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帶著秋日夜晚的涼意徐徐掠過,東邊山頭上與天相連處被劃開了一線白光,隨著太陽的升起,那一線白光越來越亮,在風的涌動下,逐漸將天邊的云海也翻卷、渲染上了一層層的絢麗色彩,光耀大地。
白水村村口的食肆早早的就開了門,熱湯熱粥在瓦罐里“咕嚕嚕”的翻滾著水泡,門口的大爐子上層層累疊著竹籠蒸屜,隨著水汽裊繞,誘人的食物香味也朝著遠處飄散開來,吸引著過往的行人和鄰居。
一個十五六歲的藍衣布裙少女抱了一捆柴火從小門走出來,整整齊齊的靠著墻堆放在灶膛前,回頭看見旁邊桌上趴著的人,不由抿嘴一笑,轉身繞到灶前揭開了鍋蓋,將里頭正熱騰騰冒著白霧的羊奶舀了起來,正好滿滿的一大碗。
她輕移腳步走到桌邊把大碗輕輕的放下,又伸手在懶洋洋趴那兒的小姑娘肩上推一下,柔聲說道:“小蘿,時辰還早,今日也不會有許多客人,你若是困乏就回屋去再睡一會兒吧。”
云蘿撐著手臂從桌上支起了腦袋,眼睛半合著,神色困頓而蔫巴。她捂嘴打了個哈欠,又用力的伸展了下身體,搖搖頭然后將這大碗羊奶捧了起來。
雖是剛出鍋的,但煮沸已經有一會兒了,此時稍微還有些燙嘴,卻是喝著最舒服的溫度。
她一邊吹氣,一邊迅速的把比她腦袋還要大的這么一大碗全喝進了肚子里,然后站起來扭了下肩膀和脖子。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整整三年,從泰康十二年深秋到十五年的中秋,云蘿也已經十一歲了。十一歲的她再不是那矮墩墩、胖乎乎的模樣。
一直緩慢生長的她,從去年開始迅速的抽條,這帶給了她夢寐以求的長高和瘦身之外,還產生了些許的后遺癥,比如衣服總是短了一截,再比如,雙腿的關節時常酸痛。
為了緩解這種快速生長帶來的疼痛,她給自己尋了一只正在哺乳期的羊媽媽,每天補充一大碗羊奶。而云萱更是在她的指導下,已經能幾近完美的將羊奶里的腥膻味給去除了。
她扯一下又短了一點的袖子,走到門口往大路上張望。
比之三年前,就連門外的大路都敞亮了許多,從白水村一直通往慶安鎮的道路更是從原來的窄小崎嶇變得平坦而寬敞,每天都有滿載著各種材料和貨物的馬車、驢車、牛車來回往返,十分熱鬧。
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門口路邊,手腳纖長,唯有兩邊的臉頰還略微有些肉嘟嘟的,清亮的狐貍眸中一片平靜淡漠,鼻梁挺直,輕抿的嘴唇粉潤,膚白如脂,木然著臉面無表情的,卻真真是個十分精致的人兒。
她沒有如云萱那樣把一頭青絲綰成少女的發髻,或是扎成麻花用布包頭,她依然是把全部的頭發都攏到頭頂,盤成一個鬏,加上身上的衣裳也是簡短的裋衣,乍一看,像個格外秀氣又精致的小郎君。
在食肆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此時天色尚未大亮,但路上早有人行走,可惜皆都沒有如往常那樣在食肆門口停留,最多跟她打一聲招呼,之后就徑直出了村子。
是呢,今日中秋,現在出來的大多數人都是往鎮上去趕集的。
鄭豐收趕著驢車停在了村口,將驢往路邊的石墩子上一拴,然后溜溜達達的走了過來,看到站在門口的云蘿時,他的眼珠子無意識的往邊上滑了過去,然后笑嘻嘻的湊到了白色水霧繚繞的蒸屜前,“里頭的包子都熟了沒?”
云萱快步走了過去,“熟了的,三叔,你今兒要些啥?”
