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拉響,好戲連場,大紅的燈籠在戲臺子上高高掛起,雖不如白天時清晰明亮,卻也清楚的映照出下方戲子的輪番登場。
用了晚飯后,村民們都來不得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都是隨便一劃拉就急急忙忙的又聚到了村口,有的還把家里的長凳也一塊兒扛了出來,待會兒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安安眈眈的看戲。
從酉時到戌,一個多時辰,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直至散場仍意猶未盡。
連續三天,每天兩場戲,一場在下午,一場在晚上,村民們都看得十分過癮,不僅只是白水村的人,還有附近的其他村民,聽說白水村在做戲,也逮著空的不行十來里路過來圍觀,回程的路上竟也十分熱鬧。
三天后,好戲落幕,戲班子離開了白水村,村里各家招待了幾天的親戚也紛紛告辭離去,村子恢復了平靜,只是在村頭村尾的總還是有人不時的聚在一起對著過去三天的好戲津津樂道,甚至還有人捏著嗓子的吊上幾句。
這是熱鬧過后的余燼。
鄭玉荷一家五口到村里來吃席,吃席之后陳大就先回鎮上去了,但鄭玉荷卻帶著她的三個孩子留在了村里,一直到三天后戲文落幕,她若回去,還能趕上今年端午大集的尾巴。
村里熱鬧,這兩天鎮上也熱鬧得很,正逢端午佳節來臨,每年的幾個大集鎮上都是熙熙攘攘人擠人,陳家的胭脂鋪也是最忙碌的時候,今年鄭玉荷帶著三個孩子都在村里,鋪子里的人怕是更要忙得腳不沾地了。
可是鄭玉荷并沒有在戲文落幕,初六的那天趕回鎮上去。
她一大早就帶著三個孩子到了鄭豐谷家,還正好趕上了家里正在吃早飯。
“二哥二嫂,你們這是正吃著呢?”她笑意盈盈的進門,吊著嗓子似乎由內而外的洋溢著歡喜。
客人上門,不管帶著什么心思都不能置之不理,劉氏和云萱站了起來給他們搬凳子,鄭豐谷也招呼了一聲,“你們吃了沒?要不一起再吃點?”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鄭玉荷還真不客氣的拉著兒女在飯桌前坐了下來,又說著,“這是你們的親娘舅家,再親也沒有了的,不用那些客套,但以后也不能忘了要孝順舅舅舅母。”
三個孩子大的十四五歲,小的十一二歲,不知是真心還是被事先教導,都乖乖的喊了“舅舅、舅母”,又與表姐表妹表弟們相互招呼。
鄭豐谷默默的看了大妹一眼,劉氏轉身出門到灶房里去給他們拿來了碗筷,說道:“家里也沒準備多好的東西,大妹和外甥外甥女們將就著吃一點。”
“二嫂客氣了,這又是粥又是面的,還有鹵肉小菜,哪里將就了?”說著從大盆里舀了粥,撈了面給她自己和三個孩子,抬頭就看向對面的云蘿,“不過我聽說大戶人家的膳食可講究了,一桌子好幾十樣想吃啥就吃啥,眼前桌上的這幾樣倒是委屈了小蘿。”
鄭嘟嘟頓時就不高興的嘟起了嘴,筷子劃拉著碗里的面條,連肉都感覺吃不香了。
云蘿頭也不抬,將碗里的粥喝下,伸手又撈了一碗面,還往鄭嘟嘟的碗里添了一塊雞蛋,慢條斯理的說道:“快吃,你碗里的面怎么越吃越多?”
鄭嘟嘟被拉回了注意,不服氣的說道:“哪有?明明少了一半了!”
