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也是點頭,“……便不是為了和珅,又何嘗能不顧著十公主的體面去?畢竟當年十公主風光大嫁,額駙也是皇考為十公主所選,這便也是全了汗阿瑪的體面去。”
皇帝欣慰笑笑,“何嘗不是如此。若不是為了汗阿瑪與和孝,豐紳殷德便因國孝期間服內生女,爺也早不饒了他去了。”
廿廿抬眸,望住皇上的眼睛,“就連和珅之子,皇上都能饒過,那汗阿瑪留下的旁的老人兒呢?罪責遠遠比不上和珅之重的,且還能對皇上,對朝廷有用的人?”
皇上便微微瞇了眼,“你說的是……?”
廿廿側眸,莞爾輕笑,“蘇楞額與阿明阿。他們也都是汗阿瑪留給皇上的老人兒,一個是諳熟內務府事務,一個則是當年汗阿瑪挑給皇上的哈哈珠子……借著十額駙這事兒,我倒也要替他們向皇上求個情。他們作為工部和內務府兩邊兒的官員,那書吏盜領內帑的事兒,他們兩個的確是罪無旁貸,皇上怎么交刑部議罪都是應該的。”
“只是想想,若是皇上想要他們兩個的命,那還不容易么?倒是他們兩個好歹在內務府的事務熟稔,若是就這么去了,倒叫內務府里再重新培養個人才,頗不容易。倒不如求皇上開恩,再給他們個戴罪效力的機會,叫他們既能人盡其才,又能從此知道了謹慎,豈不兩全其美去?”
皇帝靜靜望著廿廿,半晌緩緩而笑,“……爺是想到會有人替他們求情,只是沒想到,竟然是你。”
皇帝掌心溫熱而又寬厚,將廿廿的手緊緊攥在里頭。
廿廿垂眸而笑,“我哪里只是為了他們兩個呢?我終究不過是想著,他們兩個也都是汗阿瑪留給皇上的老人兒啊。既然如豐紳殷德,皇上都能一再地給他機會去,那這樣兩個對皇上和朝廷尚且還有用處的人,皇上自也可再給他們效力的機會去就是。”
次日皇上的旨意就傳了下來:賞己革工部尚書蘇楞額,圓明園六品苑丞;已革工部左侍郎阿明阿,八品筆帖式,在熱河當差。
得了旨意,兩位前總管內務府大臣,以內務府職官的身份,向內遞牌子,謝皇后的恩典。廿廿知道,這是皇上將她為他們兩個求情的口風,已然是放給了他們兩個去。
因他們兩個現在一個六品、一個八品,職分低微,已經沒有了進內廷面見皇后的資格,故此廿廿沒召見他們兩個,只吩咐下去,叫他們好好當差,好自為之。
“主子覺著,皇上是以為誰會去給他們兩個求情?”月柳瞧出主子有些高興,這便湊著趣兒問。
廿廿含笑抬眸瞟她一眼,自不理睬她,只是垂眸繼續看書去。還是五魁將話茬兒給拉了過去,“還能有誰?自然是二阿哥唄!”
月柳撅了撅嘴,“他們兩個既都是二阿哥的人,那就等著二阿哥來替他們求情好了,主子又何苦要替二阿哥出這個頭?”
廿廿這才又抬眸笑著瞟她一眼去,“你當真以為,二阿哥會到皇上跟前替他們求情去?”
月桂在旁看著,也抿嘴笑,“當年盛住幾次三番出事,二阿哥都從來沒為盛住求一回情去。那還是二阿哥的親母舅啊,就更何況這二位只一位是二阿哥側福晉的族人,另一位只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呢。”
月柳撅嘴道,“二阿哥倒是一向都撇得清楚!那還是怕一旦求情了去,就會叫皇上知道這事兒怕是與他有干系,故此他怕連累了他自己去唄?”
廿廿偏首一笑,“舍車保帥,這也是古往今來一向的規矩。皇子里頭,不光他會這么做,而是所有人都一直都這樣做。便是他不想,他手下人也會攔著他去。若他因為這么電子小事兒就受了影響去,那他們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的謀劃,豈不是都白費了?”
