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母家幫襯不上什么,故此如嬪手頭并不寬裕,這便能給御前的小角色使銀子,卻怎么都不夠給孫進忠使的。她一時與孫進忠那邊兒搭不上話去,心下唯有干著急。
思索再三,她還是借著過年之時,皇子和福晉都進內,到重華宮領家宴的機會,尋了二阿哥綿寧,在漱芳齋戲臺的園子里見面。
漱芳齋小戲臺上正唱著戲,那曼妙的唱腔不時隨風越過宮墻,飄落到這一方小院兒里來。
如嬪等得有些著急。
每次與二阿哥私下見面,都似她才是上趕著的,總是她來等他。明明,她是長輩,他才更應該恭敬些早來一步等她的。
終于,當戲臺上鑼鼓都響起來,說明那戲碼已是演到了最熱鬧、最關鍵的武戲的橋段上,一般人是舍不得離開的時候兒,遠遠的,綿寧才一身謹慎地走來。
如嬪悄然松了口氣。
綿寧簡單請安,壓低了聲音,語速也頗快,“……不知您召我來,所為何事?此處人多眼雜,還請您簡短示下。”
如嬪壓住不快,深深吸了口氣,盡力露出微笑,“我知道二阿哥事務繁忙,我不耽誤二阿哥多少時辰去。我只是想問二阿哥一聲兒,不知二阿哥與宮殿監大總管孫進忠,情分如何?”
綿寧微微蹙眉道,“……孫進忠是宮中老人兒,當年汗阿瑪還是皇子,潛居擷芳殿之時,孫進忠曾也在擷芳殿當差,曾給我當過內諳達。”
如嬪登時笑了,“那就好了!也是,如今宮中得用的,哪個不是皇上在皇子時候的舊人呢?而那會子,皇上唯有二阿哥一個阿哥罷了,故此這些皇上的舊人,也是二阿哥的舊人。”
綿寧微微蹙眉,“您既問起孫進忠,竟是何事?”
如嬪抬眸緊盯住綿寧的眼睛,“那我就也直說了——如今孫進忠親自管著給皇上呈進膳牌的差事。從年根兒下起,淳嬪、信嬪都已經得了侍寢的機會,可是我這兒還是沒有動靜去。”
“我想著既然二阿哥與孫進忠有舊,可否請二阿哥你知會孫進忠一聲兒,叫他在皇上跟前委婉提一下兒我?”
綿寧面上別無表情,唯有嘴角微微一動。
如嬪的心便有些亂,莫名第有些低落下來,“我知道在二阿哥面前說這話,興許叫二阿哥笑話了。可是二阿哥也說了,這會子人多眼雜,容不得多說,我這便也唯有直白了些,眼前情勢終究容不得我再修飾了不是?”
綿寧點點頭,“您既然肯與我直言,那我心下沒有不感念的。您放心,您叫我捎的這話兒,我一定捎到。只不過……您也知道,孫進忠如今畢竟身在宮殿監大總管之位,他辦事自不能如從前那般自由,凡事都要多做權衡,故此他終究什么時候兒才能在汗阿瑪面前提這個事兒,我便不敢跟您作準了。”
如嬪的心便又沉下去點兒。
“我明白。我也不是要催你們,只要你們記著有這么一茬兒,那我就承你們的情了。”
綿寧左右看看,只是笑了笑,點了點頭,這便行禮告退。
如嬪不好攔著,也知道就算攔住了也沒什么好說的,這便既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第放了綿寧去。
綿寧急匆匆回到戲臺下,遠遠望向廿廿。
實則這是個小戲臺,只是將正殿和左右配殿的窗扇拆了,變成坐席。皇上攜內廷諸位們坐正殿廊下,皇子福晉等坐東邊兒配殿廊下,十七爺等幾位王爺和家眷坐西邊配殿,故此綿寧與廿廿一共也沒隔多遠。
可是,綿寧這般望過去,就是覺得是“遠遠”。
他出了一會子神,知道不妥當,這才趕忙收回目光來。可巧,佟佳氏正歪過頭來看著他。
綿寧心下一滾,問,“怎了?”
