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輕垂眼簾,“按說一個成年皇子,還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如果在宮外還有什么用項,倒也是情有可原。只是這用項,終究要分清楚是辦什么用的,更得分清楚來源為何。”
吉嬪輕輕一哂,“這倒讓我想到二阿哥那兩個娘舅,盛住也好,孟住也罷,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銀錢方面不清不楚,被皇上罰了又罰的……便是皇上在旨意里說這兩個人本就貪婪,但是我覺著,他們這銀子怕也不只是為了他們自己積攢的。說到底,怕也是二阿哥需要那些銀子來使。”
“而至于二阿哥一家子人在宮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有宮里支應的,哪兒還有他需要額外使銀子的地方兒去?那便自然是要使在宮外頭——至于宮外頭要使銀子的地方兒還能是什么?自然是為了給他自己爭位之用啊!”
廿廿不由得靜靜抬眸望住吉嬪。
正如吉嬪自己所說,吉嬪終究與她不一樣兒,吉嬪與綿寧之間沒有那些舊日的情分,故此吉嬪對綿寧的防備之心始終極嚴,吉嬪每每出言,總是能叫廿廿心頭一凜。
同樣是對綿寧的設防,廿廿心下總想著的是,有旁人在攛掇著綿寧,故此廿廿更想防備的是那些攛掇綿寧的宗室們,又或者是舒舒、盛住等這些綿寧的內親們,諸事倒更愿意想著綿寧是被動的,是被擁戴之下不得已的;倒是吉嬪從來都是相信,這些事背后的真正主導,就是綿寧本人。
“四月間,儀親王等最先查出的、私下給船戶旗號的宗室是奉國將軍徙義……這個奉國將軍徙義宗派已遠,職分又低,想來便是綿寧也未必看得上要用這樣的宗室子弟吧?”廿廿緩緩道。
吉嬪瞇了瞇眼,“奉國將軍徙義?誰家的?”
廿廿道,“是莊親王一脈,不過是小宗惠郡王系的子孫。與莊親王大宗一家,已是遠親了。”
“哦?”吉嬪卻眸光一閃,“莊親王家一脈的呀,那如今的莊親王綿課,不知又做如何想的?”
廿廿心下便是微微一動,不過旋即搖頭,“不會。前次二阿哥赴丫髻山拈香,眾多綿字輩阿哥要隨從出京,這事兒便是莊親王綿課奏明皇上的。”
吉嬪這才點點頭,“……那倒罷了。”
廿廿明白,吉嬪是在意莊秦王府的影響力,畢竟莊親王家乃是八大世襲罔替王家之一,雖說莊親王家因并非嫡出,地位在八大世襲罔替的王家里也算最低的,且不得配享太廟,但是在允祿為莊親王時,還是頗得乾隆爺重用的,無論在前朝還是在內務府都曾為總管王大臣,培養下不小的根基去。
到了如今這位莊親王綿課這兒,雖然沒有當年允祿的得天子重用,卻也憑著莊親王的身份,為領侍衛內大臣,乃為皇上和宮中防衛的總管、調度之人,身系宮中安危。故此這地位也依舊是舉足輕重。
吉嬪又忖了忖,“雖說莊親王綿課應該不是二阿哥一脈的,不過卻也不能說這事兒就與二阿哥那邊兒完全無關了。這內里,依我看著,怕還是另有算計。”
“姐姐怎么說?”廿廿不由抬眸。
吉嬪輕哂一聲兒,“許是我小心眼兒,這事兒我總歸覺著沒那么巧的。便如三額駙,這必定是跟三公主一條心的,他們將三額駙給牽連進來,一方面是要打擊三公主和諴妃,另外一方面還不是想削弱皇后娘娘你的羽翼?”
