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初春,大概是京城的社會風貌和生活環境變化最明顯的一個時間段。
市場經濟的春風已然拂過街頭巷尾,計劃經濟的余溫卻還裹著尋常人家的煙火氣。
兩種氣息交織在臘月的寒風里,讓這年除夕前的京城街景,一半是生活漸好的雀躍,一半是經年未改的溫情。
抬頭望,京城的天際線上塔吊林立,鋼鐵的骨架刺破灰蒙蒙的天。
那是城市拔節生長的聲響。
再低頭看,大街兩旁儼然成了個露天家具城,年底搬家的人反而越來越多了。
都著急搬進新居去過年,那是喬遷之喜的味道。
街頭巷尾的廣播喇叭里,新年序曲的歡快旋律里,總穿插著評書連播的跌宕起伏,間或還會跳出來房管部門的聲音,一遍遍念道著“商品房才是大勢所趨”。
這話聽在老北京人耳朵里,說不清是迷茫多些,還是對磚瓦房換樓房的期待多些。
馬路上的汽車依舊算不上多。
桑塔納、捷達是機關單位的常客,被稱為“蝗蟲”的“面的”突突跑著,成了尋常百姓出門的新選擇。
剛上市的長安奧拓小巧玲瓏,停在路邊格外惹眼,那是私人車主們的新寵,圓了不少人“開自己車”的夢。
臨街的商鋪早早就換上了“年節特惠”的紅底金字招牌。
國營百貨商店的玻璃櫥窗擦得锃亮,卻難掩頹勢——不少柜臺都掛出了出租的牌子。
西單購物中心倒是人聲鼎沸,成了市民趕年集的新去處。
斜對面的百貨大樓門前,長隊排了一溜兒,大多是等著買帶魚、黃花魚的主婦,手里攥著布袋子,嘴里嘮著家常。
旁邊的副食店里更是擠得水泄不通,醬油、醋、料酒的柜臺前,售貨員扯著嗓子算賬。
散裝的花生、瓜子用報紙包成三角包,摞得老高。
雖說早就不限購了,但大家伙兒還是習慣多囤點兒,畢竟是過年。
零食區永遠是最熱鬧的地界。
電視里正循環播放著娃哈哈營養液的廣告,“甜甜的酸酸的,有營養味道好”的調子,小孩兒們都能跟著哼。
這口服液去年銷量就破了億,成了家長給瘦弱孩子補身體的首選。
貨架上還擺著剛上市的樂百氏奶,兩三塊錢一碗的八喜冰激凌,還有裝在塑料袋和正方形鐵皮桶里的康萊蛋酥卷。
蛋酥卷咬一口酥脆掉渣,奶香濃郁得化不開,連嘗慣了國營點心鋪傳統蛋卷的大人都忍不住咂舌,“人家這東西做得,是真不一樣,太驚艷了!”
西單購物中心一層的糖果大廳,更是孩子們的天堂。
花花綠綠的進口或合資糖果裝在敞口大罐子里,不用花哨的糖紙包裹,單是那鮮亮的顏色就極具視覺沖擊。
五六元一斤的價格,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奢侈,可架不住家長過年的心意,總要給孩子稱上半斤八兩,解解饞。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幾乎每條街上都支著電烤箱。
里面烤得油光锃亮的八珍烤雞滋滋冒油,偏甜的口感和后來的奧爾良烤雞有些相似,香味兒飄出去半條街,受歡迎的程度絲毫不亞于街角的烤羊肉串小攤。
單位大院里也透著年味兒。
職工們忙著開年終總結會,散會時每人手里都拎著米、面、油的福利,推著二八自行車往家趕,車后座的麻袋沉甸甸的,臉上的笑容卻比蜜還甜。
郵局里的長隊從早排到晚,有人寄賀卡、匯錢給遠方的親友,有人踮著腳打聽出國的手續——《京城晚報》正連載《京城人在紐約》,第一批公民赴新馬泰旅游的消息也登了報,出國熱就這么悄然在京城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年輕人的娛樂方式更是多不勝數。
胡同口有踩著滑板呼嘯而過的少年,健身房里傳來杠鈴碰撞的聲響,游戲廳和錄像廳的門簾挑得老高,里面的喧囂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那些靠做生意先富起來的人,則扎堆在卡拉OK歌舞廳,霓虹燈管閃爍著曖昧的光,粵語歌的調子混著酒杯碰撞的聲音,是屬于新時代的熱鬧。
皮爾卡頓旗下的美尼姆斯餐廳,還借著情人節撞上除夕夜的巧勁兒,推出了情侶套餐,引得時髦的年輕人爭相追捧,也讓這個“花錢的日子”漸漸有了名氣。
不得不說,改革開放吹來的春風,讓京城人的生活多了太多從前不敢想的新選擇。
這滿街的熱鬧,都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光景。
臨近除夕的最后一兩天,街頭的喧囂漸漸淡了些,年味卻愈發濃郁。