砸吧一下嘴,他說:“就先來兩個肉包子墊一下肚子吧,回頭空了再坐下來好好吃一頓。”
云萱就打開了蒸籠,用竹夾子夾出兩個肉包子,一邊還說著:“今兒中秋,大家都往鎮上趕集去了,三叔可有的忙呢。”
鄭豐收三年前就置辦了驢車,做起了從村子到鎮上來回的拉客營生,剛開始的時候很是勤奮了一段日子,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把驢車趕到村口,每上一個人收兩文錢,若是中途的村子就要下車的話,看路程長短還能便宜一文錢。
起早貪黑的,發不了財,但收入也真不少,每天都能掙上幾十個大錢,吳氏對他都溫柔體貼了許多。
可惜一如鄭豐谷開始時擔心的那樣,他勤奮不了多久便懈怠了下來,不說每天來回三四趟,有時候連一趟都保證不了,這么懶懶散散的竟也過了三年。
分家得的七畝良田,他本來還想要佃出去收租,鄭大福得了消息之后,當即揮著鋤頭將他從村頭追打到村尾,又從村尾追打到村頭。吳氏也舉著棒槌追在頭面,揚言鄭豐收若是敢把家里的田佃了出去,她就帶著兒女跟他和離單過!
村里人很是看了幾場熱鬧,而鄭豐收也終于是不敢佃田出去了,只能苦巴巴的自己耕作,一樣的良田,卻總是比不上別人家的收成。
接過云萱遞來的肉包子,鄭豐收迅速的在兩只手上翻騰了幾下,然后塞進嘴里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的說:“小萱的手藝越發好了,尤其是這肉餡,汁水鮮香,比鎮上的鋪子都要好吃!”
云萱抿著嘴靦腆一笑,目光落到了站在門口乘風的妹妹身上。
其實食肆里的許多菜譜都是小蘿想出來的,她雖然做菜的手藝一言難盡,但腦子里卻總有些新鮮的想法。
說話的這會兒工夫,村口也多了幾個搭車的人,鄭豐收三兩口將熱騰騰的包子塞進了嘴里,然后快步走過去,駕起驢車趕往鎮上。
白水村幾乎每一戶都有人在肥皂作坊里做工,日積月累的,村里的日子比起三年前是真的好過了許多。手上有了零錢,村民也就舍得拿出兩文來搭個驢車,能省下不少的力氣。
天漸明,食肆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去鎮上趕集的人想去鎮上覓食,留在村里的人卻也不少,有那懶得做早飯的、或者從沒進過廚房的老爺們自然就往村口的食肆來了。
今兒是中秋團圓日,連作坊都給大家放了假,卻仍留了幾個負責看顧的小管事,他們早起在作坊里巡查了一圈之后,也來了食肆。
食物的香氣在熱氣中翻騰,滾燙的米粥,香濃的豆漿,鮮香四溢的肉包豆腐包,瓷實的大面饅頭,松軟的米糕,配上一碟小菜鹵豆干就是好滋味。除此之外,還有現煮的湯面炒粉小餛飩可供選擇。
云萱和云蘿都忙碌了起來,在院子里磨豆子的鄭豐谷和劉氏也從小門出來了,燒火、煮面,給客人送上他們的早餐。
云蘿已經做了三年的服務員,專職端盤子,不時還要兼職一下收銀員。
不過今天不用她分飾兩角了,因為有鄭小弟捧了錢匣子放在門口板凳上,迅速的計算出每一個客人消費的數額。
多是三五文錢就吃飽了肚子,偶爾也能遇上吃了十幾二十幾文錢的大客戶。
“鄭老弟,你這兒子聰明,小小年紀的算起數來連個磕巴都不打。”
“那可是未來的秀才相公,算一算這三五十來文錢的還不是手……手到擒來!那啥,文彬,是這么說的吧?”
