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京,各宮都來請安之余,莊妃最是眼尖的那一個。
“……風箏呢,我是見過不少的,甭管是紙扎的,還是牛羊皮子繃的,倒也都不算稀罕。風箏上頭的紋樣兒呢,神仙的、靈獸的、仙女兒的,我也都見過。倒是皇后娘娘回京帶回來的這個呢,我倒瞧著新鮮,竟是我平生都沒見過的模樣兒啊。”
廿廿不由得莞爾,“姐姐直說就是。”
莊妃嘆口氣,“……這么的,簡陋,咳咳。”
廿廿掩嘴笑開……
莊妃便也不用廿廿揭秘,自己端詳了片刻便有了答案:“……倒像是哪個門外漢,自己個兒逞強做出來的似的。”
“手工粗糙些之外,我瞧這上頭的紋樣兒也是草率——瞧這邊兒上一圈兒的祥云紋,我瞧著便有當中畫錯了,沒連上筆的,這便自己都嫌難看,索性用筆蘸飽了墨,竟然給全都涂黑了不是?!”
廿廿笑得前仰后合,拍手贊,“姐姐說自己的嘴毒,可是哪兒比得上姐姐的眼力呢……”
莊妃便故意嘆口氣,轉身走回來坐下,直盯著廿廿,“這是怎么話兒說的,堂堂皇上和皇后娘娘二位,想要放個風箏,竟然皇上自己親自動手扎的,皇后娘娘自己畫的不成?”
廿廿含笑抬眸,“姐姐方才也說了,這世上的風箏,甭管怎么扎的,又是怎么畫的,總歸都不稀奇了不是?我跟皇上好容易得了空兒,出去放個風箏,難道還不想要個新鮮的不成?總歸啊,若想要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便也唯有自己親手做出來的不是?便是再簡單粗陋,卻也是這世上最珍貴的不是?”
莊妃便也笑著點點頭,“這么說,自然是沒錯兒的。更難得是皇上都半百之年了,還有這份兒心情,親手扎了風箏,哄著皇后娘娘你玩兒啊。”
廿廿登時輕喊,“哪兒是皇上逗著我玩兒啊,是逗著四兒吶!”
莊妃聳聳肩,“若只是逗著四阿哥,那沿途在哪兒還不能買一個玩兒啦,還用得著皇上這般大費周章地自己扎呀?”
莊妃又問到點子上了。
廿廿輕垂眼簾,“……圣駕所過之處,除了凈水潑街、黃幔相隔之外,想必周遭的商戶也都小心。風箏呢,終是玩意兒,不夠莊重,商戶們這便都收起來了,在圣駕經過之時,并不擺出來賣了。”
莊妃輕哂,“皇后娘娘自己當真肯信?再說了,就算圣駕經過之時,商戶們不敢造次,可是難不成圣駕到來之前,就沒有打前站的官員們了?只需吩咐他們事先去買,又有什么辦不到的?”
廿廿莞爾,“……忘了事先吩咐,便沒來得及。”
莊妃瞇了瞇眼,凝著廿廿。
皇后娘娘面上唯有云淡風輕,那這就是了然,而不是當真以為是這么回事兒。
莊妃便問,“這么說,皇后娘娘倒不意外。”
廿廿輕輕搖頭,“怎會全不意外?剛出京的時候兒,就是三月初三的正日子,我便沿途都已經留意著,想要買風箏了。只是去程是尚未行完恭謁禮,故此那會子就了風箏帶著,便不合適;我心里就記掛著,看看哪處的風箏最好,便等回程的時候兒記著來買。”
“可是走了一地沒有,走了另一地又沒有……姐姐想,那可正是三月三的時節啊,怎么會各個地方兒都見不著風箏了?”
莊妃不由得皺眉,“……這又是想干什么?你路上可有防范?”
廿廿心下暗暗嘆息一聲兒。莊妃是不解那人的用意,她呢,并非全然不懂,只是心下倍覺煩惱。這宮里的事兒,她除了與皇上之間的親昵之事不便叫莊妃知道之外,便也就剩下這樣的事兒,不能向莊妃開口了。
廿廿輕輕咬了咬嘴唇,“……我并非不能啞忍一口氣,可是我卻不能不警告他收斂著些兒。故此等西陵恭謁禮成,我便將他支走了。他也是聰明之人,該明白我的警告。”
莊妃也是不由得蹙眉,“他又是想怎樣?如今年過二十了,這便反倒越發不知收斂了不成?便是他想爭位,可是這些風箏又怎么招惹他了?難不成,他竟就是看不得皇上陪咱們四阿哥在途中放個風箏玩兒?”