文彬伸出筷子到他碗里給面條翻了兩個面,半碗面條頓時就脹成了大半碗。
此地這種用米磨成粉做出的面條特別會脹水,湯湯水水的一碗若是吃得慢一些,碗里的湯水很快就會被面條吸收,然后膨脹出滿滿當當的一大碗。
所以如果吃得太慢,一碗面越吃越多還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鄭嘟嘟看著自己碗里突然滿起來的面條,斜著眼分外幽怨的瞥了兄長一眼。
哥哥什么的真是太討厭了,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兄弟倆日常相互嫌棄,云蘿也只顧著低頭吃面,其間空余時候還轉頭跟云萱說:“姐,我想吃炒面。”
云萱已經吃得差不多,聞言當即放下碗筷就又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去給你炒。”
“多放個雞蛋,還有肉絲青菜。”
“好。”
鄭嘟嘟舉著筷子就喊道:“我也要我也要!”
云萱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一點,笑嗔道:“啥都不肯落下,你還是先把碗里的吃完了再說吧。”
說著就轉身出門到灶房。
灶房里,月容和蘭香捧著碗坐在小板凳上吃早飯,聽到了堂屋那邊的動靜,此時見云萱進來就連忙站起來,一個到了灶膛前燒火,一個站在旁邊給云萱打下手。
在村里住了一段日子,她們已經習慣了劉氏和云萱親自下廚做飯,反倒是時常把兩個丫鬟擱置在旁邊。
先把面條用熱水泡軟了,然后燒鍋、倒油、下小菜和肉絲,爆出香味后扔下泡軟的面條,翻炒后放鹽和醬油,最后才搗進雞蛋。
一邊做,云萱一邊跟旁邊的蘭香說道:“小蘿她就喜歡這么吃,先炒小菜,再放面條,雞蛋一定要在最后下,不用凝結成一塊一塊的,而是要把蛋液都粘到面條上。不管炒面還是炒飯或是炒別的,她都喜歡這樣。”
蘭香連連點頭,“謝萱姑娘指點,奴婢都記下了。”
“還有配菜一定要多一些,單單只是雞蛋炒面的話,她又不愛吃,雖然就算不愛吃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全部吃下。”
“那郡主喜歡什么配菜?”
“這個都可以啊,青菜醬菜肉啥的,家里有啥就放啥,不過她不愛吃蔥蒜這種有味兒的東西。”
蘭香點點頭,“這個奴婢也看出來了,每逢飯菜里有蔥蒜的時候,郡主都會小心的挑出來,吃的也比平時少。”
“對,別看她面上沒表現好像啥都能吃得下,其實可挑嘴了。太甜的不吃,太膩的嫌棄,不吃蔥不吃蒜不吃韭菜不吃芹,她以前連蘿卜都不愛吃。現在也不大愛吃,但如果燉得久一些,把那個辣味都燉沒了,她還是能吃幾塊的。”
蘭香都點頭記了下來,上次她隨著郡主到村里來的時候,太太和萱姑娘并不曾特意的跟她說這些,這一次卻是不管干什么都要與她和月容念叨一遍,把郡主喜歡的,不喜歡的都說給她們聽。
炒面的香味迅速的從灶房傳了出去,鄭嘟嘟已經把他小碗里的面迅速的干完,就等著炒面登場了。
云蘿摸了下他的肚子,將他從高凳子上拎下來,“去外面走兩圈。”
鄭嘟嘟就乖乖的爬過門檻在外面屋檐下來回慢走,等到炒面端出灶房的時候,他覺得他又能吃下一大碗了!
當然,一大碗是沒有的,連他的小碗都沒有裝滿,只淺淺的在碗底堆了一團。
他往左邊看看哥哥的滿滿一小碗,又往右邊看看三姐那個比連還大的大碗炒面,特別有志氣的說道:“三姐,等我長大了,我也能吃這么多!”
鄭豐谷原本還在笑呵呵的看著,聽到這話也不由得嘴角一抽,默默的看著小兒子。
你怕是不行的,你爹我都吃不過你三姐呢!
鄭玉荷感覺她被冷落了,又不甘被冷落的清了下嗓子,說道:“小蘿吃得挺多啊,可別撐壞了肚子。”
云蘿手上的筷子一頓。
她前世其實并沒有這么會吃。
鄭豐谷聽到這話就不高興了,尤其看到小閨女因為這句話連吃飯的速度都慢了下來,更是心疼得不要不要的,轉頭對鄭玉荷說道:“瞎說啥呢?小蘿天生就力氣大,不吃飽了,哪里來的力氣?”
