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淳貴人怎么也跟著來了?”
咸福宮里,皇帝坐受瑩妃謝恩禮,抬眸瞟了一眼瑩妃身后。
淳貴人尷尬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一張年輕的臉上滿是紅暈。
瑩妃回眸瞟了一眼淳貴人的局促不安,唇角輕勾了勾。
唯有這樣剛進宮還沒多久的,才會遇見事兒,只知道臉紅膽怯,卻連半個字都沒法說了。這后宮里卻從不是悶嘴葫蘆該來的地兒,你若沒膽子或者不知道關鍵時刻該如何發聲,那你就活該被遺忘冷落到旮旯兒里去,又或者被那些善說會說的給踩死。
不過卻也因為如此啊,這些個貴人單憑自己,注定是沒個出頭的機會的,總得有她這樣的老人兒抬舉著、扶持著、引見著,才能有個未來。
故此這后宮里的新人和老人兒啊,永遠都是這樣的關系。未必都是新人笑、舊人哭,倒是新人進來,先得被老人兒歸攏了,才能活得下來。
瑩妃便淺淺莞爾道,“皇上竟然能張嘴就喊出淳貴人來,真真兒叫妾身有些小小意外呢。”
皇帝挑眉,“嗯?”
瑩妃垂首,用袖口掩了掩唇道,“這批貴人妹妹們,都是嘉慶二年、三年陸續進宮的,她們進宮來都是正在孝淑皇后的孝期里,緊接著就又是先帝爺的孝期……故此啊,自打她們進宮之后,皇上幾乎都沒怎么單獨見過她們才是。”
“可是這一撥兒進宮的貴人妹妹,當真有好幾位呢,個個兒又都是年紀、身量、相貌都姣好的,冷不丁一眼看過去,別說皇上,便連妾身也有些迷糊,一時都分不清哪位是哪位呢。”
“可是皇上時隔這么久,卻能只瞟了一眼,還是逆著光,就能叫出淳貴人的名號來,可見在皇上心里,淳貴人是留下了影兒的。”
瑩妃故意沖皇帝眨眨眼,“那便也怪不得淳貴人是頭一批進宮的貴人了,妾身算是明白了,皇上是喜歡淳貴人的。”
淳貴人登時羞得手足無措起來。
皇帝也不由得有些皺眉。
瑩妃卻反倒更篤定了,“那妾身今兒自作主張帶了淳貴人來給皇上謝恩,就是來對了。妾身既然是來謝恩,自然是該帶點兒能叫皇上真心喜歡的謝禮才成……”
瑩妃忍著笑意,走過去拉過淳貴人的手來,走到了皇上跟前,“妾身就是帶著淳貴人這份謝禮,來給皇上謝恩呢。”
“妾身年紀漸長,想來叫皇上看著也沒從前好看了,還是叫皇上看看這如花兒似的年輕妹妹們,也叫皇上心下寬一寬。”
瑩妃說著歪頭提醒淳貴人,“皇上這與我也說了好一會子的話了,我有些口渴,想必皇上也渴了。我記著淳妹妹你烹茶的手藝甚佳,不如幫皇上和我烹一壺茶可好?”
淳貴人連忙蹲禮,“小妾這就去。請皇上和瑩妃娘娘少待。”
淳貴人由三庚引出去,到咸福宮小茶坊去烹茶。
看著爐火跳躍,淳貴人也不由得輕輕挑唇。
瑩妃這個法子是好,烹茶最費工夫,那她借著這個由頭就也能在咸福宮、在皇上面前多停留一會子了。
那即便今兒得不著什么,可至少是在咸福宮里盤桓良久才離開,這在外人眼里,也會解讀出頗多深意的——便是有人以為她已經承過恩了,也不是不可能。
炭火催著水沸騰,水面上隱約出了小小如魚眼大小的水花。
淳貴人心下不由得又思忖一回,她這烹茶的手藝從前仿佛并未在瑩妃面前展示過啊,這瑩妃怎么會知道?
