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青林今天穿的是一件墨灰色的束袖長袍,因為是在孝期,除了腰帶上嵌的幾塊翠玉寶石,全身就只有一塊玉佩做配飾。
他這樣一副裝束,站在霍家朱漆的大門前,本該是被反襯的黯然失色的。
卻不知道是因為氣質使然還是因為這個人真的是提早就入了眼也入了心的……
這一刻,霍蕓好一眼看過來,依舊有種天地失色的感覺。
周遭的那些背景,就是完完全全的背景。
這天地之間,就他一個人是最鮮明存在的。
之前她們離開府衙的時候他明明還在里面的……
他,怎么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自家門前?
他沒進宮也沒回府?
而且——
此刻他看過來的視線直接又深刻,完全不似以往的冷漠和淡然。
南梔下車就愣在了那里,大約是以為自己眼花,一直也沒反應過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霍蕓好的腦子里突然就破天荒的蹦出來一個念頭……
她居然無比篤定的覺得——
他是特意來找她的!
一瞬間,心跳忽的就是亂了節奏,無所適從。
她手指用力的扣緊車廂的門框。
何氏被堵在馬車里面,因為腿腳不方便,還指望她們主仆扶一把,結果不僅南梔下車之后沒了動靜,霍蕓好也長在車門上了一樣。
“怎么了妹妹?”她扶著門框也狐疑的探頭出來。
原是擔憂的去看霍蕓好的。
但見她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某個方向,神色十分的局促和不自然,再下意識的循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看見牽著馬站在那里的武青林——
第一反應也是狠狠一愣!
當然,看這位侯爺的樣子也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心思一轉,何氏就忍不住激動起來,趕緊招呼南梔扶她:“南梔,快,扶我一把。”
“哦!”南梔這才猛地回過神來,連忙湊上前去。
霍蕓好也驟然發現自己失態,連忙移開了視線,三兩步下了車,轉身和南梔一起扶著何氏下了車:“嫂子你慢點。”
“沒事沒事!”何氏這會兒哪里還顧得上腳疼,由二人扶著往大門口的方向走,看見車夫和跟車的婆子也全都傻乎乎的還愣在那,就趕緊呵斥:“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去給侯爺牽馬,開門請侯爺進去。”
“嫂子……”武青林會出現在這里,絕不會是為了登門喝茶的,雖然何氏招呼他是按禮數來的,霍蕓好也忍不住低低的叫了她一聲。
何氏起先也不愿意挑這個頭,畢竟她也知道這位侯爺登門不是沖著他們夫妻的……
可自己這小姑子還臉皮薄呢,她不出面誰出面?
被霍蕓好主仆扶著一瘸一拐走到武青林面前,行了禮含笑打招呼:“不知道侯爺會過來,多有怠慢,您見諒。”
“霍二夫人客氣了。”武青林的神色之間淡淡的。
說話間,車夫也走過來,只是攝于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威勢,一時伸出了手又縮回去,不敢貿然去搶武青林抓在手里的韁繩,神情看上去十分的緊張。
武青林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就對何氏說道:“我一會兒還有事,今天就先不進府里叨擾了。”
說著,目光才移到霍蕓好臉上:“我有兩句話要私下與你說。”
今天先不叨擾了?這就是說有戲?
南梔和何氏兩個的腦子這時候可謂分外靈光,尤其是南梔,抓得何氏的胳膊都一陣疼,臉上激動興奮的表情完全沒掩住。
何氏則是當機立斷,唯恐小姑子還抹不開面,忍著痛連忙就和氣的笑道:“也好。正好我今日也不太方便。”
言罷,果斷的回頭給仆從們使眼色:“把車馬趕進去。”
轉頭見南梔還愣著,就暗中反手拽住了這丫頭的手腕:“扶著我點兒啊!”
