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過誰?!”
黑夜白月之下,綿寧眼中陡然生寒!
五州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深深低頭,小心地道,“回主子……側福晉她,仿佛倒是見過幾回前任克勤郡王家的福晉;還,還給他們家送去過些東西。”
“果然!”綿寧狠狠一拍院墻。
五州不敢再說話,綿寧站了一會子,忽地抬步直沖內院走過去。
整個阿哥所里基本都熄滅了燈火,管燈火的媽媽里正逐屋地進去查看,冷不丁瞧院門一開,一道拉長的身影,被月光投映在地下,像是一條刀痕。
都這個時辰了,還有男子在后院里隨便走動,那燈火上的媽媽都嚇了一跳,剛想開口呵責,卻這才瞧清楚了是阿哥爺。
媽媽趕緊問安,綿寧卻沒等燈火上的媽媽張嘴,便寒聲道,“下去吧。”
十七歲的皇子,平素看著謙恭有禮,是個懂事的少年。可是這一會子,終是拿出了家主的威嚴來,倒唬得那媽媽都嚇得頭皮發麻。
綿寧沒工夫多看那媽媽面上的神情,便大步流星直走進側福晉富察氏的屋子去了。
都這個時辰了,院子里有動靜,正房想聽不見都難。
雖說是阿哥所,可是后院就這么大點兒地方,正房和廂房都挨著,哪邊兒有點動靜,又怎么會聽不見呢。
“我聽著,怎么是阿哥爺的動靜?”舒舒已經躺下,聽見動靜撩開帳子問。
上夜的絳雪便起來要點燈,卻被舒舒給攔住,“別掌燈!”
絳雪便趕緊爬起來,走到窗邊去,幸好窗外是中秋的月色,清亮如銀燭。
絳雪一看之下便趕緊走到舒舒睡炕邊兒來回道,“……奴才瞧著,是主子爺。”
舒舒一皺眉,“這么晚了,阿哥爺怎么這會子過來了?”
這個時候過來,阿哥爺便也不能做旁的,只能尋地方兒安置了。可是這還在國孝期里……
絳雪知道主子心下的疑問,蹙眉道,“阿哥爺是大步流星地進了側福晉的房了……”
絳雪原本以為說出這話來,主子心下必定是難受的,這便說得小心翼翼。可是卻不料想,聽完她這話,主子卻倏然揚眉,眼中涌起喜色來。
“阿哥爺終于來了!”
絳雪聽得有點迷糊,也不敢問,只能小心瞄著主子。
舒舒已是興奮地坐了起來,雖不點燈,可是坐在黑暗里的一雙眼,卻還是映滿了窗外的月光,光華灼灼的。
“等著吧,那頭兒就要有熱鬧看了。”
側福晉房里,富察氏也早就歇下了,全無防備阿哥爺會這個時辰了忽然來到。
聽見門上的動靜,還是荷香故意揚聲給了她知會,可是她也來不及整飭什么,幾乎整個人披頭散發地就從睡炕上滾下來,這才趕得及在隔扇門處迎住二阿哥,趕緊給請安。
“起來吧。”二阿哥卻不容她行禮,聲音低沉而急促。
阿哥爺來了,而且直入她的睡房,她心下歡喜得不知道該怎么好……
畢竟也還是害羞,這便趕忙顧左右而言他,“……荷香,阿哥爺來了,還不趕緊點起燈來,倒要阿哥爺摸黑是怎的?”
“不必。”還不等荷香答應,就又先被二阿哥給止住了。
“你們都下去。”二阿哥依舊用那般低沉急促的嗓音吩咐。
荷香和二阿哥的跟隨太監等人,便都趕緊躬身退下。荷香還親手將隔扇門給關上了。
荷香她們自都是心下歡喜的,以為二阿哥終是年輕,這幾年的孝守下來,已是打熬不住了。
宮里規矩嚴,二阿哥不好去嫡福晉房內,這便來了側福晉房中。
——雖說服內生子是十惡之一,但是若只是同房,只要不生子,外人如何知曉?關起門兒來,只要家里人嘴上有把門兒的,那就無妨。
阿哥爺終究是十七歲的年輕人呢,正是血氣方剛,這點子心情,誰能不理解呢……
奴才們都退下去了,側福晉富察氏這邊兒更已是羞得骨頭都酥了。
雖進宮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是阿哥爺還沒正經八百地寵幸過她呢。她知道一來是孝期,二來是嫡福晉盯得嚴,三來又是阿哥爺房里早擺進去的那兩個侍妾分了寵去……
可是阿哥爺在國孝期里打熬不住了,大半夜地直奔她的房門兒來,她的心下還是歡喜得砰砰直跳。
窗外靜寂下來,整個紫禁城都睡了;窗內也沒人再說話,可是站得這么近,還是能聽見她和阿哥爺兩人的心都跳得砰砰的。
她鼓起勇氣來,輕聲道,“時辰不早了,阿哥爺明兒還要早起進上書房……妾身這就伺候阿哥爺歇下吧?”