“還是說他看不得皇上與皇后娘娘和四阿哥一家三口的畫面,他是心下替他額娘不值呢?”
廿廿搖搖頭,“我現在倒是越發地不想猜測他的心思……知道得越多,反過來可能倒平添煩惱,我索性就都推開不管了。總歸,便是沿途的風箏沒有的賣,皇上卻也原本就沒想在半道兒買,更不想假人之手,皇上早就定好了主意,要親手給我扎一個呢。”
莊妃想想,便也點了頭,“也是。要不然就算沿途沒的賣,皇上提前帶上兩個造辦處的匠人就也是了;又或者,便是起鑾之時沒帶著造辦處的工匠,那畢竟還有那么多王公大臣和侍衛們呢,誰還不會動這個手兒了?”
廿廿這便含笑點頭。
莊妃隨即幽幽一笑,“皇上如此這般的心意,倒叫那人的一番盤算都落了空。想著,若是他知道了皇上與皇后娘娘你帶著四阿哥,該怎么放風箏還怎么放風箏,還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你們兩位珠聯璧合,一起做出來的,那么那位還不氣個好歹去……”
廿廿伸手輕輕握了握莊妃的手,只笑不語。
莊妃便也收了聲,靜靜打量著廿廿,心下便也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擷芳殿中所,二阿哥家。
綿寧回來,佟佳氏便也與星樓一起,帶著孫氏、趙氏,抱著大哥兒奕緯,一起到門口恭迎綿寧。
對著幾位妻妾,綿寧還是神色如常。尤其伸臂將兒子抱了過來,在臉頰上親了親。
如今他汗阿瑪有幼子,他自己也一樣有了自己剛將周歲兒的孩兒啊。
奕緯便也跟阿瑪親近,著急地“突...
地“突突”地吐著泡泡,想要說話。只是男孩兒家張嘴晚些,便是快周歲了,還只是單字兒蹦,這便干著急說不出來。
佟佳氏瞧著便笑,畢竟是剛嫁進來的嫡母,對這宮中盼了十年的皇長孫也是極為的愛護,這便替奕緯向綿寧解釋,“……阿哥爺隨汗阿瑪、皇后額娘起鑾出京的那一日,大哥兒舍不得阿哥爺您,哭了好幾起兒,一個勁兒說要阿瑪。那日可巧,正是三月三,我這便給大哥兒要了風箏來,帶著大哥兒放風箏去了。”
聽見“風箏”二字,綿寧的面色便是微微一變。
佟佳氏本就祖上頗多漢人,再加上自小兒在南邊兒長大,這便對于三月三的習俗,以及放風箏這樣的風雅之事更為喜歡。況且這是她嫁進宮來之后,第一次作為嫡母,親自來哄著大哥兒玩兒,以寬大哥兒舍不得阿哥爺的情,這便說起來都是興奮,全然沒能留意自家阿哥爺面上的變化去。
更何況,便是退一步說,就算佟佳氏瞧見綿寧神色的變化,她也不可能知道阿哥爺真正的心思去。若以她想,便只當做是阿哥爺聽說大哥兒當日想阿瑪想到哭鬧幾起兒,必定是心疼了。
佟佳氏這便繼續興沖沖道,“……大哥兒玩兒可高興了,特愛放風箏!這些日子來阿哥爺不在家,我便帶著大哥兒又玩兒了好幾回去,大哥兒每回都高興得了不得。”
“這回阿哥爺終于回來了,想必大哥兒便是想著將什么高興的事兒都向阿哥爺說一遍呢,要么就是大哥兒也想叫阿哥爺帶著他再去放風箏呢!”
“依我瞧著,這陽春三月的,京里的天兒極好,正適合放風箏。那阿哥爺倒不如就圓了大哥兒的心愿,挑個日子,親自帶大哥兒去玩兒一回吧!”