文彬也覺得大姑真是不會說話,還多管閑事招人煩。
吃得多怎么了?又沒有吃你家的大米飯!
但他不好直接懟上長輩,便轉頭跟云蘿說道:“三姐,我之前有在史書上看到衛家的老侯爺呢,說他力能扛鼎,當年隨著太祖皇帝征戰天下,鎮守江山,是頂頂厲害的英雄人物。書上還說,太祖皇帝原本是要封他當王爺的,不過被他推辭了,又要封國公,再次推辭,到第三次的時候太祖皇帝就再沒有征求他的意愿,直接封他為世襲罔替的鎮南侯。”
世襲罔替啊,那可比一個尋常的郡王爵吃香多了。
鄭嘟嘟聽不懂,只覺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十分捧場的星星眼“哇”了一聲,轉頭問文彬,“哥哥,那是誰?”
文彬敲了下蠢弟弟的狗頭,說道:“不是說了是衛家的老侯爺嗎?就是三姐的祖先,曾曾曾爺爺。”
鄭嘟嘟被“曾”懵了眼,扳著手指算不清。
文彬就又跟云蘿說道:“我聽先生說,衛家子孫不論男女都十分的英勇,還出過不止一位女將,你的祖母更是當過女侯爺,是不是都像你一樣的力大無窮?”
云蘿明白他這是在拐著彎的駁斥鄭玉荷,雖然她自己覺得沒必要,但還是點頭說道:“傳承自先祖血脈,衛家子孫確實要比普通人的力氣更大一些,不過也不是每一個都能天生神力,大多數只是比普通人稍微強健一些而已。”
“所以三姐你這樣算是完全繼承了先祖血脈嗎?”
看著文彬亮晶晶的眼睛,云蘿眼里也染上了些許笑意,輕聲說:“我祖母也是這么說的。”
“三姐真厲害!”
鄭嘟嘟聽不懂,但一點都不影響他狂吹彩虹屁,“三姐真厲害!”
這個時代的人是極看重血脈的,子孫后代誰若能繼承先祖血脈可說是無上的榮耀,尤其衛家還是侯府。
鄭玉荷的臉色有些難看,幾乎都要坐不下去了。
心里暗恨文彬不知里外,倒是把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養姐看得比親姑還要親,不就是看她如今身份尊貴,也想要扒拉著不放嗎?
想想自己今日過來的目的,鄭玉荷硬是坐在凳上不挪窩,對于這個她以前根本就不看在眼里的“侄女”,如今身份雖有了改變,但她仍是下意識的想要端起姿態,看著穿戴樸素的云蘿,實在無法將她與高高在上的郡主聯系到一起。
干笑了兩聲,她忽然問道:“小蘿這次回來,打算在村里住多久?”
這個問題到底讓所有人都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從云蘿回來一直到現在,鄭豐谷和劉氏他們都下意識的忽略了這個問題,誰都沒有開口問一聲。
云蘿轉頭看著文彬說道:“等你院試之后,到時候玉米也收成了。”
文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連忙說道:“景公子給我講了課,我覺得他教得比先生好,已經在書院請假,一直到院試我都能每天在村里。”
鄭玉荷心里不自在,明明是她問的話,怎么就對著文彬回答呢?這是壓根就沒把她放在眼里啊!
可再不自在她也舍不得甩手離開,畢竟她的目的尚未達成。
看著云蘿被文彬和嘟嘟圍在中間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鄭玉菏掐著手心不住的琢磨著要怎么開口把話題轉到她想說的方向。
只是她實在插不進侄子們的話題之中,就拿眼角不住的往自家三個孩子身上瞄,都是差不多的年紀,肯定比她更說得上話!
可是這三個孩子平時在家里跟個霸王似的,現在卻悶著頭一聲不吭,甚至不敢往云蘿那邊正眼看上一眼。
這奇怪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吃完早飯,蘭香和月容進來收拾東西,鄭玉菏像是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這丫頭咋這么俊俏?跟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相比也不差啥了!”