淳貴人極力回想,一個記憶的片段冷不丁跳出來——就是上回,彼時還是皇貴妃的皇后娘娘賞給春貴人的茶葉包散了,就那次大家仿佛都鬧得有些不愉快,她才上前去勸和,逗了個趣兒,曾經提過烹茶的事兒。
這便叫瑩妃聽去了吧。別看瑩妃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可是內里實則還是個細心的。
便也因如此,淳貴人面上的笑意也點點地干涸下去。
在細心的人面前,她得越發小心翼翼才能駛得萬年船去。
與淳貴人在同一屋檐下南北屋住著,淳貴人沒影子了好半晌,信貴人便有些好奇起來。
見主子總往門外瞧,信貴人名下的官女子星壇便也小心察言觀色,這便出了門,正巧兒遇見伺候淳貴人那邊兒用水的媽媽里曹氏。
星壇跟曹媽媽說完了話兒,回來便送到信貴人耳朵邊兒,“……奴才聽說,今兒淳貴人格外多要了兩壺熱水,倒像是早早兒就仔細地梳洗打扮了一番。”
女人都是水做的,女人的梳洗打扮更是離不開水,這星壇是逮著水上的媽媽問事兒,雖說問的只是用水的多少,沒直接打聽淳貴人去哪兒了,卻也是聰明地探對了路子。
信貴人便是一瞇眼,“哦?她今兒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回?她要做什么?哦不,是該問,她已經做什么去了?”
星壇聳聳肩,“好好兒的,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況且還在國孝期內,她這么大費周章地梳洗打扮一番,為的是誰呢?”
信貴人便惱得將手里的帕子都給撇到了一邊兒,“小蹄子!怕是開始跟我藏心眼兒了!”
虧這淳貴人還見天兒地在在她和春貴人眼前說,什么憑資歷該是春貴人晉位,憑家世該是她晉位!可私底下這小蹄子已是動上手段了!
“我去見皇后!”信貴人恨得咬牙,都來不及重新更衣,這便提了袍裾直接就沖了出去。
信貴人這么不管不顧地沖出門去,住在對面東配殿內的春貴人隔著窗瞧見了。
星澄納悶兒地問,“信貴人這是怎么了?平素瞧著也是個大家閨秀,今兒怎么跟腳上長了針眼似的?”
春貴人淡淡垂眸,“必定是遇見什么叫她心急火燎的事兒了,才會這么心神不寧。不過她也終究是蒙古女子,父親又是武將的出身,她天生的性子這樣直烈,倒也不奇怪。”
星澄不由得好奇,“那叫信貴人這樣心急火燎的事兒,又是什么呢?”
春貴人反倒更淡,索性別開了頭去,只看光影在墻上漣漪蕩漾地閃過。
“……反正與咱們沒干系。”
進宮這些年,宮里的事兒她早看得都沒滋味兒了,平素瞧著宮里幾個貴人互相之間還那么有滋有味兒地明里暗里地斗心眼兒,她倒覺著嘴里都是淡的。
卻也難怪,她們終究還都小,又是剛進宮,唯有等以后日子久了,才能明白今日的一切,實則看在旁人眼里,是落了多少的話把兒和痕跡去,半點都不聰明。
儲秀宮里,廿廿瞧著信貴人這么風風火火地來,又心急火燎地說完話,便也是如春貴人一般淡淡地笑。
“哦?淳貴人不見了?她能去哪兒呢?”
“就是說啊!”信貴人滿面漲紅,“從前因諴妃娘娘還在承乾宮里,小妾遇見事兒了還能去稟明諴妃娘娘,由諴妃娘娘拿主意就是。可是如今,諴妃娘娘已經挪了宮,小妾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唯有來回稟主子娘娘……”
廿廿點頭,原本有信心想說承乾宮里還有春貴人,若信貴人當真有什么事兒,去跟春貴人拿主意也是合適的。
只是廿廿還是忍著了沒說。
她知道春貴人的性子,沒的給春貴人惹麻煩去。
廿廿這便點點頭,“你別急。宮中防衛森嚴,還能活活丟了個內廷主位去不成?想來是淳貴人到花園里逛去,又或者在哪兒被絆住罷了。興許你來我宮里這會子,淳貴人已經回去了。”
信貴人卻是堅定地搖頭,“……原本小妾也不會胡思亂想,可是自從宮里出了安常在的事兒,小妾這心下便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的。”
“哦?”廿廿微微抬眸。
信貴人便忍不住向西邊的方向望,“如今主子娘娘住在儲秀宮,與皇上的咸福宮不過一墻之隔,若這會子還有人敢動如安常在那樣的心眼兒,那豈不是分明不將主子娘娘放在眼里了!”