“哦!”南梔回過神來,也是生怕一個拖延她家小姐就要臨陣脫逃,當即鉚足了力氣快速將何氏攙進了門內,然后一刻也不耽擱的轉身就合上了大門。
下人們見狀,也是極有眼色的,從側門把馬車趕進去,也飛快的掩了門。
霍蕓好:“……”
片刻之后,霍府的門前就只剩下她跟武青林兩個人。
尤其何氏和南梔的心思都暴露的太明顯了,霍蕓好心中難免尷尬,心里苦笑一聲,將視線從武青林身后她霍家的大門上移開,抬頭看向武青林的臉。
“侯……”她提了口氣,斟酌著剛想開口……
不想,卻被武青林先搶白了去。
武青林撒手棄開了韁繩,又往她面前走了一步站定,迎著她的視線直言道:“衙門和宮里那邊剩下的都是武曇和惠妃之間的私事了,她有分寸,不會波及你霍家的其他人,你不用多想。”
霍蕓好本來就是要開口賠罪的,所有的話頓時就都被他堵在了喉嚨里。
她張了張嘴,突然發現好像也無話可說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
武青林是個很有分寸的人,即便以前也有私下接觸過,他也一直以禮相待,很注意避嫌的。
可是這一次,自從兩人見了面,他的視線幾乎就一直定格在她臉上。
霍蕓好心里全程局促,本來面對他尚能維持個冷靜,可是被他這樣盯著,整個人都好像無所遁形,緊張又尷尬,不知不覺間捏著的手心里已經一片潮濕。
平時也還是應變機敏的腦袋里也仿佛是被灌了漿糊一樣,完全的轉不動了。
就連一句化解尷尬的托詞都找不出來,與他對視半晌,臉上已經紅的想哭了。
“侯爺,我……”掙扎半晌,她才勉強發聲,可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一開口,聲音都低弱的明顯透出了心虛。
武青林如何看不出來她的緊張和尷尬?他似乎是故意在等著她先開口,但卻又似乎并不是真想聽她說什么,已經徑自接口道:“我過來是有件事想當面跟你說。”
霍蕓好點頭,心里暗暗舒了口氣:“侯爺有話請將!”
只要他能正常說話交流,她總是能應付的。
武青林捕捉到了她眸中一閃而逝的僥幸,心里覺得好笑,但面上卻仍是從容鎮定的樣子道:“今天在京兆府衙門的公堂上我并非戲言,所以過來是想問你……你我婚約一事,可否作數?”
霍蕓好才剛喘平了一口氣,緊跟著又被兜頭一記響雷差點被劈倒。
武青林的目光直視她的眼睛:“我誠心求娶,想聘你為妻,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權宜之計。但這事情在你自己點頭應允之前,我不想直接請家中長輩同你哥嫂來提。我定遠侯府的人員狀況你大致清楚,你霍家門里的來龍去脈我也都知道,彼此也算知根知底。我這個人你也是見過的,你若是覺得我為人尚可,脾氣尚可……我不敢夸口自己有千好萬好,但唯有一點可以承諾,你若應允入我武家門,將來我必是誠心待你,無論處于何種時間何種境況之下,都將全力護你周全!”
他的態度誠懇,語氣認真。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霍蕓好看著他唇齒翁合,明明是將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清楚的聽在了耳朵里……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卻總覺得這一刻這天地間的一切好像都不是那么真的。
這像是落進了一個夢境里?
不,確切的說,是落進了一個她以往連做夢都不敢這么癡心妄想的幻境里。
明明武青林不是那種會隨意拿人取樂的人,明明她相信他既然敢說出口,就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考量過后才決定的……
霍蕓好只覺得眼眶發熱。
她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緒,雖然理智在心底一遍遍的告訴她應該當場拒絕的,可是胸口起伏半天,她最終逼著自己說出來的三個字卻是——
“為什么?”她說,因為覺得實在太荒唐,便忍不住的輕笑出聲,“定遠侯府現在如日中天,這陣子即便侯爺不在京,侯府的門檻也差不多要被搶著上門給您提親的人踩爛了吧?咱們兩家之間曾有舊怨不說,就目前的身份來說……也是完全不匹配的,侯爺何故要屈就我家?”
一開始只是覺得心酸,想要表現的輕松些,用一聲笑來掩飾情緒。
可越是說到了后面,她反而也坦然了。
是了!哪怕就是沒個什么結果,今天索性一次把話都當面說個清楚明白也是好的。
畢竟——
騙天騙地,她終究也得承認,自己是真的傾慕這個人的。
就算注定了最后還是一場虛空,能得個機會直接面對自己的內心,不留遺憾也是好的。
武青林看著她眼中自嘲的笑意,面上卻還是一副肅然的表情正色道:“就因為這個!”
這個?什么?
霍蕓好狐疑不解的蹙眉:“什么?”
武青林道:“就因為你方才說的這些話!”
霍蕓好仔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言辭,還是一臉的困惑。
武青林道:“我看中你這樣的性情和人品,識大體,知進退,既不被權勢當前而迷了眼,又不因身處困境就自輕自賤。有對至親至近之人的情義,也有對敵人仇人的脾氣。勝不驕敗不餒,在任何處境中都能及時調整自己的心態,做出長遠的打算和選擇……說一句不自謙的話,就是滿京城的閨秀讓我挑……和侯府門門當戶對的人選固然是有,但心性這般投契的……便不好尋了。留給外人議論的面子,和自己活在真實處的里子……二者選其一,我……”
話到最后,他聲音突然頓住了一下,似是覺得自己前面的語氣太過公事公辦了,于是重新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就又更加和緩和真誠了幾分:“你,甚好!”