胡同里的紅燈籠一盞盞掛了起來,紅彤彤的映著灰墻黛瓦。
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上了春聯和福字,有的人家還會在門框上掛兩串干辣椒、玉米穗,透著一股子豐收的喜慶。
孩子們穿上了新做的棉襖棉褲,有的還裹著時髦的羽絨服,戴著毛茸茸的帽子,在胡同里追著跑。
不過雖然天寒地凍的,愛俏的年輕姑娘卻不肯穿得臃腫,毛衣外面套件風衣,彩焗的頭發露在外面,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成了胡同里一道亮眼的風景。
大年除夕傍晚,炊煙裊裊升起,籠罩著整個京城。
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都傳來滋啦的炒菜聲,紅燒肉的濃醇、燉排骨的鮮香、八珍烤雞的甜香,混著煤爐子上蒸饅頭的麥香,在空氣里釀成了年的味道。
大媽們踩著小板凳擦窗戶玻璃,嘴里哼著老調子,看見路過的鄰居就扯開嗓子搭話,“您家春聯買了嗎?年貨都備齊了吧?”
各家的男人們則忙著掃院子、貼窗花,或是支起煤爐子炸排叉兒、炸丸子。
油鍋里的香味兒引得孩子們圍著爐子打轉,兜里還揣著新買的文具——這年的鉛筆盒設計得格外花哨,帶機關、印著卡通圖案,簡直像玩具一樣討喜。
幾乎每個家庭的彩色電視都播放著熱鬧的節目,偶爾能聽見一些更富庶的人家傳來游戲機的“叮咚”聲響。
遠處的二環路改造工程還在熱火朝天地推進,天寧寺立交橋的輪廓已然清晰,那是全國最大的立交橋,成了街坊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京城西站要動工的消息也傳遍了街頭巷尾,雖說大多數人一年也坐不了幾次火車,卻都把這當成了城市里的頭等大事,念叨著“以后出門更方便了”。
偶爾有汽車駛過,車燈劃破沉沉夜色,與胡同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孩子們的歡笑聲交織在一起,預示著一個充滿希望的新年,正款款走來。
這就是1991年除夕夜的京城。
不過要說蕓園,這一天的熱鬧勁兒,還要比尋常人家更甚幾分,鮮活又真實。
大飯是江念蕓親自操持的。
今天惜陰軒里擺的酒席是十二人的大圓桌,十二個熱菜十二個涼菜,葷素搭配,滿滿當當。
暖氣燒得足足的,驅散了臘月的寒意,溫好的白酒黃酒斟滿了酒杯,豪門大宅里燈火通明,暖意融融。
赴宴的人圍坐在一起,笑談家常,酒杯碰撞的脆響里,滿是年節的歡悅。
有人說起街頭的新鮮事兒,有人聊起家常瑣事,吃得嘴角流油,手里沾著醬汁,臉上卻滿是快慰,活脫脫一幅新春歡宴圖。
尤其今年的蕓園,還來了幾位不尋常的客人。
除了江念蕓、康述德、沈存和寧衛民一家三口,從港城飛來的鄧麗君、麥靈芝、林青霞,還有從日本回來的李聯杰、余榮光,都成了宴上的座上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為了答謝今天請客的主人,他們自發的小節目便熱熱鬧鬧地開了場。
誰也沒料到,唱慣了柔情蜜意歌曲的鄧麗君,竟能哼上幾段字正腔圓的河北梆子和山東快書。
眉眼如畫的林青霞,不僅會唱閩劇,還變了一手精巧的小魔術,引得滿堂喝彩。
李連杰和于榮光更是技驚四座,二人當場比劃起武術秀,那精彩程度,絲毫不輸央視春晚的壓軸節目。
不過雖然滿堂歡聲笑語,酒酣耳熱,一派其樂融融。
可蹊蹺的是,今天寧衛民卻像是沒融進這熱鬧里,有點心不在焉似的。
當宴席剛剛結束,他便借著去洗手間的由頭離了這里,沒再回來。
眾人飯后都忙著讓人去偏廳支起桌子,開兩桌麻將,就連松本慶子也帶著孩子去院子里放煙花,誰也沒太留意其他。
唯獨康述德老爺子心里犯了嘀咕。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徒弟了,素來是個好面子且愛熱鬧的性子,今兒這樣的場合還有外客,居然這般悄無聲息地溜走,實屬反常。
于是酒闌人散,康述德也沒跟旁人搭話,留下江念蕓去跟年輕人們熱鬧,自己則徑直往自己小院兒的走去。
結果剛進院兒,就看見東廂房亮著燈光,再走過去剛推開門,就聞見一縷淡淡的煙味。
這味道,讓老爺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因為他清楚,寧衛民很早以前他就戒了煙,這怎么又抽上了?
