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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一 機遇

  機遇總是垂青于有準備的人,但是遇到這種突然事件,誰也沒有準備,只得依靠臨場發揮了。張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這皇宮里面,悶熱得厲害,要說舒服還比不上胡同里的破房子。

  一群人走進乾清宮,那里放著兩個靈柩,皇帝太子一起去了,真的是個大大的悲劇。眾人一走進去就開始大哭,伏倒在地死去活來,比死了全家還傷心。張問悄悄偏過頭看了一眼跪在旁邊的老婆,張盈也轉頭和張問對視一眼,她自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被挾裹著跪哭,眼神很無辜。她穿著一身直身布袍,戴著四方巾,旁邊有幾個大臣也是這么一副打扮,大概是趕著過來的時候沒有換衣服的緣故。

  張問從來沒進過乾清宮,這時十分好奇,但是又不敢東張西望,只跟著眾大臣一起痛哭。他只是隱隱覺得這大柱子之間的大殿很空曠,光線又暗,就像充滿了腐氣和陰霾。北面有九間暖閣,張問沒去過,但是聽說過,皇帝常常在暖閣里面呆著。召見大臣一般都在外朝的御門御殿,所以能被召見進那些暖閣見皇帝的,都是八輩子修來的陰德,祖墳上冒了青煙。

  眾人哭了一陣,一個身穿紅袍的老頭直起身來,說道:“皇太孫不在皇上和太子的靈前繼位,跑到哪里去了?”

  張問聽得中氣十足的聲音,知道是內閣大臣劉一燝。這時又聽得邊上的老太監說道:“皇太孫在李選侍那里。”

  劉一燝怒道:“李選侍為什么不讓新天子到靈前,她想干什么?”

  這時只見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說道:“殿下在西暖閣里。”張問聽得聲音很熟悉,抬頭看時,竟然是張盈的妹妹張嫣。

  旁邊的張盈見到妹妹,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喊了一聲,張嫣聽到聲音,向這邊看來。這時突然從后面走上來一個太監,抱起張嫣就走。張盈想也沒想,急忙追了上,眾人見罷,也跟著擁上去,前面的張嫣在太監的肩膀上直掙扎,大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見我姐姐。”

  那太監抱著張嫣上了天橋,張盈正要追上去,幾個太監攔在前面,呵斥道:“大膽,內宮禁地,豈是外臣能夠進來的?”

  眾大臣自持身份,自然不敢沖上去。張盈卻不管那么多,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妹妹了,這時見妹妹被人抓住,顧不得許多,沖上去,左右踢出兩腳,只聽得“啊啊”地兩聲驚叫,兩個太監乒砰就從天橋上摔了下去。

  張盈急奔幾步,一下跳將過去,伸手就抓住了扛著張嫣的太監的后領,向后一提,那太監一個站立不穩,仰面摔倒,張盈急忙抱住妹妹,喜極而泣。

  而這時站在天橋下邊的張問內心正在掙扎,上邊那暖閣里,是后宮地方,有皇帝的妃子出入,沒有詔命一個外廷臣工闖進去誅滅九族都不為過,所以下邊那些大臣都不敢上前一步。但是現在張盈已經闖上去了,雖然她是個女的,但也是十分危險的,張問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老婆,難道要這樣扔下她不管?

  同時張問記得剛剛張嫣說殿下在西暖閣里,張問猶豫著,是不是要冒險進去搶朱由校。能不能搶出朱由校?

  李選侍到底是朱由校的養母,萬一以后她真的垂簾聽政呢,張問這樣蠻干,豈不會死無葬身之地?自從萬歷皇帝和太子一起死去,張問就意識到歷史出現改變了,并沒有像那本《大明日記記錄的那樣延續,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這時張問腦子中浮現出朱由校那雙帶著稚氣卻深邃的眼睛,一瞬間不及細想,只是直覺這個人不會輕易讓別人控制……明則保身,或是放手一搏,就在一念之間。

  時間太短了,張問腦子里想的東西多,最后還是憑借直覺。張盈就在上面,那是刺激張問的直接原因,張問沒法把她一個人丟在上面。他吸了一口氣,已顧不上猶豫,壯起膽子突突就沖上了天橋。下邊的大臣都吃驚地看著張問和張盈兩個人,他們不要命了?