月容看著突然拉著她的手的鄭家大姑有些懵,小心的,有禮的,不動聲色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笑得溫柔又矜持,“奴婢不過是個伺候人的丫頭,如何敢跟大小姐相比?陳太太真是折煞奴婢了。”
鄭玉菏伸手就又把她給拉住了,“是你太謙虛了,我瞧著就好得很,若是能娶個你這樣的兒媳婦,我真是做夢也要笑醒了。”
月容頓時眉心一跳。
鄭玉蓮下一秒就把她閨女陳家滿拉到了前面,臉上笑成一朵花兒,“我這閨女從小就被嬌慣得不像樣,真該讓她跟著你們學一學。”
話雖然是跟月容說的,一雙眼睛卻看著云蘿。
月容仿佛沒看見,含笑說道:“陳太太說笑了,哪有好好的姑娘不當要去當丫鬟的?”
云蘿也不由得側目,“大姑想送家滿去當丫鬟?”
鄭玉菏的笑容頓時一僵,她可沒想讓女兒去當丫鬟。
不等她反應,月容又說道:“郡主,蘭卉被放了出去,您身邊正缺一個大丫鬟,我看陳姑娘就不錯。雖然小門小戶里出來的沒什么見識,但讓嬤嬤調教兩個月想必也能試著上手,又是知根知底的,您使喚著也能放心。”
云蘿若有所思,“家里雖不缺下人,但大姑若是有這個心思,我也不是不能收下。”
鄭玉菏的臉都綠了,“不……”
“陳太太還有什么顧慮嗎?其實當丫鬟也挺好的,不缺吃不缺穿每個月還有月例銀子,郡主更是個和善的,從不會打罵我們,不知多少人擠破了腦袋的想要來伺候我家郡主呢!”
鄭玉菏只要想想自己的女兒要去伺候云蘿,就覺得心里頭堵得慌,臉上自然也就顯露了出來。
作為長公主為親閨女精挑細選出來的大丫鬟,月容多會看人眼色啊,見鄭玉菏的表情,她也跟著落下了臉來,儀態不失語氣卻有點咄咄,“原來是奴婢誤會了,陳姑娘在家里千嬌萬寵的,陳太太如何會舍得送她去伺候人呢?”
鄭玉菏也落下了臉來,似笑非笑的說道:“你這丫頭,倒是還替你主子做起主來了。”
月容福身,“奴婢惶恐,可不敢替主子做主。不過,奴婢身為郡主的大丫鬟,郡主身邊的許多事都需奴婢操持,有些事還是能給郡主提個醒的。”
鄭玉菏的臉頰抽了幾下,鄭豐谷都有些看不下去她的做作了,“你到底有啥事?”
鄭玉菏看了眼云蘿,期期艾艾的說道:“我就是想著小蘿回去的時候能不能把我家這幾個帶上,不拘安排點啥活兒,好歹比在這小地方有出息。”
鄭豐谷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卻聽見云蘿說:“可以,只要簽下賣身契,我自然會給他們安排。”
“咋還要簽賣身契?”鄭玉菏幾乎尖叫起來。
云蘿面不改色仿佛她說了多奇怪的事情,“大姑剛才開口閉口都是大戶人家的規矩,難道不知道大戶人家用人都是要簽賣身契的嗎?不然如何能用得安心?”
鄭玉菏臉色僵硬,“他們畢竟是你的表兄弟。”
云蘿頓時神色一正,“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我表弟是當今的太子殿下,你算是哪個排面上的?”
鄭玉菏的面頰鼓動,一下子就被堵了回去。
她轉頭求救的看向鄭豐谷,鄭豐谷卻一點都沒有要幫她的意思,“別看小蘿現在身份尊貴,但該守的規矩也不能少,你別去添亂,以前咋沒見你來跟小蘿論交情?”
“我看她跟虎頭可親近的很,咋的,你親外甥還比不得隔房的堂侄親?”
------題外話------
過年了,又長一歲,親們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