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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9、為安

  廿廿靜靜垂下眼簾,“妾身也覺著,這怕的確就是有人想借洪亮吉之口,來試探皇上。”

  皇帝微微瞇眼,“詳說。”

  廿廿輕輕嘆口氣,“若說前任克勤郡王恒謹沖撞妾身轎輦,他身為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他的行為代表了宗親王公們對皇上的試探;”

  “那洪亮吉為朝臣,又為翰林,還是漢臣……那洪亮吉的所作所為自然也可代表這些人的意見去。宗室王公們試探完了皇上的心意,現在便輪到漢臣尤其是翰林們來試探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長眉緊蹙,“……你與爺想到一塊兒去了。”

  廿廿忍住一聲嘆息,轉身走到書格子邊兒去,抬頭望了望這架上永不生塵的書匣子。

  “……漢人最重嫡庶,這些翰林們尤其是漢人書生的代表,在他們內心最在乎嫡庶尊卑之念。從前宗親們的試探,若咱們還不明白是為什么,倒也罷了;到這會子漢臣翰林們也開始來試探了,便叫人想不知道他們的用意都不成了。”

  從太宗皇帝皇太極始,大清儲君的選擇并不嚴格按著中原的嫡長制,但是隨著大清定鼎中原已將兩百年,漢人與滿人的文化越趨融和,大清皇室便也越來越接受了嫡長子繼承制。

  這一點上,從乾隆爺曾經十分希望由皇后所出嫡子來繼位,便表現得非常明顯。

  廿廿霍地回眸,靜靜凝視皇帝,“在漢人們看來,尤其是這些最愛掉書袋的翰林們看來,皇上沒理由棄長立幼;況且二阿哥乃為孝淑皇后所出,孝淑皇后才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綿愷在出生之時,妾身還只是皇上的側福晉。”

  廿廿心意已定,一步一步迎著皇上的目光,走回到皇上面前來,“他們真正想要試探的,是皇上的立儲之心吧?儲君一日不立,他們心下對于妾身和綿愷的敵意,便一日難消。”

  皇帝輕輕閉上了眼睛。

  廿廿太聰明,無論前朝后宮事,全都瞞不過她。

  皇帝輕輕握住廿廿的手,“是,你說的對。只因爺定下九月初二日是皇考梓宮的奉移之日,宗室王公和滿朝文武大臣就都在催爺早立儲君,以讓皇考能入土為安。”

  廿廿都要忍不住想笑了,“可不是,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雍正爺立儲;乾隆元年七月,皇考立儲……這不都是在七八月間的事兒么,如今正是這個時候。”

  “況且這都是雍正、乾隆兩代的祖宗成法,皇上豈敢不遵?他們這會子經幾次三番地試探,再借著這個時候向皇上提出來,當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皇上亦無可回避。”

  皇帝長眉緊皺,“爺恨恒謹與洪亮吉,便也都是因此事!”

  廿廿將心下的話說完了,倒能松了口氣,“自古天子,誰人愛聽由朝臣門來妄議儲君之事?可是偏偏古往今來,所有的宗室王公、文武大臣們,都覺著立儲乃是國祚,并非皇家私己之事,這便總有人前仆后繼、不顧后果地進言。”

  皇帝薄慍不已,“爺自和珅之事后,廣開言路,希望群臣諫言,為的是讓朝政除弊革新……誰料想,他們竟將這個機會用在議儲之事上!”

  廿廿深深吸一口氣,伸手緊緊握住皇帝,抬眸對上皇帝的眼睛,“……所以,其實是妾身的存在,才叫皇上為難了。”

  若不是因為她,若不是因為皇上在乎她,那二阿哥那么一個現成的成年皇子,又是嫡長子,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儲君之選,皇上原本不必有半點的猶豫。

  若皇上早就立了二阿哥為儲君,那無論是宗室王公,還是漢臣翰林們,便也不至于要如此幾次三番地試探皇上心意,甚至鬧出恒謹沖撞她轎輦、定親王綿恩公然對皇上不敬的事情來。

  又或者說,皇上如果不在今年就提前讓她正位中宮,而是等到先帝爺的孝期滿了再說,那她就還不是皇后,而她的綿愷就也還不是皇后之子……那這儲君之位便更無懸念,也更叫宗室王公、漢臣翰林們沒有鬧的理由。

  故此,眼前皇上的為難,對于她來說,反倒是深深的欣慰。

  皇上在乎她,皇上不顧宗室王公和漢臣翰林們的不滿,也提前讓她正位中宮……這份兒心意,她已知足。

  綿愷還小,未來還長,而乾隆爺梓宮奉移之期就在眼前。

  作為母親,她是有私心的;可是作為大清的皇后,她不能再眼睜睜看著皇上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兒子,與宗室王公和漢臣翰林們再這么暗濤洶涌去。

  當然更重要的是,作為兒媳婦,她最最不能要眼睜睜讓先帝老爺子無法入土為安……

  廿廿便霍地抬頭,深深凝望住皇帝,“為了皇考能入土為安,為了朝堂之穩,妾身也請皇上,建儲吧!”