文彬抬頭咧嘴一笑,點點頭,“對。”
鋪子里頓時響起了一陣哄笑,“寶生,你啥時候也會讀書了?瞧這話說得文縐縐的。”
剛才說話的正是鄰居李寶生,聽到周圍的陣陣哄笑,他不僅沒覺得難為情,反而更挺直了脊背,高聲說道:“讀書才能有大出息呢,連作坊招工都稀罕那些識字讀過書的人,我好歹住在讀書人的隔壁,天天一大早就聽著文彬在院子里的讀書聲,可不得多少的記住幾個?等我大孫子再長幾歲,我也要送他去學堂!”
一席話說得食肆里一片叫好聲,村子里家家戶戶都跟著作坊把日子過好了起來,家里有了余錢就自然的會想一些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送娃兒去學堂。
哪怕考不來科舉功名,只多認識幾個字也是好的,沒瞧見作坊里的伙計們,那識字的比不識字的人總是能拿到更多的工錢嗎?
三年的時間,那么小小的一塊肥皂早已經風靡了整個江南,甚至據說連京城都有貴人追捧。
而肥皂也不再只有剛開始的渾濁黃褐色那一種類,這種最粗劣的常被用來洗衣服,附近的村子仗著在作坊里做工的便利,平常總是能分到一些缺了角的或碎裂不完整的瑕疵品,都不稀罕了。
不過放到鋪子里去賣,還是得花上十幾二十幾文錢才能買到小小一塊,外面的人可舍不得像他們這樣大手大腳的搓使。
而除了這一種,還多了其他的許多花樣。有帶了各種花香、果香、奶香,形狀顏色也各不相同的許多類型,統稱為香皂,美容養顏又護膚。還有加了藥材的藥皂,據根據藥材的不同而能治療各種皮膚上的小毛病。
前段時日,聽說鎮上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因為臉上冒出了許多痘子而羞于出門見人,用了鋪子里女伙計推薦的藥皂之后,不僅治好了痘子,臉上的皮膚都變得光滑白皙了許多呢,惹得許多聽聞此事的姑娘家都忍不住涌入了肥皂鋪子里,有錢的自是當即下手買上幾塊,沒錢的也來湊湊熱鬧,過一過眼癮。
還聽說,現在的小郎君若是要送心儀的姑娘禮物,都流行送各種包裝精美的香皂了。
村里的人聽說外面這些事情,自是與有榮焉,尤其是作坊在這三年里一次又一次的擴建,招工的人數自然也就一次又一次的增多,還有許多家在幾十里外的人前來求職,作坊最后面建了長長的一排兩層樓,就是專門供這些不能每日往家里來回的人住宿的。
作坊每日只供應一頓免費的午飯,這些人的早飯晚飯都得自己想法子解決,導致每日的清早和傍晚,作坊外頭的路邊就會多出一些賣粥飯面餅等小食的攤販,給那些人家添了不少的家用。
為了規整每日清晨傍晚就亂糟糟,有時候還會堵塞道路的這些小攤,里正和作坊的大管事商量了商量,索性在路邊寬余的地方劃了位置,規定了他們必須在劃好的位置里擺攤,還得每次交一文錢的費用,拿出其中十文錢來給每日早晚收攤后去那里清掃的孤寡阿婆,剩下的錢則攢起來,等著以后村子里修橋鋪路都可以花用。
村民們初時還有些怨言,但漸漸的也就習慣并接受了這個規定。
有別地過來的貨郎小販,花兩三文錢租一個小小的攤位,帶來的新鮮小東西不止供給作坊里的伙計們,還吸引了周圍村子里的大娘大嫂大姑娘。臨近的村子有村民會把家里富余的糧食菜蔬往這邊送,作坊里負責伙食的幾個管事媳婦基本不用每日往鎮上跑,村民送來的這些東西既新鮮,又比鎮上集市里的便宜,買賣的雙方都對此十分滿意。
漸漸的,那一片地方也有了點集市的模樣。
不過今日中秋,作坊也放了假,那些家在幾十里外的伙計們昨日傍晚就拎著作坊分發給他們的月餅結伴著各自回家。大管事還說了,大家只需在明日的中午前回來上工就成,都好好的在家過個團圓節。
所以今日作坊那邊很冷清,村子里倒是很熱鬧,但云蘿家的食肆卻明顯的生意冷清了許多。
生意雖淡,人卻真不少。
作坊放假了,秋收還沒到時候,又逢中秋佳節,趕集的去趕集了,留在村里的人卻都閑得很,在食肆里吃完了早飯也沒有走,就聚在這兒談天說地的。從村子里面又溜溜達達的走出來不少人,毫不見外的踏進食肆來湊熱鬧,但更多的是站在外面,畢竟鋪子里就這么點地兒,擠不下許多人。
屋里沒地兒坐了,趙旺就捧著一大碗肉絲米線蹲在門外的一層石階上,埋頭把線面吸得“哧溜”連聲,抬頭看到同樣蹲在他旁邊,抓著個豆腐包慢悠悠啃著的云蘿,兩只腳在地上蹭了蹭,朝她蹭過去一點兒,問道:“蘿姑娘,你今兒咋沒啥精神?昨晚沒睡好?”