她阿瑪本智在鑾儀衛當差,原本她有現成的眼線,可是今兒偏趕上她阿瑪不當值,這便無從知道那淳貴人是不是進了咸福宮,真是急死她了。
廿廿沖月桐使了個眼色,月桐趕忙給信貴人屈腿行禮問,“信主子可口渴?奴才給信主子端杯茶來可好?”
“我不渴,不用勞動姑娘了。”信貴人哪兒有心思喝茶呢。
廿廿靜靜垂眸,“心里有火,若是燒得太旺了,反倒傷了自己。喝杯茶,澆一澆吧。”
信貴人這才一凜,驚愕地望住廿廿去。
自打她進宮以來,皇后娘娘對她一向親和,叫她如沐春風。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阿瑪跟皇后娘娘的阿瑪有頗多相似之處,兩人都曾是掌印章京,然后從都統衙門走過來的。
而且她阿瑪現在正在鑾儀衛任職,皇后娘娘的二弟也在鑾儀衛當差。
因了這兩層關系,皇后娘娘一向對她很好。眼前,這還是頭一回跟她說這樣有些分量的話。
信貴人紅著臉趕忙行禮,“是小妾造次了,小妾不懂事……”
她心下也有些糊涂,上次安貴人這樣貿然闖咸福宮,她也是這樣跑來稟明了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的態度里,頗有贊許她來及時稟明的意思;可是皇后娘娘這一次的態度,怎么跟上次有些不一樣了,仿佛有些責怪她來通風報信了呢?
廿廿示意信貴人重新歸座,這才緩緩道,“你方才問起,今兒有誰去了咸福宮,我是皇后,但凡內廷主位走動,自然該先到我這兒來回明一聲,故此我這兒倒是都有數兒的。”
“今兒啊,是瑩妃遞牌子過來,說要給皇上謝恩的。瑩妃剛被皇上賜封為妃,來行禮是應該的,這自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信貴人便是一挑眉,“這么說,是瑩妃將淳貴人給帶來的?”
廿廿緩緩抬眸,“看看,你這便瞧出區別來了不是?上一回安常在降位,是因為她自作主張,不經回明,還擅自更換了官女子的服飾,私闖咸福宮來的。”
“可是這一次呢,雖說淳貴人自己也沒有來先回明,不過她有瑩妃帶領著,并非擅自行動,這便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信貴人不由得咬牙,忙向前緊緊凝住廿廿的眼睛,“可是瑩妃娘娘她為何這樣做?難不成,她是想抬舉信貴人不成?”
廿廿輕輕笑笑,“瑩妃年長,她看著哪位貴人,心里頭喜歡些,當成小妹妹看待,也是人之常情不是?況淳貴人也自有她自己的長處。”
信貴人心中有些七上八下,“……可是瑩妃娘娘如此,主子娘娘難道就容得?”
廿廿靜靜抬眸,“或者,我將瑩妃叫來,罰跪她兩個時辰?”
信貴人心頭一灰,忙起身行禮,“小妾不敢。”
信貴人有些灰頭土臉地去了,月桂親自送了出去,回來也是忍不住嘆口氣,“這個信貴人,也太沉不住氣了。”
廿廿點頭,“上回安常在的事兒給了她錯覺,她覺著上回安常在能因為此事而降位,那這次淳貴人便必定也會重蹈覆轍。”
月桂搖搖頭,“憑安常在的家世,信貴人將安常在視為眼中釘,倒是人之常情。她已經借此事將安常在從她眼中拔出去了,理應知足了才是。沒想到她還是如此不容家世比不上她的淳貴人去。”
廿廿靜靜抬眸,“若再一再二,她以后在這后宮里便越發不懂節制了去。從前是安常在自己不安分,自找了降位的下場,算不得是信貴人的手段;可是信貴人若照此接二連三下去,那不安分的,倒變成信貴人她自己了。”
廿廿的面色點點凝肅起來,“這個后宮,可以容得人之常情的期待和懂得拿捏分寸的小心機,卻容不得這樣不知節制的不安分。”
廿廿說著也是嘆了口氣,“這信貴人,本是個有福氣的人,可是至少眼前看來,福澤卻不夠深厚。”
月桂爺跟著嘆口氣,“可不,信貴人如今算是后宮里唯一的出自蒙古旗下的主位,皇上自不會虧待了她,她本是目下幾位貴人里最有前程的,可惜她自己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