  皇帝便是狠狠一震,手指倏然收緊,緊緊攥住廿廿的手去。

  “……可是爺,不想這樣早。爺想等等,再等等。”

  廿廿靜靜垂眸,她何嘗不明白,皇上說的是綿愷還小,他需要再等等,再看看。

  廿廿卻輕輕搖頭,“爺對我母子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皇考梓宮奉移之期不能改,讓皇考他老人家先入土為安的吉期更不能等。”

  “皇上不必再猶豫,既然雍正、乾隆兩代祖宗成法已定,皇上便也該尊奉照行就是。”

  “廿廿……”皇帝這一刻放下了廿廿皇后的身份,只柔聲喚著她的小名。

  廿廿不由得淚盈于睫,輕輕依靠在皇帝懷中,“爺……廿廿從一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就并不貪戀這個宮廷;那廿廿既然走到今日,既然蒙皇考和皇上的看重,得以正位中宮,那廿廿就更沒有什么遺憾了。”

  “這個宮廷里所有的一切,廿廿有膽子拿起來,便也同樣有勇氣撒手放下。”

  “廿廿更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孩子的額涅,更是天子之妻、天下之母……”

  皇帝再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擁住了廿廿。

  廿廿離開咸福宮,回到自己的儲秀宮時,心下反倒已經都釋然了。

  原本是那樣一個難以排遣的心結,可是一旦放下了,便當真是豁然開朗了。

  如果這會子非要執著不放,那心結不但將困著他們母子多年,更會讓綿愷這孩子未來那些年里,一路都是荊棘啊。

  為了綿愷安安穩穩長大,這會子的放下,應該才是最值得的吧?

  廿廿這邊已經平靜下來,然則皇上那邊依舊還是心意難平。

  次日皇上便頒旨:“洪亮吉肆意妄言,有心誹謗。經軍機大臣會同刑部,照大不敬律,擬以斬決,實屬罪由自取。”

  廿廿這才知道,原來軍機大臣與刑部大臣已經議定,要將洪亮吉治以斬立決。

  對洪亮吉這樣的刑罰,廿廿卻并未有半點痛快之心。因為她知道,洪亮吉一身不重要,他不過是代表了朝中那些最漢臣、尤其是翰林們罷了。

  他一人的生死,不足以改變那些大臣的看法,死了也沒用。

  況且此時正處于皇上廣開言路之時,若有翰林因為諫言而死,倒給皇上的仁政抹黑。

  廿廿便吩咐,“去備些蓮子來,我親自給皇上熬一碗去心火的湯羹。”

  廿廿不便直接為洪亮吉求情,然則這一碗湯便是無聲地請皇上“澆滅心火”。

  皇帝的諭旨緊跟著便又傳來,“洪亮吉著從寬免死,發往伊犁,交與將軍保寧,嚴行管束。”

  洪亮吉死罪已免,只發配伊犁,他的際遇參照之前歷代的文字之獄來說,洪亮吉已實是大幸運了。

  九月初一日,次日就將是乾隆爺梓宮發引之日。

  皇帝率王公大臣赴觀德殿行祖奠禮。

  便也就在這一日,在乾隆爺梓宮前,當著宗室王公和軍機大臣的面兒,正式宣布建儲。

  儲秀宮,得了信兒的四喜,面色沉肅,急匆匆入內稟告。

  廿廿靜靜聽著,面上并無旁的表情。

  她的沉靜,是因為她早已與皇上心意相通,自不意外。

  “皇上這會子還在觀德殿行祖奠禮,今晚會宿在景山永思殿,不回后宮來……你這消息是打哪兒來的?”廿廿只問四喜。

  四喜不敢隱瞞,趕緊跪奏,“是肅親王派人送來的消息。”

  廿廿點頭,“怪不得。”

  肅親王是八大世襲罔替王家,是太宗長房,在皇上宣布建儲之時,自然就在觀德殿皇上眼前兒。

  廿廿二妹是嫁給了肅親王的次子敬敘,故此肅親王倒是一心向著廿廿這邊兒,但凡有什么消息,都往廿廿這兒送。

  廿廿的沉靜是因為心下早已有數兒,可是看在四喜等人眼里,自是忍不住要替主子和三阿哥的命運擔憂。

  四喜便忙道,“……肅親王的消息說,皇上雖說今日倉促建儲,但是今次建儲的情形卻是與以往不同的!”