她勇敢地伸手,向二阿哥前襟的衣紐子。
可是指尖兒還沒能碰到布料,她的手腕卻“砰”地被二阿哥給一把捉住。
她以為阿哥爺是要自己來,或者這就要牽著她的手同赴鴛帳……她羞澀得更是要抬不起頭來。
可是就在這個當兒,耳邊卻傳來二阿哥冰冷的聲音,“我來,是要問你幾句話。你據實回我即可。”
富察氏的一顆心呀,從高高的山巔,百花盛開之中,霍地直墜谷底,溺入千年寒潭。
羞澀便隨之煙消云散而去,她抬起頭來,失望又驚愕地望向二阿哥的眼睛。
“……這么晚了,阿哥爺只為問妾身的話而來?那阿哥爺請問吧。”
綿寧瞇眼凝著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熟悉是因為她已是他的側福晉,陌生則是因為她進宮以來,他竟還從未與她這般近距離地暗夜獨對過。
“我問你,前任克勤郡王恒謹革爵之后,你可曾與恒謹福晉有過來往?”
富察氏心下微微一晃,這便小心道,“回阿哥爺的話兒,前任克勤郡王恒謹的福晉與妾身乃是堂房的親戚,妾身自從進宮之后也多蒙她照顧。故此她家蒙難之后,妾身也總歸不能袖手旁觀。這便見了幾回,勸解她罷了。”
綿寧手指加勁,“你只記著你們是堂房的親戚,難道竟忘了那恒謹是因何獲罪?他沖撞皇后,這在我大清歷史上都屬罕見,這樣的人你竟不避得遠遠的,還要顧著你母家的親戚,反倒要親近起來?”
富察氏手腕被攥得生疼。阿哥爺盡管語氣還算平和,音調也不高,可是他這手上的勁道,幾乎已經要將她的手腕給掐斷了一般。
富察氏忍不住哽咽,“阿哥爺……克勤郡王他,他們一家人都只認阿哥爺您啊。那恒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阿哥爺您啊!”
“我不稀罕!”
綿寧惱怒地一揮手,富察氏順勢一個趔趄,直接跌到在地上。
綿寧坐在炕上,居高臨下,周身森然,“我再問你,今日三阿哥之事,可與你們有關?”
富察氏恐懼得周身輕顫,哭著道,“恒謹被革爵,王爵轉到堂房去,叫他們一家子都失了指望……恒謹福晉心下自是記恨。”
“她是在我耳邊叨咕過幾回,可是妾身終究年輕,也幫不上她什么,妾身只是隱約知曉她們必定有所動作而已,其余的細節,妾身全無參與,也更不知曉啊……”
“阿哥爺,如今宗室王公們的心都向著阿哥爺您,都擔心皇上會因為皇后而棄長立幼,故此他們早就對皇上在國孝期內先立皇后不滿,由此也都不喜歡那三阿哥……克勤郡王的作為不僅僅是代表了他自己,更是代表了所有的王公大臣啊!”
綿寧面上卻并無半點喜色,“王公大臣們?呵,他們原來如此擁戴我,我倒從前未曾想到。”
綿寧眸光放遠,穿過窗欞,掠過夜色,直達夜空中的明月。
“我幼時,他們還曾經嫌棄過我額涅母家曾為包衣,故此他們說我的身份也沒有那么貴重。怎地如今有了老三,他們倒都轉過來擁戴我了?”
“再者,他們一個個的……竟都如此莽撞,還敢說是為我著想?恒謹前次沖撞皇后轎輦,已是重罪;這才四個月,竟又出了老三這事兒,一件一件全都幼稚到了極點,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
“你們這哪里是在幫我,你們根本是在陷害我!你們當汗阿瑪和皇后阿娘是誰?他們經過多少事,他們就看不穿這事兒背后的動機么?”