月柳忍不住道,“還是咱們三阿哥是真性情……二阿哥他,越發看不清了。”
月柳一時說完,眾人都沉默下來。
倒還是月柳自己打破了沉默,“既然二阿哥不肯替他們兩個求情,那就由得他們舍車保帥去唄!若是皇上就這么不用這兩個人了,最好還叫刑部給治了罪去,這便也叫二阿哥失去了兩個左膀右臂去,那日后自然也該收斂些兒了……主子又何苦替二阿哥撈回來這兩個人去呢?”
廿廿將書放下,手肘撐著桌面兒,指尖抵住了額角,看著月柳微笑,卻不答話。
月桂瞧見了,便含笑道,“我倒是與你想的不一樣,我是覺著主子做得妙……這兩個人的,畢竟都是內務府的老人兒了,更何況一個是星樓的族人,一個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呢,都是有舊日情分的;況且這兩位畢竟也都是先帝爺留給皇上的,故此皇上心下必定有些舍不下的。”
“再來說呢,既然咱們都知道他們全都是二阿哥的人,而二阿哥又必定不會為了她們兩個到皇上跟前去求情,那主子替他們求了這個情去,就一來是全了先帝爺的體面,也顧全了皇上的舊日情分去,更是幫了二阿哥的忙去,且一下子變成了這兩個人的救命恩人去!”
“便是以后這兩人還要跟著二阿哥,難免還要做出算計咱們三阿哥、四阿哥的事兒來,那他們也得拍著良心,不得不有所收斂。否則皇上若是洞見了,又如何能饒得了她們去?”
“這便與其是生生叫二阿哥失去兩個左膀右臂,還不如干脆就給打折了去。叫這兩條胳膊啊,雖說還繼續掛在二阿哥的肩膀頭兒上,卻再使不出從前那么大的勁兒來了,變成了半拉的擺設去,豈不更好?”
“否則啊,就算二阿哥缺了兩個左膀右臂去,難道二阿哥身邊兒還就這兩條了不成?二阿哥跟前自然不缺人使,兩條左膀右臂沒了,自然有新的補上來,總數兒一樣兒不帶缺的。”
月柳這才恍然大悟,“那主子這般,實則算是四全其美了不是?!”她趕忙上前給廿廿半蹲一禮,“都是奴才腦袋慢,主子可白教了奴才這幾年去!”
廿廿便笑,伸手拍了拍月柳的手去,“這也是各自有命吧,算不得什么腦袋快慢的。月桂是操心費神的命,你 啊,你卻是個不用操心的命……這么說起來,你的命倒比月桂好些去呢。”
一時眾人都是笑了,月桂的眸光不知怎的,不自覺地飄向四喜那邊去了一下兒。
卻不成想,還是凌空撞上了他瞥來的視線,她便趕忙躲了開。
皇上賞還豐紳殷德公爵銜的第四日,豐紳殷德終是撒手西去。
皇上派英和帶領以侍郎職,帶領十名侍衛,往奠故固倫額駙豐紳殷德茶酒。賞銀五千兩治喪,照公爵銜賜恤。
僅僅比廿廿年長一歲,而比皇上年輕十五歲的和珅之子、固倫額駙,就這么結束了他這也曾煊赫無兩,卻也備受凄涼的一生去。
除了皇上派員前去賜茶酒之外,因十公主的緣故,也因為廿廿與豐紳殷德終究同是出于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同族之親,故此廿廿也暗暗吩咐了叫綿忻一同去。
做出這樣的安排,也有廿廿的思慮在里頭:畢竟豐紳殷德是和珅之子,而當年和珅在宮中被擒,又是廿廿親自帶人動的手。若是叫綿愷去,一來綿愷是廿廿長子,年歲大些,不可不防備著和珅宅中尚有舊族或者舊部,想要借綿愷來生事。
況且綿愷的性子急,一見了那樣的情勢,倘若壓不住火氣,倒叫場面不好看。
再者綿愷的諳達是廿廿二弟和世泰,倘若綿愷莽撞,和世泰怕就又是最先受罰的那一個。
而綿忻呢,畢竟還是小孩兒,便是和珅舊族舊部的,又能拿一個小孩兒如何去?況且童言無忌,即便是綿忻當場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去,一切都好開脫。
綿忻臨去時,廿廿拉了小手囑咐,“去了就站在你十姑母身邊兒,起止都跟同一處,莫自己淘氣,落了單去。”
綿忻抬眸望住廿廿,“額涅,三哥若是不去了的話,二哥是不是也會去?兒子與二哥同去,可好?”