倒將佟佳氏給嚇了一跳,佟佳氏趕忙小聲道,“……我方才瞧見阿哥爺從外頭回來,就坐這兒愣神兒。我心想著阿哥爺別是方才遇見什么事兒了吧,這便有些放心不下,這才想問問阿哥爺。”
綿寧皺眉,“沒有的事。沒事,你別胡思亂想。”
佟佳氏竭力不現出不高興來,只是眼圈兒隱約有些泛紅。
綿寧在原地便有些坐不住,這就又起身。
佟佳氏還是忍不住望過來,“阿哥爺……?”
綿寧沉聲道,“肚子有些不得勁兒罷了。我去去就來,你別聲張。”
綿寧出了漱芳齋來,五州跟在后頭,也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主子的神色。
“……方才如嬪娘娘所說的事兒,不如交給奴才吧。奴才好歹小前兒也是跟著孫爺幾年過,這些年奴才也沒斷了走動,這情分便還在的。若主子為難的話,奴才盡可都攬過來,不說主子的事兒,只說是奴才自己受了如嬪娘娘的銀子使,這才托孫爺辦事。”
五州最是看得清楚,每次如嬪找阿哥爺說話兒,完事兒之后阿哥爺都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五州也能理解,畢竟每回如嬪娘娘找阿哥爺說的事兒,別管明面上是什么藉口,可是歸根結底都是想讓阿哥爺幫她爭寵罷了。
顯然阿哥爺最煩這事兒。畢竟阿哥爺是當皇子的,便再手眼通天的,又哪里有皇子去干涉皇上寵幸哪位內廷諸位的事兒?
再者阿哥爺自打元福晉薨逝之后,便對這位如嬪娘娘頗有些疏遠之意。想來興許也因為如嬪娘娘與元福晉是鈕祜祿氏一家子的緣故吧?如今新福晉畢竟是佟佳氏了,這情分上就要隔一層了。
綿寧嘆了口氣,“這話你說跟我說,又有什么區別去?”
五州一怔,便也尷尬地笑了,“主子說的是,孫爺若肯給我臉面,還不是因為我是主子身邊兒的奴才么,他不是給奴才臉面,他說到底還是敬重阿哥爺您啊。”
綿寧別開視線去,“原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與孫進忠過一句話罷了。我方才也跟如嬪說得清楚,我只 管捎話,旁的卻是不管。”
五州不好接話,只好盯著主子瞧。
綿寧煩躁地擺了擺手,實則他心里的煩躁,他也不知道該以一個什么樣的方式說出來才更合適。
終究,他還是咽了回去,不想解釋了,索性換了方向去。
“……如嬪是聰明的,畢竟也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人。只是她聰明我知道,小額娘當然就更知道。畢竟,她們才是更親的一家子。”
“這些年小額娘如何防備如嬪,我又豈是看不出來的?故此倘若我幫了如嬪去,一旦如嬪如愿以償,小額娘豈能不查是誰在幫她的?這樣一來,小額娘豈不是又要怪了我去,我跟她之間,便又要生分一層去了。”
若只是為了綿愷和綿忻,他與她怎么生分,他自己心底下雖然難受,卻還不后悔——畢竟這皇子爭位之事,古今皆然,概莫能外,他別無選擇。
可是若換成是他要幫著別人來爭奪皇寵……那就是兩回事了。他做不到心下坦然去——盡管,他也是希望帝后失和,他也曾這樣動過手腳去的。
可,他自己辦的是他自己的法子,不涉及后宮里其他人去。跟如嬪的期望不生瓜葛。
“……小額娘既防范著如嬪,那倘我幫了如嬪,便不啻引火燒身。倒為了旁人不相干的事,反而影響了我的大事去。”
五州仔細想想,也是點頭,“阿哥爺說的自是有理。皇后娘娘畢竟是中宮,且與阿哥爺有母子情份,倘若阿哥爺與皇后主子現在就鬧得太僵的話,一來會令皇上不高興,二來也有違阿哥爺仁孝之名。”
大清一向以孝治天下,況且皇上更是以“仁”字自勉,故此綿寧若想成事,必定要將“仁孝”二字高高舉過頭頂,絕不敢在這兩個字上出現任何的瑕疵去。
“……緩一緩吧。既答應她的事兒,要辦。可卻不能由著她的心思來辦,暫且拖一拖,等這事兒的風頭過一過再給她辦就是。”
與綿寧分開之后的如嬪,整顆心早就沉底兒了。
實則不用綿寧給她托著,她早已從綿寧此前的態度上,大概猜到了這樣的結局。
今兒這一場大雪,鋪滿了大地,如嬪立在雪里,身上有大毛的衣裳焐著還不覺冷,可是這心下卻已是冰涼冰涼的。
她失望地舉頭看一眼碧空,“每次好像都是我勉強他的似的,就好像這世上只有我上趕著求他辦的事兒,就沒有他求我的似的。可是明明,我們是都對彼此有所求,這才走到一處的不是?”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廣興下獄,判了死罪。皇后娘娘與皇上鬧得狠了,干脆托病不見……人人都知道去年這時候兒是宮中其他人的機會來了。我便也是這樣地找他,想讓他幫幫我。”
“可是他呢,也不過只是這樣一副冰冰涼涼的樣子,半點兒都不熱衷。我真的都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難道皇后與皇上生分了,就不會影響到三阿哥、四阿哥去么?難道這對他不是好處么?”