  朱由校還不滿十五歲,李選侍是他的養母,她又極得太子生前寵愛,同時和鄭貴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大臣們只是用言語主張正統,并不敢過分行動。

  首輔方從哲竟然揚言要調邊軍進京,東林黨的人暗自高興,這下浙黨因為這么一句話,可得吃不完兜著走了。

  張問沖上去時,只見迎面沖過來七八個太監,吆喝著:“抓住他們,抓住他們,往死里打!”拿武器的侍衛都在外邊,這乾清宮里誰也不敢帶武器,就只有這么一幫子太監宮女。

  張盈急忙將妹妹護在身后,她是關心則亂,闖出了禍,這時也顧不得后怕,上去就是一腳,踢得那最前面的太監摔在地板上,嗖地一聲滑了老遠,哎呀呀痛叫不已。

  “殿下在哪間屋?”張問急忙問張嫣。張嫣指著一道門道:“就在里面。”

  張問抱著孤注一擲的膽氣,顧不得許多,側起身體就狠勁向門沖過去,“砰”地一聲,將那木門撞開。

  只見里面有三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問,不敢相信這世上有這么膽大的人,連后宮的門都敢撞。一個著宮裝的艷婦正是李選侍,她拉著的少年便是朱由校,旁邊的太監急忙攔在張問面前。

  朱由校見罷張問,臉上懵懂的表情頓時一變,突然一掙,從李選侍手里掙脫開來,呼道:“李選侍欲對我不利,張問快救我!”

  那太監急忙轉過身,抱住了朱由校,朱由校個子小身體弱,頓時動彈不得。張問聽到朱由校發話了,還怕個屁呀,對準那太監的胯下,一腳便踢了過去。

  只聽得啊地一聲慘叫,太監捂著襠部蹲了下去。張問抱起朱由校就跑,李選侍滿眼驚慌,追到門口時,張問已經扛著朱由校奔到了天橋上,回頭對張盈喊道:“盈兒,快走。”

  李選侍在門邊眼睜睜地看著張問二人將人搶走,氣得直跺腳,無計可施,她不可能追到先皇靈前去搶人。

  眾臣見到了朱由校,紛紛叩拜高呼萬歲,張問也急忙跪倒在地。朱由校驚魂未定,呆在原地發愣。旁邊的一個老太監見狀以為他不知所措,便小聲提醒道:“殿下,該叫他們平身了。”

  朱由校這才說道:“平身吧。”

  眾人這才站了起來,完全不管北面安放的那兩個死人,心思都在朱由校身上去了。

  方從哲想了想,說道:“按祖制,皇太孫應該先即東宮太子之位,臣等這就護送皇太子去端本宮即太子位吧,擇日再到乾清宮繼承大統。”

  眾人尋思著先把世子弄出這危險之地,別再落到李選侍手里才是正事,都會意了方從哲的意思,便紛紛附和。同時這里的幾個簇擁世子登位的人,那就是擁立大功的人員了,自然要叫人詳細記錄在案。

  朱由校臉色蒼白,這時終于回過驚魂來,感覺自己就像在閻王爺那里游了一遭一樣,給他印象最深的,當然是張問,在他最絕望的時候不顧一切來救自己。朱由校這時回顧左右,喊道:“張問,張問。”

  張問聽罷朱由校誰也不喊,喊了自己,心里撲騰撲騰亂跳,身子骨輕飄飄的,感受簡直比吃了仙丹還美妙,他意識到,飛黃騰達、平步青云就在眼前了。張問急忙撲通一下跪倒在朱由校面前,高呼道:“微臣在。”