  廿廿靜靜抬眸,“哦?怎么個不同法兒?”

  四喜回道,“肅親王是說,若是按著從前歷代先帝的規矩,那必定是要將建儲之事先敬告天地,然后才知會宗室王公和軍機大臣。甚至會將建儲的詔書傳示宗室王公和軍機大臣們……”

  “可是今兒,皇上只說了建儲,卻免了其余步驟去——不但未曾先期敬告天地,甚至并未將詔書傳示給宗室王公和軍機大臣,故此除了皇上自己之外,并無第二人知曉皇上究竟所立何人!”

  廿廿靜靜揚眉,卻依舊淡淡道,“許是皇上今兒是在觀德殿行禮,畢竟要先顧著先帝爺梓宮發引之事,其余步驟暫時擱置罷了。等皇上從皇陵回來,自有分說。”

  四喜左右看一眼,上前一步,悄聲道,“居肅王爺派來心腹的意思,皇上既然還是建儲了,若是所立之人符合宗親們的想法兒的話,皇上本不必如此隱瞞……”

  廿廿卻靜靜搖頭,“好了,不必說了。建儲之事畢竟是最為隱秘之事,只要皇上心下有數,先帝爺天上有知,那就夠了。”

  廿廿抬眸望住宮內諸人,“此事,我儲秀宮人不準擅議。若有違者,重罰。”

  月桂為首,便所有女子、太監、媽媽全都跪倒,齊聲道,“謹遵皇后主子旨意。”

  九月初二日,皇帝親奉乾隆爺梓宮發引,半月方回。

  乾隆爺終于入土為安。

  廿廿別無祭奠,唯有以皇后之心,將儲君之位一事作為祭奠之禮。

  乾隆爺下葬之時,廿廿唯有在心中默禱:“從古至今,后宮皆為儲君之位而紛爭不已。如今立后與立儲兩事,終令皇上左右為難。然則您老爺子和皇上既堅定地立我為后,那我自不令老爺子您和皇上再為立儲之事為難。”

  “無論來日遺詔開示之時,皇上所立的儲君為誰,我都必定會盡我心力護持。不論綿寧還是綿愷,都是我的兒子,此心絕不改。”

  皇帝回京,將孝賢純皇后、孝儀純皇后神牌升祔太廟之后,十月,皇帝正式從咸福宮移居養心殿。

  歷經四年,大清終于從乾隆時代,完全走入了嘉慶之時。

  皇帝移居養心殿,不單單是皇上一個人遷居的事兒,廿廿便也要隨著住進養心殿后殿東耳房去。

  雖說這會子還在國孝期內,但是只消這般住著,知道跟皇上是在同一個院子里,也是叫人安心的。

  廿廿既搬入東耳房,后宮中位分第二的諴妃自搬入了西耳房去。

  這倒有些“委屈”了瑩妃——雖說她也在妃位了,可惜后殿東西耳房都住滿了,她也只能在東西圍房撈一間房,卻還夜晚不必在此居住,只白天過來坐坐就罷了。

  皇上和皇后、諴妃忙活著搬動,慶郡王十七爺永璘也跟著湊熱鬧,他也非趕在同一天搬家——皇上處置了和珅之后,便將和珅的家宅和園子分別賜給了十七爺和成親王永瑆去。

  若論家宅,那自然是和珅的宅子更富麗堂皇些,故此十七爺舍了自己從前的王府,用這幾個月將獲賜的和珅舊宅整飭了,這便擇吉搬進去——誰也想不到人家這擇吉是怎么擇的,人家擇的竟然就是跟皇上哥哥搬進養心殿是同一天!

  皇帝和廿廿得了信兒,也都只能無奈地相視一笑。

  怎么辦呢,就這么個親弟弟。

  廿廿便道,“這才是兄弟一心呢。”

  皇帝這才輕哼一聲,“也罷,既然你這當嫂子的都說了,那朕也給他湊個趣兒。傳旨下去,給他兩天拾掇,后兒個朕帶著皇后到他那新宅子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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