“他去年就這樣不陰不陽的,不肯說不幫,卻也終究沒幫……我去年這會子對他就已然失望了。故此眼前啊,又看見他這副反應,說實話,我倒沒去年那么失望了。”
“說到底,興許還是他不大看得上我吧?興許他是覺著我沒本事幫他,又或者他覺著他用不著我的幫忙……是啊,是我上趕著了。都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是我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壓低價,賣了我的尊嚴去。”
“主子……”星溪都替主子難過和不值。
如嬪深深吸一口氣,“原本舒舒還在的時候兒,我自有一條還能通向二阿哥的路去。可是我算看明白了,舒舒不在了,這條道兒就也不能如從前那么好走了。二阿哥本來與我之間就沒什么情分,彼此不過是掂量對方的斤兩,看有沒有值得自己用的地方兒。可是眼瞧著他并不待見我這點子力量,那我就也算了,總不能撞了南墻還不知道回頭不是?”
如嬪說著毅然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回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立著的地方兒。
“……幸好我還有轉身的余地,也幸好兒,我也早就做好了預備,轉了這個身兒去。”
唇角輕勾,如嬪留下一抹微笑,抬步便堅定地向前去了,再沒有回頭。
二月初八日,四阿哥綿忻正式進學。
跟著進學,他在擷芳殿西所的住處也都安排好了。
廿廿親自到擷芳殿西所去看了好幾回,親手將一切全都打點好,這才能放下心來。
出了擷芳殿大宮門,回眸望門內三座并列的琉璃門,廿廿忍不住嘆息道,“三位皇子竟然能得每個人單住一個所兒里,雖說寬敞,卻到底是冷清了些兒啊……”
“想這擷芳殿,從我大清定鼎中原開始,這三個所兒里便沒冷清過,總要數位皇子合住著的。如今那會子的熱鬧情形竟不復見……皇上的子嗣,實在是太少了。”
月桂忙道,“主子別急,奕緯阿哥這也一晃就要長大了,到時候兒便可以挪到西所陪著咱們四阿哥一起居住。小叔侄兩個雖說輩分是叔侄,可是年紀卻是相仿,到時候兒自然能玩兒到一起去。”
“再說了,三阿哥也成婚了,等也誕下皇孫來,一樣可以挪過來與四阿哥一同居住不是?”月桂越說越高興,便拍手笑道,“到時候兒可不光是四阿哥的所兒里熱鬧了,那主子也當了祖母不是?”
廿廿便也笑,趕忙擺擺手,“我如今還沒習慣了手里拿著莊妃姐姐送的那煙桿兒,還沒習慣了盤腿當婆母坐著呢……這一回子一想又要當祖母了,當真有些回不過神兒來呢。”
廿廿說完,自己卻也有愣怔一下兒,隨即笑道,“嗨,瞧我,還說沒想當祖母呢。如今奕緯何嘗就不是我的孫兒了?更何況奕緯是星樓的孩子啊,那與我本生的孫兒又有何區別呢。”
“我啊,是早已經當了祖母了!”廿廿抬手輕輕掠了掠鬢邊,“老了,不管預備好還是沒預備好,終究已是到了這個時候兒。”
這一刻她便更能明白皇上在五十歲的關口時候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