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魁故意神神秘秘地一笑,“……是國舅爺。”
“嗯?”廿廿心下便一跳,直覺是想到和世泰那去了。
五魁瞧見主子的神色了,便趕忙笑著跪奏道,“奴才淘氣夠了,不敢再讓主子懸心了……奴才說的不是咱們家的國舅爺,而是那頭兒的。”
廿廿心思稍定,輕啐一聲兒,“明兒我就告訴你師父去,叫他來斷斷。”
主奴兩個笑夠了,廿廿這才緩緩道,“皇上不是才賞給盛住鑲黃旗漢軍副都統么?他從葉爾羌回京,路上怎么也得幾個月去,故此在皇上跟前話沒說好的,必定不是他。”
“那么說,是他兄弟孟住?”
皇上賞給盛住差事,叫他從葉爾羌回京,路上怎么也得耗個幾個月去,這便正好兒應上明年綿寧孩子的出世……故此皇上的心意這是明擺著呢,賞盛住回京,不過是為了給這盼望已久的皇孫慶生罷了,實則與盛住本人沒什么干系。
五魁便嘿嘿地笑,“奴才就知道,什么都瞞不過主子。”
廿廿便輕笑出聲兒,“那便是他自找的!”
這個孟住也是不中用,原本皇上是體恤孝淑皇后母家,盛住給發到西域去了,他們家的承恩公也總得有人承繼,否則別說孝淑皇后在地下不安,那二阿哥綿寧面上也自過不去。故此盛住革爵之后,便由孟住頂上。
皇上還因了孟住的國舅身份,故此在三阿哥綿愷的一眾諳達里頭,也給孟住派了個差事。“諳達”是教授皇子弓馬騎射的武師傅,可這孟住自己都沒這個本事,不過是糊弄個差事罷了,可是他偏偏還要在綿愷面前充大輩兒,擺老師的架子,惹得綿愷老早就煩他了,私下里在廿廿面前也嘀咕過不少回。
廿廿何嘗不明白,這孟住跟他哥哥盛住一樣兒,是想要抬他們身為孝淑皇后兄弟的身份,故此偏要在綿愷面前充大輩兒不可;再加上如今綿愷已經長成,外頭大臣們總覺著二阿哥和三阿哥之間已經暗潮涌動,故此孟住必定要想法子打壓綿愷,沒事兒都得找點子事兒出來呢。
只是這話終究不便在皇上面前直接說出來,況且皇上心下也是有數兒,早就也派了廿廿的二弟和世泰也為綿愷的諳達,陪在綿愷身邊兒。故此就算孟住想要有個舉動,他也得不了手去。
廿廿便也勸綿愷稍作忍耐。
“你是皇子,你這輩子要遇上的人還多著,一個孟住自不算什么,不過是個小腳色罷了。若你連眼前這么個小水洼都過不去的話,那以后的大江大河的,你又要如何去渡呢?”
“你也別煩,索性耐下性子來,你便姑且將他當做是你的試煉去,等來日你自己個兒的性子修得了,那你還算從他那兒得益了去。”
綿愷便也只得忍了下來,可是廿廿何嘗不心疼自己的兒子,何嘗不明白如孟住這樣的小人,又哪里是你敬他一丈,他就肯敬你一尺的去?他只會得寸進尺,貪得無厭。
原本明年綿愷大婚在即,廿廿便也正想著該尋個什么法兒去,能將孟住從綿愷身邊兒給攆走了。人算不如天算,這孟住倒是自己將機會給送了過來。
廿廿回想起這幾年的經歷來,也不由得微笑——她明白,這是孟住得意忘形了。
原本孟住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承恩公爵位和差事是從哪兒來的?還不是他兄長盛住犯了罪,皇上都不肯饒了去,這才輪到他頂上么?故此這個孟住雖說也是個糊涂的,不過好在也知道從他哥哥那兒吸取些教訓,故此膽兒沒他哥哥那么大,進宮當差之后,至少在皇上面前還是挺老實的,不敢再犯大錯去。