綿寧懊惱地攥起拳頭,本想砸向炕桌,可是又怕這暗夜里的動靜太大,最后反倒一拳摜在了自己額頭上。
“明明這與我半點都無關,可是卻都會被人算在我的頭上!——你們叫我以后,還怎么見汗阿瑪,還怎么……見小額娘啊?!”
富察氏有些驚慌,卻還強自鎮定道,“皇上那邊,反正春貴人已經承認了嘛,皇上不是已經下旨叫那春貴人禁足一年?那這件事就已經塵埃落定,皇上不會再追究了。”
“至于皇后娘娘那邊……”富察氏狠了狠心道,“總歸三阿哥漸漸長大,那皇后娘娘必定一顆心都只為三阿哥謀劃。她怎么會記著從前與阿哥爺您的情分去?”
“再說,皇后娘娘雖說是阿哥爺的皇母,可是她終究不過只比阿哥爺大六歲而已。這個年歲,放在誰家都不過只是姐弟的區別,哪兒就能論到母子去了……阿哥爺又何苦非要拿她當額娘一般敬重著?”
一說到皇后,富察氏倒是有些咬牙切齒的。
這咬牙切齒倒不是說皇后對她做過什么,她是出于對自己處境的懊惱——其一,嫡福晉就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人;其二,阿哥爺房里那個得寵的侍妾,原本就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使女!
看著眼前年輕的少女,滿眼的怨恨,綿寧便只覺更為陌生。
綿寧忽地伸手,單手便捏住了她的脖子。
富察氏怎么都沒想到阿哥爺會忽然如此,驚得雙眼圓睜,氣息也越發不暢。
綿寧咬著牙,輕聲道,“不管是你,還是那恒謹的福晉,抑或是你們沙濟富察氏所出的哪個福晉……你們都給我記住嘍:我的事,我自己會記著,不用你們管。”
“日后,你們誰再敢對皇后娘娘和三阿哥動手,別怪我到時候狠心,不必等皇后娘娘覺察,我就先親手結果了你們去!”
綿寧這么說的時候,聲音雖平緩,兩人的臉也挨得極近,就仿佛是伉儷之間的喁喁細語,可是富察氏卻能感覺到,阿哥爺的手指越收越緊,到最后她已然無法呼吸。
就在富察氏都覺著阿哥爺會活活兒掐死自己的當兒,綿寧忽然松了手。
氣息驟然重新沖涌回來,富察氏站立不穩,從綿寧掌中跌落,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地吸著氣,涕淚俱下。
綿寧森然地站著,“你是我的側福晉,我不會將你的事說出去。但是并不等于我是在護著你……我護著的,不過是我自己。”
“若你不是我的側福晉,我管你是什么沙濟富察氏,又是孝賢純皇后的母家晚輩,我都很樂意替皇后額娘親手結果了你去……我今日留你一條命,也望你好自為之。記住,在這個宮廷里,你便是我的側福晉,你也永遠只是我皇家的奴才……萬事,都輪不到你擅自做主。”
若說方才阿哥爺掐她脖子的那一下,是對她身子的警告;而此時阿哥爺這一段話,則是活生生戳碎了她的心去。
富察氏想哭,卻嗓子眼兒干啞著,竟都找不到了眼淚。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啊?
她所做的,難道不是一個當妻子的,對自己夫君的輔助么?難道自家阿哥爺就不想要那個儲君之位,難道他愿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獨享的機會,卻被晚出生了十多年的三阿哥給搶走不成?
綿寧說完了話,看都不再看富察氏一眼,轉身便冷冷地離去了。
“主子……阿哥爺出來了!”守在正房窗邊的絳雪興奮地低喊,“阿哥爺果然不是留下來過夜的!奴才瞧著阿哥爺的身影,倒有些怒氣沖沖似的!”
舒舒擁被而坐,輕輕掀起唇角,“是她太自不量力。她以為她是誰?沙濟富察氏出過一個皇后,已是他們祖宗保佑。他們家沒那個氣數再出一個皇后了。”
次日一大早,綿寧過咸福宮而不顧,反倒先來到儲秀宮門口,求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