  方從哲和劉一燝等人見狀,心里又是妒嫉又是羨慕,搞了半天,頭功居然被這個無名小輩給搶去了。

  朱由校扶起張問,抓住他的手道:“你和我在一起,別走開,你是忠臣。”

  張問心下大喜,心道皇帝說老子是忠臣,當然就是忠臣了,急忙說道:“微臣侍奉皇太孫左右,不敢有絲毫大意。”

  這時方從哲說道:“鑾駕來了,請皇太孫移駕東宮。”

  朱由校聽到方從哲的聲音,第一時間想起太監們說的方從哲的事,說他要從遼東調兵進京師來。朱由校猛然背心發涼,浙黨找個借口,竟然就可以隨便從邊關調兵?朱由校想罷忙說道:“你們都是忠臣,叫人把這里的人都仔細記下來,不得出了差錯。”

  旁邊的太監應了。方從哲等大臣這時心里才滿心高興起來,擁立大功啊,可遇不可求的事兒。為人臣有兩件天大的功勞,一是開疆,二是擁立,沒有其他什么功勞可以相提并論。

  眾大臣簇擁著朱由校到了東華門內的端本宮,進了弘仁殿,正中就是金碧輝煌的皇太子座,兩邊有鏡屏、紗畫,畫著忠孝廉潔的典故故事。朱由校看著那個寶座,眼睛放光,幸好北面沒有人看見他的表情。他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到寶座前,轉身坐下,眾人急忙叩拜余地,高呼萬歲,反正現在皇帝也沒有,喊太子萬歲也差不多,遲早的事。

  司禮監、太仆寺等有司官員分站左右唱詞,朱由校就算即了太子位,雖然有些倉促,但它是合法的,就已經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朱由校用發顫的聲音說道:“大家平身吧。”他看見張盈身邊的張嫣,又喊道:“嫣兒,到上面來坐。”

  張嫣也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聽罷有些惶恐地看著四周,不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上去。張問急忙低聲說道:“太子要冊封妹妹為太子妃了,過幾天就是皇后,快過去。”張嫣聽罷張問的話,這才忐忑不安地小心走上去,坐到了朱由校的身邊。

  朝賀罷,眾人退出弘仁殿,劉一燝當著眾人的面,對太監王安說道:“把太子保護好了,別再被人擄走。”

  王安是前太子的忠實太監,又是東廠提督,與劉一燝、楊鏈等東林官員關系不錯。起先朱由校在端本宮呆的好好的,李選侍突然跑到端本宮,就把朱由校給弄走了。王安也沒回過神來,所以大臣們才提醒王安別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

  張問沒聽見朱由校留下自己,只得和眾臣一起走出了大殿。因為朱由校已經回過神來,他現在逃離了乾清宮,接下來是要怎么坐上皇位,這種時候他靠張問沒用,得靠朝中的重臣,所以不能太厚此薄彼了。

  朱由校平安無事,眾官員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許多事忙得不可開交,國喪還是次要的,有內宮里的人主持,大伙都琢磨著怎么把李選侍那幫人弄走,好讓朱由校登上帝位,早日平穩朝局。

  張問在中央掛了個兵部主事的虛職,本來是要流放到遼東的,朝廷里當然就沒他什么事,正準備回家呆著等朱由校登基封賞,他和張盈一起剛走到門口,就見到劉一燝正在那里,張問急忙躬身揖道:“下官見過劉閣老。”

  要是在以前,劉一燝肯定鳥都不鳥張問,直接大搖大擺走了便是,卻不料這時劉一燝十分客氣,還回了一禮,親熱地說道:“老夫賀喜昌言,真是養士百年,用在一時啊。咦,對了,昌言現在主何職?”