況且二阿哥如今也長大了,他自己是要分神盯著他這個二舅的;除此之外,二阿哥更是托了人,在他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兒幫襯著他二舅去,這才叫孟住這幾年雖然也是錯誤不斷,但是沒盛住折騰到那般無法收拾的地步去。
而如今這孟住知道二阿哥終于有了子嗣了,而且皇上歡喜之下,也將他哥哥盛住從葉爾羌給召喚回京來了,他這便自覺勝券在握,這便得意了,飄飄然了,故此連在皇上跟前奏對,都敢不小心謹慎了,竟然犯下這樣的錯兒去。
——錯兒本身不大,可是卻是歷代天子們都十分膈應的。
廿廿含笑點頭,“備些皇上平素愛吃的清淡小菜。皇上這些日子因萬壽節筵宴,多次賜宴群臣,想來胃口都快堵住了,該換些清淡簡素的了。”
夜晚皇上過來,果然一見燈光下那些青瓷小碟兒就有了胃口,高高興興地連喝下兩碗素粥去。
廿廿在旁陪著,不說國事,只絮絮地說著孩子們的事兒。
綿愷的大婚是件大事兒,每日里備辦的東西都是林林總總的,廿廿每次都拿捏著火候,只挑要緊的跟皇上說,其余不要緊的就干脆不說了。否則皇上忙了一天的國事,一聽這些拉拉雜雜的,必定腦仁兒都要跟著疼了。
廿廿將綿忻那些童稚的事兒特地放在后頭說。皇上快五十歲了,這時候兒聽得小兒子的這些童真趣事兒才最是入耳,每每都是含笑聽完的,能叫皇上放松去。
“……入冬了,天兒亮得晚,今早上四兒是睡迷糊了,還以為天沒亮呢。結果媽媽們一叫,卻也激靈就起了,連滾帶爬地過來給我請安。”
一想小兒子這模樣,笑容便爬滿了皇帝的眼角眉梢去,“他還小,不必這么早就這么立規矩。”
“何嘗不是呢?”廿廿含笑道,“我也早吩咐了,他難得還有這幾年自在的日子,這便不必非得早上叫他那么早爬起來過來請安。這些規矩啊,等他上學了再立也不遲。誰知道這孩子卻還是個有心性兒的,竟不肯,非要每日里早晚跟他哥哥們一樣兒地來行禮。”
皇帝滿意地點頭,“好孩子。”
廿廿便又嘆息一聲兒道,“許是睡糊涂了,今兒早上到我面前來請安,竟然說個什么‘恭請萬安’的話兒來。我倒惱了,當時就拍了桌子,結果這孩子一下子就嚇醒了,困勁兒全沒了。”
皇帝不由得倏然挑眉,“……別嚇著孩子!”
廿廿哼了一聲道,“旁的事兒倒還罷了,咱們大清的阿哥,請安就是請安,哪兒有嘴里說這么些兒的個話的?聽起來倒像是跟身邊兒哪個漢人學的,回頭我要拿他諳達太監和哈哈珠子太監問去!”
因滿人傳統就崇尚簡樸,故此滿人大臣請安的話兒也是不加什么虛頭巴腦的詞兒去。若是漢大臣倒還罷了,畢竟漢話自古以來就崇尚這些風雅;而滿大臣寫滿語的折子,或者口奏的時候兒,是不許這樣的。
皇帝便蹙了蹙眉,“……別說咱們四兒還是個孩子,尚且分不清這些字眼兒之間的區別去,說了也是無心。便連咱們那些個滿大臣,本都是滿洲世仆,竟然也學著這般說話了!”
廿廿挑眉,“誰呀,難道還敢在皇上跟前這么胡說八道去了?便是咱們的兒子,我都要拍桌子了;這奴才是長了幾個膽子,全然不顧皇上和列祖列宗們的三令五申去了?”
皇帝眉頭攢起,“誰說不是!偏這個人,還是孝淑皇后的兄弟!”
廿廿張了張嘴,垂下頭去,放緩了口氣去,“……喜塔臘氏是滿洲著姓,出過顯祖宣皇后(努爾哈赤生母)和孝淑皇后兩位中宮去,一位是太祖皇帝之母,締造了我大清江山;一位則是皇上您的元妻嫡后……便都是皇后,在大清這么多位皇后當中,這二位的地位也都是獨一無二的。便是說誰家兒不懂規矩了,忘了本,卻也不能是喜塔臘氏不是?”