佟佳氏自己說的高興,倒是星樓卻察覺出阿哥爺神色之間有些不對,這便趕忙上前接過孩子來,努力地笑笑道,“……回阿哥爺、福晉,都是我不好,昨兒個拿著風箏,原本是想歸攏起來,卻一不小心給沾了水,這就破了。”
佟佳氏卻笑道,“那又怕什么呢?回頭與內務府說下,就再要一個便是了。蘇楞額大人是側福晉的一家子,這點子事兒必定不算事兒。”
星樓小心覷著綿寧的神色,尷尬地笑笑道,“……蘇楞額大人他,也隨著圣駕去西陵了不是?這也剛回來。”
佟佳氏便笑,“哎喲,我倒給忘了。可不就是前兒個得的信兒,因辦西陵的差事辦得好,皇上已經賞還給蘇楞額二品頂戴了。這當真是可喜可賀呢。”
佟佳氏望一眼綿寧,“便是內務府興許一時顧不上,卻也不打緊。終究大哥兒是阿哥爺唯一的子嗣,阿哥爺自是疼惜,這便阿哥爺說不定親手替大哥兒扎一個呢,又能難到哪兒去?便是我一個姑娘家,小前兒在家,也是自己能糊風箏的,只需阿哥爺搭好了骨架,剩下的由我來糊、來畫,都是輕巧著呢!”
佟佳氏本意是想哄著阿哥爺和大哥兒都高興,卻不成想綿寧終究有些按捺不住了。
“……怎么,福晉就這么喜歡發風箏啊?打從方才見了我,‘風箏’兩個字兒就沒離開了福晉的嘴。倒叫我啊,都忍不住覺著,在福晉的心目中,我還比不上個風箏要緊了去。”
綿寧是含笑說的,可是這話落地兒,卻如同一塊大石頭轟地就壓在佟佳氏心上去了。
佟佳氏這便唬了一跳,趕緊賠不是,“阿哥爺這是想到哪兒了……是我方才話說的急了,叫阿哥爺誤會,阿哥爺勿怪。我只是,只是想著阿哥爺走了這些天,必定想念大哥兒了;正如大哥兒想念阿瑪一般。故此,故此……”
綿寧沒有溫度地笑了笑,“福晉說的沒錯兒啊,我是想念奕緯,我也知道奕緯想我。可是這又干風箏什么事兒去?難不成,沒有了風箏,我便不想奕緯了,奕緯也不想我了?”
佟佳氏進宮的日子終究短,全然不明白阿哥爺這是忽然怎么變成這樣的態度了,這便不敢再多說話,趕緊抿緊了嘴角,退在一旁去。
當晚一家人在一處吃飯,給綿寧接風洗塵。綿寧自顧抱著奕緯用飯,還給星樓和大格格孫氏都夾了一筷頭子的菜,卻都沒給佟佳氏一點兒表示去。
便連當晚,綿寧都宿在了星樓房里,而沒按著一般的規矩,去福晉的房里——佟佳氏不僅僅是嫡福晉,更還是剛入門沒幾天的新媳婦呢。
可是對于阿哥爺晚上留宿在自己房里,星樓非但沒覺著高興,反倒是加倍的惶惑不安。
一來是阿哥爺今兒明顯是帶著不高興來的,二來今晚上本該是嫡福晉伺候阿哥爺的。
星樓便小心地與綿寧請罪,“……今兒個,都是奕緯這孩子不懂事。”
綿寧輕哼了一聲兒,“奕緯還沒滿周歲兒,這么大點兒的孩子不懂事,本是天經地義。你不必替孩子不安,我不是沖他。”
星樓垂下眼簾去,小心地道,“福晉她,畢竟是剛進宮;況且,福晉也是為了孩子……阿哥爺走了這些日子,福晉也十分想念阿哥爺。”
綿寧躺在枕上,已是合了眼,淡淡地應了聲,“知道了。”
過了好一會子,星樓都以為綿寧已經睡熟了,忽然冷不丁聽綿寧說了一聲:“……你不知道么,我也很會扎風箏的。等我也給你扎個風箏,你準保喜歡。”
星樓聽著怔忡了一下子,這才小心地答,“真的不要緊,沒有風箏也沒事兒。”
綿寧卻急了,竟至兇狠地吼出來,“我說給你扎,你憑什么不要?我扎得比誰都好!我說了,你準保喜歡!”
星樓給嚇了一大跳,已是跪在了被褥間,正想請罪,卻隱約聽得阿哥爺的呼吸聲漸漸地平靜了下去。
星樓緊張地抬眸,借著夜色去搜尋阿哥爺的眼睛,這才發現,卻原來阿哥爺竟然是沉沉睡著的——便連方才他那一聲吼,都是睡夢中發出來的。
星樓雖說因此終于能悄然地松一口氣兒下來,可是隨即卻又陷入了沉思里。
……若阿哥爺那一聲吼都是在睡夢中的,那他是不是在與她說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