這趙旺就是今日留下看守作坊的那個小管事,他本名趙狗子,金來嫌棄難聽,就給他改成了趙旺,從他的本名演化而來,叫著又喜慶。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作坊里的大小管事乃至伙計對鄭豐谷都是老弟老哥大叔的喊著,叫云萱文彬他們也多是丫頭小子,或者直呼其名,卻從上到下一致的稱呼云蘿叫“蘿姑娘”。
云蘿也沒有喜不喜歡,他們這么叫,她就這么聽著,此時聽得趙旺詢問,兩口將剩下的大半個包子啃進肚子里,搖頭說道:“沒什么,昨日陪我娘走了一趟外婆家去送節禮,很遲才回來。”
趙旺頓時就一臉恍然,“蘿姑娘的外婆家是在橫山村吧?那可老遠了,路也不好走,真是山里山,灣里灣,我上次跟人走了一趟,走得我腳底板都磨起了泡。”
“你還去過橫山村?”
他又“哧溜”的吸一口米線,說:“我以前是跟著另一個管事跑路收貨的,橫山村多毛筍,他們那兒曬出來的筍干就是比別地兒的要鮮嫩一些。”
云蘿點點頭,關于這一點,她也是認同的。不過想到昨日陪著娘去外婆家里發生的事情,她不由用力的啃了口另一只手上的大肉包,心里有一句MMP,卻怎么也吐不出口。
可這種事情她又不可能跟趙旺一個外人說,見他蹲在她旁邊,就沒話找話的問了句:“你中秋也守著作坊不回家嗎?”
他已將米線吃完,正捧著大碗仰著脖子喝湯,聞言喝湯的動作一頓,然后放下了碗,臉色一時間有些異樣,最后只搖頭說:“我家里沒啥人了。”
云蘿看他一眼,沒有再多問。
李狗蛋帶著一本書,唉聲嘆氣的跟在他祖父身后過來了,湊到文彬身邊不滿的嘀咕著:“學堂都放假了,我爺爺也不讓我歇一天。”
自從大孫子考中了秀才,從祖上開始就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的里正老爺子就對培養讀書人有了十足的信心。
盡管李繼祖去了縣學讀書,需要的花費更多了,但里正家的日子本就不差,他擔著里正之職,兩個兒子則一個在家種田,一個在鎮上也有一份賬房的營生。
而現在,她的大兒媳在作坊的灶上做工,每日都有二十個大錢,還不咋耽誤家里的事;村里人的日子都好過了,自也有他這個里正的一份功勞,除了官府給他的薪俸之外,逢年過節的作坊大管事還會給他送上一份禮。
家里大人們都儉省些,再送兩個孩子上學堂,似乎也不是多大的壓力。
于是他跟兩個兒子合計了合計,把小兒子的長子和大兒子的小兒都送去了學堂,也就是李狗蛋和他的堂兄二哥。
他二哥住在鎮上他二叔二嬸的身邊,并不常回村,他則多是跟著文彬每日搭車往鎮上來回,盡管他們一個在書院讀書,今年都嘗試著下場科考了,一個卻還在學堂里尚處于開蒙的階段。
是的,文彬今年二月被先生帶著去考縣試了,盡管沒有考中,但好歹過了前面的兩場,家里人也并不失望,畢竟一開始先生就明說了,除非出現意外,不然恐怕是考不中的,此次也不過是去感受一下考試的氛圍,累積些許經驗。