當他輕輕推開門再往屋里一看,果不其然,寧衛民正獨自坐在窗邊的圈椅上發呆呢。
昏黃的臺燈映著他的側臉,桌上的煙灰缸已經有了兩個煙蒂,他指間還夾著一支燃著的香煙,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臉上的神色。
此時聽見門響,寧衛民也猛地回過神。
見到康述德,慌忙掐滅了煙,站起身來,臉上帶著幾分不自然的笑意。
“師父,您怎么來了?”
康述德沒應聲,只是走到他對面坐下,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半晌才緩緩開口。
“衛民,你這心里有事啊。”
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寧衛民的肩膀微微一顫,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他沉默了片刻,終于垂下頭,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和迷茫。
“師父,我就知道您慧眼如炬。我也不瞞您,我是有心事。”
“什么事兒,還能讓你這么發愁?”
“就是區政府和日商合作的游樂園,這個項目我到底該不該插手,從日本手里接過來,我現在又遲疑了。不怕您笑話我,一開始的時候,喬萬林找我,我是很想做的,因為我有把握能做的好,不但能讓區政府財政有所改善,不再讓日本人欺負我們。甚至能大大拉動京城的文旅產業,復興我們的動畫產業,給不少人提供就業機會。可我又怕……怕當了那只出頭鳥啊。這件事我一旦做成,就沒法再低調行事了,至少我在市里就掛號了。到時候不知會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官方的,媒體的,還有慈善組織,那些衙內們,我的財產規模也會被有心人打聽出來,我不知道面對我這樣的億萬富翁,他們會怎么看我,會用什么樣的姿態和我打交道,總而言之,到時候我就成了眾目睽睽之下的一頭肥羊,后患無窮啊。所以我很迷茫,師父,我不知道該不該這么做。尤其您知道的,官商可從來沒有好下場,我最怕的就是和官場牽扯過多,麻煩啊……”
康述德沒急著說話,只伸手從桌上拿起自己的那對產自保定府的鐵球,就那么拿在手里揉搓著,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胡同里偶爾傳來的鞭炮聲,隔著窗欞飄進來,反倒襯得屋里更靜了。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老京城人特有的慢條斯理,又摻著幾分歷經世事的通透。
“衛民啊,你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講過《道德經》里的話?‘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這‘敢’和‘不敢’,不是膽小怕事,是分寸,是進退。”
他抬眼看向寧衛民,見徒弟正垂著頭,眉頭擰成個川字,便繼續說道,“你現在怕的,是‘出頭鳥’這三個字。怕槍打出頭鳥,怕財富曝光,怕有人糾纏,怕有人用權力逼你就范,怕是非找上門。可你忘了,這鳥要不要出這個頭,得看它飛的是什么天,落的是什么林。”
康述德搓揉鐵球的手停了下來,像是在掂量著手里鐵球的分量。
“這游樂園項目,不是你寧衛民想吞掉金山銀山,是日商謊報虧損,撂下的爛攤子。你接過來,不是為了一己之私,你要扶持國產動畫,要帶動周邊產業,要讓老百姓有個好去處。這叫什么?這叫‘順勢而為’,叫‘利國利民’。《周易》里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厚德’,就是你手里的護身符。你做的是普惠民生的事,民心就是你的根,根扎得深,風就吹不倒你。”
寧衛民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卻又很快黯淡下去,“師父,道理我懂。可樹大招風啊。好人未必就有好報。我怕錢賺多了,說不清道不明,怕有人眼紅,給我扣帽子。”
“怕說不清,就把賬算明白,怕扣帽子,就把路走踏實。”
康述德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法家講‘循名責實’,商鞅徙木立信,靠的是什么?是規矩,是憑證。你接項目,要跟區政府聯手,把日商的爛賬審計清楚,白紙黑字,條條框框,都擺到明面上。你的錢是怎么來的,是運營賺的,是產業分紅的,一筆一筆,清清楚楚。這就叫‘名實相符’,誰還能挑出毛病?”