  張問聽罷劉一燝的親熱勁,尋思著,經歷了今天的事,自己可能會成為新天子寵臣,東林想拉攏自己。張問不動聲色,心道以前老子朝不保夕,哭爹拜奶想加入東林黨,可你們不接受,這會卻主動熱乎上了……這個世道,沒有實力沒有利用價值,誰甩你的帳呢?

  他想罷表面恭敬地說道:“下官現任兵部主事。”

  “兵部主事?”劉一燝怔怔地說了一句,心道他今天是怎么進宮里去的?要知道兵部主事還是什么武選司的,壓根就不是要害部門。要害的官員,要么是大員,要么就是六科給事中,監察六部官員,品小但是說的起話。

  劉一燝馬上表態道:“等下次廷議,老夫定然推舉昌言換個官職。”

  張問陪笑道:“好說好說,下官先行謝過了。”

  拜別劉一燝,剛走沒幾步,又遇到了首輔方從哲,方從哲正和幾個浙黨的官員說著什么話,看見張問走了過來,馬上停止了說話,面帶著善意的微笑對張問點了點頭。

  同樣,要是在以前,方從哲這樣的首輔大臣,連正眼都瞧不上張問這樣的小魚小蝦,或者他根本就不認識張問,不知道官員里有這么一個人。

  張問走過去,依樣揖拜問禮,方從哲同樣說要推薦張問升官,張問應酬了兩句就走了。

  走出紫禁城,只見黃仁直和曹安已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張問,見了張問,頓時一喜,黃仁直走在前邊急切地問道:“老夫聽說大人進宮去了,還救了世子,可是真的?”

  張問掩不住的喜悅道:“可不是,當時盈兒要去救太子妃,我這才沖到乾清宮暖閣那天橋上,聽說世子在西暖閣房間里,想著硬闖內宮反正是大罪,一不做二不休,就沖進去抱起世子就走……”

  張盈也知道今天自己太沖動了,江湖出身的人,有時候不會去想太多牽連的事,張盈這時便紅臉道:“妾身下次不敢了。”

  張問回頭道:“盈兒今天是立了大功,不然我也沒膽子上去,再說沖出來一群太監,光靠我一個人估計早就被捉住打死了。”

  黃仁直摸著山羊胡喜道:“這可算得上擁立大功了,大人平步青云就在眼前,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張問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咱們先回家去,國喪期間,可不能喜形于色。”

  幾個人上了馬車,張問這才說道:“這么短時間,東林和浙黨都對我示好,黃先生以為,加入哪邊比較好?”

  黃仁直端坐著,摸著胡須半瞇著眼睛沉吟不已,良久才說道:“此時朝廷初遭大變,局勢還不明朗,大人切不可心急。”

  按理浙黨現在的勢力是有優勢的,但是變化之中也不知道誰笑到最后。張問點點頭道:“今天在午門門口,方從哲揚言要從遼東調兵勤王,要是站在世子…太子的角度上想這回事,可是令人后怕啊。”

  雖然方從哲出發點是好的,想脅迫李選侍釋放朱由校,但是他輕易就能鼓動黨羽調動邊軍,這本身就有失去控制的跡象。試想如果有一天他一句天子無德,就要調兵脅迫皇帝退位,那簡直太可怕了。

  黃仁直贊同張問的觀點,又加了一句道:“先皇和太子同時因紅丸駕崩,這件事不會這么就完了,當時先皇服用紅丸的時候,方從哲在場,東林的人難道不會以此為理由,彈劾臭罵方從哲等人害死先皇?老夫覺得,朝廷的力量對比即將發生大變。”

  張問壓低聲音道:“據我所知,太子對東林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黃仁直點點頭:“所以老夫建議大人暫時不要心急,看看再說。”

  這時馬車外面的天空轟隆隆地悶響了一陣,張盈說道:“快下暴雨了。”張問挑開車簾,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和灰白的路面上點點的水痕,嘆了一句道:“是呀,暴風驟雨即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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