“那這莊親王一脈的奉國將軍徙義,便是一個道道兒。他們前邊兒必定惱恨莊親王綿課將他們一起出京去丫髻山的盤算給捅了出來,心下必定想著報復,可這報復總歸要走一個從公的道兒,才能不易引人懷疑。故此他們不從莊親王自己身上找茬兒,旋即從莊親王家后裔里頭一個不起眼兒的奉國將軍那動手……”
“畢竟再遠,也還是莊親王家一脈,這個奉國將軍徙義出事,現任莊親王綿課身為族長,必定要追個管束不嚴的罪過的。那以皇上現時這般憂心京師米糧價高的心情,皇上對這件事必定嚴懲,那么隨之而來的,莊親王綿課受到的責罰便必定不輕。“
吉嬪抬眸望一眼廿廿,“那他們上回的仇,這就報了。還沒人會懷疑到他們去,畢竟是皇上的旨意……”
廿廿也跟著心頭一沉,“便是不由奉國將軍徙義這樣的遠親而來,想必就是莊親王府本支,哪里就敢保證處處完美無缺去?那么大的王府,那么多年的家業,內里也難保不有些子侄,或者奴才們的欺瞞著主子,私下里犯下罪過去。”
吉嬪凝住廿廿,“說的就是如此。左右這回咱們看著就是,倘若莊親王府受了牽連,莊親王綿課就栽在這件事兒上的話,我就敢與你作保,內里八成有二阿哥的影子……”
吉嬪的話言猶在耳,不幾日間,因了皇上的旨意,前去查訪的御史、宗人府官員,以及直隸總督等人紛紛將查得的情形上奏皇上。
這一查不要緊,除了三額駙之外,又拎出一連串兒的宗室來。
先查出來的,還都是不大入流的幾個宗室子弟,如奉國將軍徙義,以及一個沒什么爵位的宗室綿傳;再往后,卻越拎出來越多,且身份低微越發重要了。
第一位,是直隸總督查出在通州有果親王家的船,這些也都是花銀子投充的。因果親王家不是世襲罔替的親王,故此降襲到現在,承襲果親王家的是第五代果親王——貝勒綿律。
第二位,由巡查漕的監察御史查出,在天津一帶有怡親王府、莊親王府旗號的船。
怡親王家為世襲罔替的王家,這一代怡親王為第四代怡親王奕勛。這位怡親王是十三爺允祥的玄孫。
怡親王家除了查到第四代怡親王奕勛,還有同出自怡親王一脈的寧郡王之后貝勒綿譽也有家中奴才私攬船的事兒發生。
而到了莊親王府的船,終于直接牽連到了莊親王綿課來。
這些事兒、這些人都擠在一塊兒被參奏出來,皇上自然大怒,下旨嚴懲。
最先被揪出來的奉國將軍徙義,被革去奉國將軍,在宗人府空房圈禁二年。
第五代果親王——貝勒綿律,皇上大罵他“知情卑鄙,膽大妄為”,皇上命革去他貝勒爵位之外,更下了嚴旨,命六月二日派二阿哥、三阿哥、儀親王、成親王、慶郡王永璘、定親王綿恩,會同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御前額駙、御前侍衛,向敬事房取出家法,將綿律于圓明園奏事門外責處四十,并傳集近支宗室王公等看視。
打完之后,還要交宗人府同樣圈禁二年。
怡親王家的一位親王、一位貝勒,都查實是本人并不知情,都是府中奴才私自攬船收銀。怡親王奕勛因年紀小,才十幾歲,還沒開始管事,皇上便命他退出上書房,以后不準再進上書房念書,從寬罰俸一年。
至于同出于怡親王一脈的貝勒綿譽著退出乾清門,并革去黃馬褂和花翎,仍罰職任俸二年,此次不必扈從木蘭。
至于三額駙索特納木多布齋,他自己是蒙古人,原本對行船之事就沒那么了解。而這次主要是他府中侍衛私自攬船,結果這個侍衛最后到底也沒敢將旗號給了船戶,故此這事并未當真成行,御史等人登船也未能查到旗號為證,故此三額駙自己是完全蒙在鼓里的,這才免了圈禁、革職的懲處。
可是因為他是三額駙,是皇上的女婿,皇上也同樣不肯稍有寬貸,故此盡管三額駙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皇上還是下旨革去了他的護軍統領之職,同時罰俸一年。
三額駙這邊的消息一傳出來,九思那邊兒就趕緊告訴了五魁,五魁往回撒腿就跑,回奏給廿廿和諴妃,以讓這二位放心。
終究還是革職、罰俸了,諴妃心下還是有些不得勁兒。廿廿便握著諴妃的手,含笑勸慰,“終究是皇上自己個兒的女婿,皇上自然得重罰些兒,才能叫那些同樣受罰的遠支宗派們心服口服去不是?”