他頓了頓,語氣又柔和下來,像是在給徒弟順毛,“再說了,你以為‘悶聲發大財’是長久之計?錯了。真正的安穩,不是躲著藏著,是‘和光同塵,雨露均沾’。道家說‘藏鋒’,不是讓你把刀鞘裹得嚴嚴實實,是讓你別拿著刀四處顯擺。你接了項目,讓政府做你的背書,你賺了錢,要拿出來做公益。利他才是你真正的安全依仗,讓大家都知道,你寧衛民賺的錢,沒揣進自己腰包,是用來做事的。從你身上得到好處的人越多,你就越安全。”
康述德站起身,走到寧衛民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紙,灑在地上,映出兩道人影。
“你想想,古時候的商圣范蠡,三聚三散財,為什么能安度一生?因為他懂‘持盈保泰’的道理。錢聚過來,又散出去,散的是財,聚的是人心。人心齊了,誰還會把你當成那只該打的出頭鳥?人家只會把你當成領頭雁。”
他看著寧衛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衛民,這世上的事,哪有萬全之策?‘迎難而上’不是硬闖,‘明哲保身’也不是退縮。你要做的,是‘以守為攻’。守的是規矩,是本心,是百姓的利益,攻的是產業的困局,是時代的機遇,是你個人的才干能夠學以致用。”
“你缺錢嗎?你不缺錢。別人不清楚你什么情況,我清楚,哪怕這是個再賺錢的買賣,可以你現在的情況,你已經不在乎了。你要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追求的絕對不是財富的收獲,而是社會效應,是想用這件事來證明你存在的意義。”
“人這輩子一共才多少年啊。一晃就過去了,你要是個貪圖享樂的人,現在就可以停下休息了。可你沒有,你一直都很辛苦,因為你要的是在短短人生中,做成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這件事,難道就因為有風險就不去做嗎?做了才不會辜負自己的生命啊。過去的多少的王侯將相也是如此,他們追求的已經不是個人享樂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已經不是一個俗人了。”
寧衛民怔怔地看著師父,眼眶微微發紅,“師父,您說的對,我明白了。其實我怕的不是出頭,是怕扛不起這份責任。是我怕自己能力不足,有可能會讓這件事偏離,失控。我還是有點欠缺擔當啊。”
康述德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朵花,“沒有的事兒,你已經很不錯了。正常人都會怕,這很正常。而且反過來說,你怕了,才會更加的謹慎小心。這也是好事。當然,如果你真的為此事感到頭疼,也不要勉強非要去做。沒有人會笑話你的。我只想讓你知道,師父不在乎你能否飛得更高,我只怕你會過度逼迫自己,讓自己變得太累了,把自己累垮了。”
說到這里,康述德的語氣越發和藹,“你師父我這輩子,其實最得意的事兒,就是收了你這個徒弟。我沒想到啊,這才幾年啊,你的成就已經達到這種地步了。這是我不敢想象的商業規模。說實話,你的本事已經超過我了,有些時候我都在想,你再往上走,我可就真的沒什么可以教給你了。”
寧衛民心頭一暖,心里亮堂的同時,眼睛忽然有點濕潤了。
康述德則在對他微笑,笑容中的暖意驅散了他所有彷徨。
此時窗外鞭炮聲隱約傳來,也像是在為這個即將拿定主意的年輕人,奏響一曲新年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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