皇帝沉了口氣,額角青筋微微跳了起來。
廿廿伸手握握皇帝的手,“不過……終究還是口兒的失誤,若皇上不明發的話,那這事兒外人就不知道。皇上便是顧著孝淑皇后的體面,此事不如暫且擱置。”
“想來孟住身為喜塔臘氏的子孫,如今更是承恩公,他不至于連這兩句清話都不會說了。況且他在皇上跟前當差,這也好幾年了,從前口奏的時候兒不也還是好好的么?這便斷不是突然就不會說這清語了。”
“我想,他必定是因為皇上之前賞了他兄長盛住鑲黃旗漢軍副都統的差事,能叫盛住從葉爾羌回京來了,這孟住一時喜不自勝,這才口不擇言,在皇上跟前說錯了話……這便也都是人之常情,皇上也可體諒不是?”
“總歸他這也是初犯,皇上是仁君,便再給他一次機會就是。只是這話兒終究還是該提點他,那皇上索性再給他個恩典,親自提醒他一回就是——就是防著旁人說話,他此時尚在高興里,一時未必能入耳入心去;可是皇上親自的提醒,他又怎么會不往心里去呢?”
“我想,這孟住就是再糊涂,既然已經得了皇上這樣的恩典去之后,必定克己警惕,再不會犯這過失去了……”
皇帝深深地嘆了口氣,將廿廿的手又握了握,“你說得對,這孟住就是得意忘形了!他自以為爺寬赦了盛住去,這就是對他們一家都又要寬待了,他這便連嘴上都沒把門兒的了!”
“說到底,還是個小人,不堪大用!若不是孝淑皇后母家總要有個人來承襲承恩公的爵位,爺斷不用他!”
廿廿抬手撫平皇帝眉心的皺結,“皇上就別生氣了。想來他們再糊涂,也終究還是孝淑皇后的兄弟、二阿哥的母舅,他們便不是為了自己,也得顧著孝淑皇后和二阿哥的體面去。有了皇上的提醒之后,孟住必定不會再犯了。”
廿廿這話還沒說完幾天,這日五魁從外頭進來,就又是一臉的壞笑。
廿廿便嘆口氣,跟月桂說,“瞧瞧,這小五子可真是跟著四喜長大的,如今越大了越是這一臉的神情,都跟四喜成了一個模子刻下來的似的了。倒不知道九思瞧見他這一副跑偏了的模樣兒,心下可是滋味兒去。”
月桂便也笑,不由得也仔細看了五魁兩眼。
可不,五魁這笑容,真是跟當年四喜還小的時候兒一模一樣。
當年四喜就是這么一臉鬼道的,讓人覺著他永遠都長不大似的,更叫人沒法兒覺著他是個穩妥的人。故此從前主子宮里管事兒的都是四全,輪不到四喜去。
可是這些年過來,四喜長大了,也在這儲秀宮總管太監的位子上越站越穩當。雖說私下里還是偶爾淘氣的,可是那面上的神色、渾身的氣度終究早已都改換了去。
如今的四喜,在宮里誰不敬一聲“喜總管”、“喜爺爺”的,早已然是從容端然的大總管了。
月桂心下想著,面上雖然還掛著笑,可又不知怎地,心下反倒涌起一絲兒陌生的悵惘來——四喜還是四喜,可是今日的四喜已經不是從前的四喜;是一個人,卻已然不是一個樣兒。
她倒一時分不清楚,她更希望看見的是從前的他,還是現如今的他了。
原本當年,她總嫌四喜鬧騰,辦事不牢靠,有些事兒不敢指望他去,便恨不能他趕緊長大。如今的四喜,當真如她的期望,長成了她希望里的模樣……可是該怎么說呢,她卻反倒有時候偶爾忍不住懷念起他從前的無憂無慮來了。
月桂趕緊甩甩頭,不愿意在主子面前失神,更別叫五魁給瞧出什么來才好。
不過幸好五魁那揣著壞呢,自沒留神月桂去,只嘿嘿笑著跟廿廿稟報,“……主子猜怎么著?當真是那啥改不了吃那啥,那家伙啊,又在皇上跟前犯了老毛病!”
廿廿倒不驚訝,只是緩緩抬眸,“怎么,孟住又說了上回那話去?”
五魁道,“可不!依舊還是那句‘跪請萬安’,一個音兒都沒帶改的!當日他就因為這句話,皇上都當面呵斥他了,皇上當日沒罰他,還和顏悅色地親自提醒他去。按說,他怎么都該記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