李狗蛋跟文彬嘀嘀咕咕的,他覺得他自己真不是個讀書的料,至今連《千字文》都背得磕磕巴巴,但卻架不住他祖父那一顆想要讓孫子們都當個讀書人的火熱的心,真真是苦不堪言。
文彬先把今日早上收回來的銅錢都清點完畢,每一百枚串成一串放在匣子里,又翻開賬本往上添了一筆,將東西都規整收好之后才拿過了李狗蛋手上捧著的書,笑嘻嘻的說:“別灰心,你有哪里讀不明白的?我教你呀。”
里正高興的贊了文彬好幾句,回頭又瞪了小孫子一眼,讓他務必要好好的跟著文彬讀書。
李狗蛋想哭,和讀書比起來,他其實更想去河里摸蝦。
八月中秋,正是蝦肥蟹美的時候,村邊河里的蝦蟹雖然都小了點,但味道實在鮮美,云蘿姐姐都喜歡吃得很。
八歲的李狗蛋圓頭圓腦的,剛經過一個大夏天,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手背和面頰脖頸全都被曬得黑亮黑亮的,跟文彬站在一塊兒,頓時襯得也被曬了一個夏天的鄭文彬格外白凈斯文。
文彬長大了許多,已從三年前的懵懂孩童長成了小小少年郎的模樣,雖然因為太陽的曝曬,他的面容不夠白,但長期在書院里熏陶,身上自有一股別的小少年沒有的書生文氣。
況且,鄭家人都有個好相貌,他自然也不會例外,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因為常在不自覺間學著他三姐的一些行為舉止,他的脊背總是板得直直的,昂首挺胸,精氣十足,又有點不像個文弱書生了。
文彬找了個角落,教狗蛋讀書,他也順道算是又溫習一遍,卻見食肆東墻的小門忽然被打開,一個兩三歲的胖娃娃在門檻的那邊,趴在門檻上正抬起小短腿試圖翻過來。
搖搖晃晃的,他翻過門檻一屁墩坐在地上,卻沒先爬起來,而是轉頭在鋪子里看了一圈,直到看見云蘿,他眼睛一亮,兩只胖爪子往前一趴,扭著小屁股費勁的站起來,然后跌跌撞撞的沖著云蘿過來了。
這是他們家最小的成員,到明年的正月十六就滿三周歲了,小名嘟嘟,大名鄭文安,大名、小名全都是小書生鄭文彬取的。
可他最喜歡的卻依然是三姐,盡管在他會走路之前,三姐一直對他敬而遠之,可自從他會走路,他就迅速的學會了主動去抱三姐的大腿!
山不來救我,我去就山嘛!
云蘿低頭看著又抱住了她大腿的小胖墩,默了默,然后一手抓著他的衣領子就把他給拎了起來,鄭嘟嘟頓時“哇”的一聲,兩只眼睛賊亮,在空中歡快的撲騰著四肢,整張臉上都寫滿了“舉高高”三個大字。
這是家里最有福氣的一位,出生的時候已經分家單過了,家里不缺錢自然就不會虧待了他,可說是被爹娘兄姐捧在手心里長到現在的,好吃好喝的就養出了一身的軟肉。
云蘿將他隨手一摟,輕輕松松就夾得他動彈不得,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鬧,還咧開嘴露出了滿口牙,奶聲奶氣的喊一聲:“三姐。”
如此討喜,村里人都說這個弟弟像極了云蘿。
每當聽見這般言論,云蘿的心情都十分復雜——哪里像了?你們是不是只看得見胖?