廿廿含笑蹲下,輕輕攏住綿忻去,“好孩子,你說的有理。按說豐紳殷德是你姑父,你二哥也是當內侄兒的,便也應當去行個禮。這是你明白禮數,自是沒錯兒的。”
“只是呢,咱們是天家,便是一家子親族的情誼,卻也要讓位于大是大非去。你姑父他畢竟是罪臣和珅之子,而你二哥又是你汗阿瑪的長子,他去與不去,都牽涉頗大。不像你,你還是個小孩兒,便沒有那么多的顧忌,故此啊,你替額涅去陪陪你十姑姑就好。”
綿忻認真點頭,“兒子明白了,那兒子就先跟著英和大人一同去了。”
廿廿拍拍兒子的小臉蛋兒,“英和大人學問好,人也謹慎,你跟著他一起去,凡事多問問他,必定不會出錯的。”
十公主府,公主府的長史親自來迎了綿忻與英和進內。
因為豐紳殷德的特殊身份,四阿哥綿忻過府來,事先并未聲張,故此十公主預先也不知道。待得見英和進來行禮請安,卻見了小小的綿忻跟隨在畔,十公主又驚又喜,伸手直叫,“我的兒,你怎么來了?”
綿忻便三步兩步奔進十公主懷里去,“姑母,侄兒是替汗阿瑪和額涅來陪伴姑母的……”
豐紳殷德身故,十公主一向剛強,愣是不肯在眾人眼前落淚。可是這一刻,柔軟的小人兒在抱,她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這一生也不知該做何樣的解讀,不知算是萬事順遂,還是該叫命運多舛,她如今便也都不想再回頭去細究。可是她卻明白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失去了她與豐紳殷德之間唯一的那個小阿哥……
一個女人活在世上,尤其是到了這個年歲,若沒有自己的兒子,即便尊貴為固倫公主,卻也總覺得沒有了依靠去。她也曾好多次幻想過,倘若這時候她的那個小阿哥還活著,那她這會子便也不至于是這樣的光景了吧?
而小小的綿忻就這樣投奔進她的懷里來,叫她無法不想起自己那夭折了的兒子去。對于她來說,皇子的身份不稀罕,故此若是換作是二阿哥、三阿哥來,她心下還不至于這樣大的波動去。反倒是小小的綿忻來,勾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柔情去。
綿忻伸手替十公主擦淚,小聲說,“來時額涅囑咐了,叫侄兒就陪在姑母的身邊兒,哪兒都不許去。姑母別哭,侄兒會一直陪著姑母的。”
叫這孩子這般一說,十公主就更是止不住了眼淚去。
“……虧你額涅有心,這會子肯舍了你出宮來陪著我。她總歸是最知道我的,她知道我這會子最缺的是什么。”
十公主抬眸去看綿忻的眼睛,那獨屬于孩童的眼,清亮、透明,毫無遮掩,“只是,好孩子,這地兒可會叫你悶得慌去?”
畢竟是喪禮,小孩兒又怎么會喜歡呢?
綿忻卻搖搖頭,“侄兒是來陪姑母的,只要能守著姑母,旁的就都不要緊了。”
十公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管將綿忻在懷里箍了又箍,落淚嘆息道,“我啊,雖說也沒見過你汗阿瑪小前兒是什么樣兒,可是從你皇瑪法那兒聽說了不少,我便覺著,你這孩兒偏是最像你汗阿瑪小前兒的啊。”
這樣的四月,春暖花開,有舊人去,也有新生來。
皇上赴萬壽山廣潤祠祈雨回來,太醫院便奏上了喜信兒來——如嬪有喜了。
皇上正為求雨而焦渴的心登時也是一震,這便急忙回到后宮,先去看廿廿。
廿廿笑著迎出來,“皇上已經得了喜信兒了吧?我是前兒就知道了,只是那會子皇上祈雨,打擾不得,這才今兒等皇上行完了禮,這便叫他們等著宮門口兒,等皇上一下馬就知道了。”
皇帝握緊廿廿的手,“……她果然是有福氣的。”
廿廿便笑,“可不。淳嬪和信嬪比她的日子還多些,卻沒能坐下胎來,倒是她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