你,甚好!
三個字,短促又緊湊!
卻勝過這天底下所有動聽的情話。
霍蕓好即便是早就對眼前的這個人筑起了心理防線,這一刻也是忍不住的潸然淚下。
她其實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很多的不足,這個瑕疵遍布的出身就不用說了,甚至于她以往做的那些事——
雖說是霍蕓婳和霍文山不仁不義在先,他們一再的苦苦逼迫,她才不擇手段的反抗攻擊,可是作為一個受的是正統教養的大家閨秀,她的這些作為,其實是最不為勛貴豪族所容的。
這就是離經叛道,這就是大逆不道!
這世道,對女子的要求往往太苛刻了,也就注定了一個女子的一生里要做出太多的讓步和妥協,也必要吞下太多的委屈。
她從小到大,霍文山都偏心霍蕓婳,可早些年,為了安撫病弱的母親,她強迫自己忍了又忍,直到母親去世,她才終于鼓足勇氣,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狠狠的報復了霍文山和霍蕓婳一把。
當時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就已經想好了所要承擔的后果,她甚至自知以后連在京城立足都不太可能了……
明明是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準備承擔最壞的結果了,可是今時今日,卻有一個人,一個她曾經視為神祗,連覬覦的想法都要仔細的掩藏不敢生出來的人——
他告訴她,他就是看重這樣的她!
就算是拋開了那些情愛和私心,有這樣一個知己朋友出現在生命里,于一個人的這一生而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絕佳運氣了。
武青林并沒有想弄哭她,而且他這人還挺怕女人哭的,就是武曇在他面前也沒哭過兩次。
霍蕓好的眼淚順著臉頰滾下來。
他下意識的伸手想去替她擦。
可指腹剛觸到她臉頰的皮膚上,霍蕓好就燙了似的,已經快速往后退了兩步避開了。
她的教養使然,也是習慣了在人前維持體面和風度的,于是趕忙別過臉去,快速將臉上的淚水抹凈。
重新轉頭看過來的時候,就見武青林眉頭深鎖,反而是一副有些茫然無措的表情。
他這樣子,看上去居然很有幾分呆,與平時清冷自持的樣子大相徑庭。
兩個人的視線再次撞到了一起,霍蕓好就忍俊不禁,抿著唇露出一個不敢很明顯的笑容來。
武青林看她又哭又笑——
他本來走這一趟是勢在必得的,原是想著即便話說的太直接了,惹怒了對方讓她罵兩句也無妨……
可從頭到尾對方卻沒給他撂下一句重話,反而是他三言兩語莫名其妙就把人家惹哭了?
“我……”心中也莫名的跟著有了幾分懊惱,武青林再開口:“我并無譏諷之意……”
霍蕓好知道他是誤會了,便稍稍正色,露出一個歉疚的笑容來。
淚水洗過,她的眸子就更添了幾分光彩,鄭重的朝著武青林福了一禮:“我不曾懷疑侯爺的誠意,侯爺今天坦誠相待,與我說的這些話我已經很是感激了。只是……”
說話間,就遲疑著咬了下嘴唇,略略垂眸又抬頭:“婚姻大事,總也不好忤逆長輩的。”
武青林說欣賞她這般愛憎分明的性情,武家老夫人卻未必看好這樣的孫媳婦。
武青林聽她這話雖然說的委婉,但也總算是峰回路轉,面上表情忽的一松。
剛想說話,巷子外面木松就騎馬匆匆而來:“侯爺,方才宮里傳旨,二小姐陪著老夫進宮去了。”
是那封八字帖的事!
霍蕓好面色瞬間一緊。
武青林卻是心有數,兩步走過去,翻身上馬,轉而又回頭對霍蕓好道:“祖母那邊你不用多想,她不是那么難相處的人。我稍后要進宮一趟,回頭再來尋你?”
霍蕓好這會兒的心思已經全在宮里的那件事上了,十分的緊張。
可武青林說完,隨后也沒有馬上離開,她就有點奇怪,迎上他的視線,見他還定定的望著自己,不由的臉上一紅,目光下意識的閃躲,輕道了句:“宮里的事有結果了記得叫人來告我一聲?”
“好!”武青林得了她的話,這才滿意,揚鞭打馬而去:“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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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感情戲必卡,哭暈了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