劉氏和云萱正在清洗灶具,鄭豐谷也忙著把爐子里的柴火撲滅,將沉重有分量的鍋爐往邊上挪,擺放整齊,見到鄭嘟嘟纏著云蘿的這一幕,皆都不由得會心一笑。
遠遠的傳來了一陣稚嫩的、好似扯著嗓子的笑聲,正在努力逗著三姐笑的鄭嘟嘟小耳朵一動,連忙轉頭望了過去,就看到十四五歲的壯實少年在脖子上架著個小娃娃,一陣風似的跑來,那一聲聲幾乎要沖破天際的笑聲正是出自那個小娃娃之口。
見到熟悉的小伙伴,鄭嘟嘟扭了兩下身子,盯著少年兩邊肩膀上晃蕩的小短腿,他的小胖腿也不自覺的跟著晃了兩下,目光锃亮。
劉氏抬頭看向來人,慌忙說道:“虎頭,快把你弟弟放下!他還小呢,嗓子也嫩,你不好這樣逗他的。”
十四歲的少年郎,身板兒壯實,還足足比云蘿高了一個腦袋。
不過云蘿相信,過不了多久,她就一定會追上去的!
聽到二嬸的話,虎頭雙手托著肩膀上的小娃娃,將他一下抬高然后放了下來,直起身就將興奮地怪叫著要往他肩膀上爬的鄭嘟嘟抱了過去,輕松架到脖子上。
鄭嘟嘟的兩只爪子用力抓著他的頭發,興奮得直叫喚。
云蘿在低頭看地上的小娃娃,比鄭嘟嘟還要小一些,不過也有兩歲了,白白胖胖的,頭頂上留著一簇軟乎乎的胎發,大眼睛溜溜圓,正費力的仰著腦袋看她,然后身子往前一趔趄,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云蘿:……
小娃兒半點不怕,胖手抱著她的大腿,兩只小短腿也慢慢的勾了起來,形如一只圓滾滾的小考拉,整個人都想要往她身上爬,哼哼唧唧的口齒還不很清晰,“三姐。”
這是鄭虎頭的親弟弟,三年前,小胡氏發現她時隔了十多年后竟然又有了身孕,頓時把她自己也給嚇了一跳,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巨大的驚喜,一下子被家里長輩、相公和兒女們當成了珍寶般的小心伺候著,弄得她都難為情了。
又想到說不得過個一兩年她就要當外婆了,更是臊得慌,在外頭一直遮遮掩掩的,到六七個月的時候,肚子實在遮不住了才被外人知曉,一瞬間鄭豐慶老來得子、小胡氏老蚌懷珠的八卦傳遍了整個村子。
其實在云蘿看來,他們的年紀真算不上老,三十多歲不正是花一般的年紀?后世有多少男女在這個年紀還是個連伴都沒有的單身汪?
這個小名小虎,大名叫鄭文靜的小孩兒比鄭嘟嘟小了半年,小名是太婆首先叫出來的,大名是鄭二福和鄭豐慶父子兩借了文彬的幾本書,湊在一起翻了兩個月才終于確定下來。
他們本沒啥文化,識得幾個字,挑挑揀揀,好不容易才選了個瞧著最順眼的。
可惜,鄭文靜小朋友一點都不文靜,大哭大叫、撒潑打滾、調皮搗蛋簡直是樣樣俱全,也就云蘿能治得住他。
云蘿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種讓小朋友聽話賣乖的氣質,以前是文彬和云梅,現在則是鄭嘟嘟、鄭小虎,還有三叔家的小一小二。
看鄭小虎抱著她的腿爬得辛苦,云蘿就伸手將他拎到了懷里來,剛一抱上,騎在虎頭脖子上興奮大叫的鄭嘟嘟眼角一瞥,頓時不樂意了,扭著身子張開手就朝她撲了過來。
鄭小虎這個大壞蛋,總想跟他搶三姐!