“姐姐心疼自是有的,我又如何不跟著心疼呢?可是在我看來,最要緊的倒不是皇上暫且將三額駙革職、罰俸,而是皇上對三額駙這事兒的定論——三額駙‘實未知情’啊。有了皇上這樣明白的旨意,三額駙的事兒到今兒就止了,三公主自也能跟著安下心來了。”
諴妃叫廿廿說得,吸了吸鼻子,便也破涕為笑了,“也是。那孩子啊原本就是個忠厚的性子,我是怎么都不肯相信他能跟著一起偷奸耍滑去賺這樣的銀子使去!”
廿廿含笑點頭,“誰說不是呢。三額駙自家的游牧地上本就物產豐富,他自家哪兒就缺這么幾百兩銀子使去了?況且皇上也疼三公主,每年的賞賜不斷,三公主自然也能貼補給三額駙些,哪里就缺銀子去了?”
諴妃松一口氣下來,握著廿廿的手道,“這事兒剛起的時候,我竟是半點兒消息都沒聽見。此時回想起來,便是皇后娘娘你不說,我又何嘗不明白,這事兒當初是皇后娘娘特地瞞下了我來,就怕我擔心呢……”
“我既不知道,那宮中總有人去查問此事,這便必定是皇后娘娘你親自替我辦的。還有皇上能這般斬釘截鐵地確定那孩子‘實不知情’,毫無懷疑,這必定也是有皇后娘娘在皇上跟前替那孩子作保了。我真不知該怎么替那孩子謝皇后娘娘的恩。”
廿廿含笑點頭,“我早與咱們三額駙說下了,他若心中記著我這個情,那便加倍對三公主好,那就成了!總歸,咱們家將三公主托付給他,三公主這一輩子雖不用他供養,可是三公主的心情總歸是牽系于他的。他若敢叫三公主傷心,我便收回今日這個恩典,當真不饒他。”
諴妃聽得不由得又有些鼻尖兒發酸,“……那孩子對公主甚好,我是放心的。只是可惜,他們成婚這都幾年了,可還是膝下沒能有個一兒半女的。”
廿廿心下也是酸楚,卻還是要勸諴妃,“總歸他們年紀還都輕,身子骨兒且好著呢,姐姐又何必擔心去?只管叫他們小兩口再過兩年自在的日子去,只要他們兩個甜甜美美了,又何愁兒女之事呢?”
諴妃便也抹抹眼睛笑了,“也是。終究是我太著急了,總想著趕緊看見他們的孩子去。”
諴妃放下了懸著的心去,欣慰地回去了,廿廿這才向五魁細問莊親王綿課的事兒。
五魁嘆口氣道,“莊親王與三額駙的情形相似,也是他手底下一個護衛私自辦的事兒,莊親王自己并不知情。但是這回都趕在一塊兒了,皇上連三額駙都罰了,自然不能寬縱莊親王一個去。”
“故此皇上已然下旨,將莊親王綿課退出內廷,革去都統,且以后毋庸署理領侍衛內大臣。并革去黃褂翎枝,此次亦毋庸扈從木蘭。仍罰職任俸二年。”
廿廿不由得微微閉上了眼,身子向后仰,靠在了背靠上。
實則那些黃馬褂、花翎之類的,又或者是扈從木蘭等事,都是小事;縱然是都統之職,也算不得要緊的。
真正要緊的是莊親王綿課的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事。
從綿課上回奏明綿寧要帶著一幫子綿字輩的皇侄一起出京的事兒,就能瞧出來他與綿寧那一班人不是一個路數的。那有這樣一個親王,以領侍衛內大臣的身份在宮中執掌近衛,這總歸能起一個平衡的作用,是件好事兒。
而如今,莊親王綿課的這個差事終究還是丟了,那這個空缺一旦出現,勢必引起各方的爭搶去。倘若這個空缺被擁戴綿寧的那班宗室王公得到了,那這宮中的防衛形勢自然又要大變。
而此時,皇上秋狝木蘭的日子又近了。
廿廿眼前便又浮現起吉嬪的面容來,是那張比常人都清冷卻通透的臉,帶著輕哂的神色直盯著她道:“瞧,我怎么說來著,莊親王綿課果然倒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