探部臣們的意思,還前后兩次在皇上面前,想要跳過六部的群議,懇請皇上特旨恩準。
一個大臣,尤其是一個剛剛抬旗的前內務府奴才,敢于如此,又怎么不是仗著自己是淑嘉皇貴妃侄子、成親王表兄弟的身份?自以為在皇上面前既有特殊身份,便該有特權了。枉費皇上重用他的心意。
就在廿廿腦海中這些思緒翻翻倒倒,不停在沖涌的時候兒,廿廿的轎子猛然一停,將廿廿都震動了一下兒,身子跟著微微一個趔趄。
廿廿回神,忙問,“怎么了?”
這轎子分明是猛然停住的,否則不會如此。而此時她是皇后,負責抬轎的太監和鑾儀衛們,怎么敢這么莽撞?必定是外頭遇見了突發的事兒。
就在此時,前頭已經傳來了四喜的聲音。
“皇后娘娘輦轎在此,還不避讓?!”
廿廿一皺眉,趕忙掀開了窗簾。
星桂這會子也在前頭問明白了,走回來輕聲奏道,“……前方,是克勤郡王的轎子。”
兩廂結合,廿廿不由得微微挑眉,“哦?是克勤郡王的轎子,不肯為本宮避讓?”
星桂輕嘆了口氣,“非但不知避讓,反倒還迎面頂上來。便是四喜他們在前方大聲呵斥提醒,他們也置若罔聞,不肯回避。”
廿廿倒有些啞然失笑。
克勤郡王恒謹,她沒“看錯”這個人。
這么回想起來,克勤郡王恒謹當年在綿愷手里塞八哥兒,就絕非是他年輕好玩兒不懂事的緣故,分明本就是故意!
堂堂八大世襲罔替的王爺,可真是膽大包天,就敢將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廿廿手撐住窗口,這會子心下反倒平靜下來,“既然是他自己生生撞上來,太監們攔阻提醒了也不頂用,那就是他自找的!”
“恒謹郡王既然這般勇武,那本宮就成全了他!”
廿廿霍然轉眸,泠泠問,“今日當值的總理王是哪位?”
星桂招過五魁來問,然后回廿廿,“是儀親王。”
廿廿點頭,“去請儀親王來。”
儀親王永璇因腿上有疾,來得慢了些。可是縱然腿上有疾,永璇卻也明白茲事體大,故此渾顧不得儀態,寧肯一瘸一拐的,也盡可能快地趕了過來。
廿廿已然落轎,挑開窗簾請儀親王近前說話。
此時天色已經漸亮,一片越漂越淺的青藍蕩漾在這紅墻金瓦之間,平添幽靜。
永璇借著這天色和燈火,遠遠望一眼克勤郡王那邊。
克勤郡王雖說膽子大,可是這會子也已經落轎退在了一旁,那克勤郡王恒謹雖說有些不情愿,可也還是已經跪倒在了路邊。
只是,皇后娘娘卻壓根兒就不理睬,只是這般靜靜地等著他的到來。
永璇心下便已經有了數兒。
到轎邊要給廿廿請跪安,廿廿忙虛抬手攔住,“八哥,切莫多禮。都是一家子骨肉,八哥站著說話就好。”
由四喜將之前的事情簡單扼要地講給了永璇聽。
永璇實則一路上趕過來,已經有侍衛將此事說明白了。永璇便皺眉道,“克勤郡王好大的膽子!當真不曉事體,奴才立即寫本具奏!”
廿廿輕輕嘆了口氣,“八哥,按說憑克勤郡王的王號,本宮便是皇后,也要顧著他們家的體面去。今兒這事兒興許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本宮與八哥肯睜一眼閉一眼,這事兒便也過去了。”
“再說這天兒終究還沒亮透,克勤郡王這會子進宮,說沒看清前頭的轎子是誰,又或者渾渾噩噩之中沒聽清太監的提醒,也是有的。”
永璇心下一晃,忙又要跪倒,“主子娘娘的輦轎,又如何會與別家相同?克勤郡王家的轎夫,不至于連這個眼色都沒有……奴才斷不肯大事化小,必定依律如實向皇上參奏!”
廿廿又是輕嘆一聲,“八哥……唉,說來也巧,本宮嘴里叫著‘八哥’,倒忍不住想起數年前,那時候兒三阿哥還不滿周歲,正是話也不會說,全不懂事的時候兒。便是那時候,三阿哥倒是跟克勤郡王頗有一面之識。”
四喜適時補上:“奴才記著,那一年克勤郡王便往三阿哥手里也塞過一只‘八哥兒’……”
永璇心下又是“轟”的一聲。
別看他因為腿疾,這些年在宮里深居簡出,能不參與的事兒早就躲得遠遠的。可是他的心里卻沒一件事是不明白的。
一位王爺,尤其又是八大世襲罔替的王爺,往還不懂事的三阿哥手里塞八哥兒,那是安的什么心思!
廿廿搖搖頭,“八哥的王號為‘儀’,字如其義,就是‘禮儀’之意。皇考將這樣一個封號賜給八哥,想必是在皇考心中,八哥對于禮儀之事也是最為深諳于心的。”
“本宮是深宮婦人,對于今兒這樣的事別說是頭一次遇見,更是從前想都未曾想過。本宮一時也沒了主張,想必此事也唯有交付給皇上和八哥。”
永璇悄然攥緊了指尖,“請主子娘娘放心,奴才必定不會叫今兒這事兒亂了祖宗規矩去!”
廿廿點點頭,放下了窗簾,“本宮還急著赴圓明園陪伴母妃們,這里的一切便都交給八哥你,聽憑皇上圣裁罷了。”
廿廿說罷,吩咐起轎。
輦轎經過,跪在路邊的克勤郡王恒謹依舊滿眼的不服氣,忍不住輕輕啐了聲。
待得皇后輦轎行過,永璇撐著手杖,一步一步“篤篤”地走到克勤郡王面前來,居高臨下,神態木然,“克勤郡王,殊為不識大體!”
克勤郡王見是儀親王前來,只掀了掀唇角,便傲慢地站了起來。
儀親王便是皇子,便是親王,可也是剛從郡王晉封不久的;況且就算是皇子又怎樣,儀親王家也不是世襲罔替,以后子孫都要降等承襲,地位終究比不上他這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去。
“也不知道那位與儀親王說了什么,想來儀親王怕是有所誤會,今早不過是天還沒亮,我的轎夫們沒認出來是什么人的輦轎罷了……”
儀親王瞇了瞇眼,“笑話!皇后娘娘的輦轎,后宮里僅此一輛,克勤郡王家的奴才竟連這點子眼色都沒有了么?”
克勤郡王“呵呵”笑了聲,“皇后娘娘的輦轎?哎呦,那還真別說,不但我的奴才們沒瞧出來,連我都沒瞧出來呢——這不是國孝期間么,什么彩轎都不能用,儀親王你方才難道沒見著么,那就是一頂素色的轎子罷了,哪里有什么皇后輦轎的模樣?”
儀親王瞇了瞇眼,“就算國孝期間,不能乘坐彩轎子,可是皇后輦轎的規制擺在那里,況且還有前后引導隨行人數的不同,克勤郡王竟也瞧不出來么?”
克勤郡王聳了聳肩,“不是還沒正式行冊立禮么,那么那位就還不算是皇后吧?我就算是‘無心之舉’沖撞了內廷主位,可也算不得是沖撞皇后輦轎吧?”
儀親王靜靜地望著克勤郡王,“你既如此說,那就說到此處吧,旁的話我也不必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