云蘿空出一只手將撲來的鄭嘟嘟也往懷里一摟,本是個嬌嬌小小的小姑娘,懷里卻一邊一個的摟著兩個胖娃娃,本應該是讓人心驚肉跳、很不和諧的一幕,但偏偏她舉重若輕,摟著兩個沉甸甸的胖娃幾乎感覺不到分量,甚至還得小心的收著些力氣,免得把兩個弟弟給弄傷了。
所以說,她真的很不愿意親近這種柔弱軟乎的小娃兒。
虎頭叉腰站在他們面前,看著這兩個被隨手夾在懷里,還樂顛顛半點沒有要發小脾氣的小子,嫉妒壞了。
不過算了,只要三姐不在,虎頭哥哥就是他們的最愛。
太陽越升越高,村口這里也越來越熱鬧,今日難得空閑,許多人都是習慣性的往這邊走。三年來,這里已經成了白水村最大的一處聚集地了。
過不多久,鄭大福也背著手溜達了出來,鄭豐谷見了忙將他迎進鋪子里頭,搬了個凳子讓他坐著,劉氏也舀了一碗豆漿,和兩個包子一起端到他面前,恭順的說道:“這是今早賣剩下的,爹你別嫌棄。”
莊戶人家哪里會有人嫌棄糧食的?
鄭大福喝了一口豆漿,看著面前的兩個包子說道:“我也是剛吃了早飯就出來,吃不了這么多。”
鄭豐谷抓了下腦袋,憨笑一聲,“那你慢慢吃。”
多的也不說,只是看著明顯老了許多的父親,鄭豐谷心里并不怎么好受。
若說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都在蒸蒸日上,那么老房子那邊則是日漸衰落了。
當日分家,鄭豐年自以為甩開了兩個拖后腿的兄弟,一家人的生活依然如舊。他把家里的十多畝田地都交給了老父親來耕種,留了鄭云蘭和鄭文浩在家里,美其名曰替他孝順二老,可他卻自己收著每月的那幾兩束脩,還要時常回家來拿菜拿糧拿各種家里有的東西,他的秋闈和鄭文杰的兩次院試,也都要老兩口拿銀子出來貼補費用。
盡管在農忙時節有鄭豐谷和鄭豐收過去幫著干一點,但鄭大福因為勞累和壓在心里的沉悶,可見的老了。
鄭豐谷心疼爹娘,曾小心的提出由他來奉養二老,二老手里現有的那些東西他也半點不要,卻被鄭大福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還被孫氏認為是去看親爹娘笑話的,抓著他就罵了半天。
沒法子,他也就只能像現在這樣常留老爺子吃點東西,好歹把肚子給填飽了,沒得辛苦到老還要扣扣搜搜的舍不得多吃一口糧。
鄭嘟嘟被放到了地上,顛著小胖身子走過來,仰著頭喊一聲:“爺爺。”
鄭大福笑出了一臉的褶子,輕輕摸著鄭嘟嘟軟滾滾的腦袋,說:“乖孩子。”又跟鄭豐谷說,“這孩子養得好,最像他三姐。”
鄭嘟嘟一聽這話,頓時整張小臉都發亮了,用力的點著頭。
對,沒錯,嘟嘟最像三姐了!
鄭小虎緊隨其后的也湊了過來,眼巴巴的看著大爺爺。
他覺得,他才是最像三姐的!
兩個小孩擠擠挨挨的站在一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什么話都沒有的忽然就扭作一團打起來了,劉氏忙跑過去想要把他們拉開,卻怎么也扯不開這小兄弟兩個,又不敢真用力的拉扯,一時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鄉親們看得也十分有趣,還有那站在一邊鼓掌起哄的,并不覺得兩孩子打架是多了不得的大事。
畢竟,他們都看習慣了。
有人湊過來跟鄭大福搭話,“鄭大伯,你是來這兒等喜信的吧?您放心,文杰他今年肯定能考中了!”
鄭大福笑著點了點頭,卻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秀才哪里是那么好考的呢?我也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另外的人皆都附和,“這不是容易的事,文彬的年紀也還小,不必著急。多少人考到白發蒼蒼還過不了童生試呢?”
鄭大福也感嘆,想當年,鄭豐年就是考到了三十歲才終于中了秀才。
三年了,鄭文杰還在努力的讀書考秀才。
算算時間,今天又是衙門來報喜的日子,如果村里有人考中了秀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