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和蕭昀誰都沒有想到,周老夫人為了維護周暢源居然會做到這種地步。
“母親?母親!”周元升和常氏隨后也撲過去,抱著周老夫人已經開始逐漸冷掉的尸體嚎啕大哭。
只有周太后始終平靜的坐在那里。
她沒有起身,就好像死在眼前的就只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陌生人一樣。
武曇回過頭去看她。
原還以為她是強裝的鎮定,可是細看之下才發現她是真的平靜,她擱在膝蓋上的手,甚至連手指都沒有顫抖一下。
蕭昀也從最初的震驚當中回過神來。
周老夫人這個情況,已經是回天乏力,無需傳太醫了。
他也第一時間回轉身來看周太后,叫了聲:“祖母……”
周太后一聲不響的站起來往后殿走去。
武曇愣了愣,這時候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差點被她騙了,從她前一刻的反應來看,還以為她對周老夫人的死毫無動容,可如果真的是心平氣和,她現在就該對周氏夫妻窮追猛打,而不是這般緘默又倉促的準備退場。
終究,倒在她面前的是與她血脈相承的親生母親,不管彼此之間存了怎樣的疙瘩,這一重關聯也永遠無法抹煞,她此刻心中怎會毫無波瀾?
趙嬤嬤似是最能體諒她的心情的,這時候居然也忍著沒有跟過去。
“姐姐。”卻是周元升察覺她要走,匆忙的抹了把眼淚回頭叫住了她。
周太后止步,卻沒有回頭。
周元升趕忙把周老夫人的尸身塞給常氏抱著,自己踉蹌著爬起來,又走了兩步跪在了周太后的身后。
他的眼睛通紅,卻竭力的控制住即將崩潰的表情,看著周太后的背影咬牙說道:“從今以后我也再沒有資格這樣叫你了,我知道母親這次做的事情很過分,但是……現在她人已經不在了,請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其實我想她之所以會這么多年都對你心存忌憚,甚至起了心結,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她那并不是因為真的記恨你,她真正厭惡痛恨的一直都是她自己才對。她其實是一直都為了當年逼迫你的事而后悔自責,她覺得對不起你,可她性子又一直剛烈要強,不肯對人低頭,這便不敢當面對你承認這些,以至于日積月累這么多年下來,終于是用一個自欺欺人的理由在騙她自己。她不是真的怨恨你,之所以這般耿耿于懷……其實她無顏面對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做錯了事,卻沒有勇氣回頭去面對、承認,為了讓自己好受些,就只好選擇一錯再錯。
武曇不是很能理解這樣的處事邏輯,但周老夫人和周太后之間的事卻也沒有她插嘴摻合的余地,她便也只是置身事外,安靜的聽著。
蕭昀也沒有說話,只是在聽了周元升的話之后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倒在血泊里的周老夫人。
周太后一直也沒有回頭,卻也站在那里沒有動,良久之后,她才緩緩的吐出一口氣,擺擺手道:“帶她回去安葬吧。”
暫時沒說要如何處置周家的事,是因為她現在心里很亂,沒那個精神,這卻并不是一個會對周家不予追究的訊號。
周元升也太明白這一次自家母親錯的有多離譜了,就算周太后還顧念著一場親情想要保全他們,可是中間還夾著一個蕭昀,外面還有一連串被周老夫人牽連到的人……
所有人都義憤填膺的看著,等著!
如果連這種罪名都能被寬恕,既往不咎,那么皇室的臉面何在?這座朝廷的威嚴何在?
這世上,不僅僅是他們一家有親人,姜太后一樣是蕭昀的血親,沒誰會覺得他們周家人的性命比別人更珍貴一些,也沒有人有義務因為他們周家這些年支撐的不容易就額外的體諒和寬縱他們……
說到底,周老夫人雖然一生都抱著復興國公府的念想,但現實卻打了她響亮的一耳光,國公府的一切終將會因為她今天的一念之差而毀于一旦了。
周元升作為周家的子弟,自然也是無比自責和心痛的。
可也就是因為他自己這些年蠅營狗茍支撐的辛苦,這一刻反而莫名的帶了幾分釋然,反而更覺愧對自己的長姐。
知道這一面可能就是永別了,他的眼淚瞬間滾了滿臉,有些難以自抑的哽咽,卻還想最后多對周太后說些什么:“姐姐,對不起!這些年撐起周家的人本該是我,是我這個做弟弟的無能,才把這副擔子轉嫁在了你的肩上,對不起,真的……我對不起你!”
周老夫人到死都不肯承認的事實,他終究是得當面替家人懺悔的。
一個大家族,靠著犧牲女子的終身來支撐維系,其實很荒唐的,而他們這一家人,卻就在這樣的荒唐之下都走了漫漫一生了……
他和周太后沒差幾歲,一直都記得長姐未嫁時候的模樣,那時候的她,開朗明艷,眼睛里的光彩閃耀的像是星光一般璀璨,可是一轉眼,她已經被困在這高高的宮墻之內面目全非的走過一生了,偏還要在這個時候被周老夫人惡語相向的捅刀子。
周元升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看見蕭昀和武曇在場,最后卻又欲言又止,只剩無聲的哽咽。
“是哀家自己選擇的路,與你無關。”最后,周太后如是說道,重重的一聲嘆息之后,身影消失在內殿的屏風后面:“血脈一場,只當是全了這場緣分吧。”
即便心緒不定,她的背影也依舊筆直,步伐也依舊穩健從容。
周家的所有人都在為了當年舊事耿耿于懷,卻仿佛只有她這個當事人獨自走出來了,沒有在緬懷過去。
周元升又踉蹌著爬起來,給蕭昀行了禮之后才轉身抱起周老夫人的尸身帶著哭哭啼啼的妻子常氏離開了。
邢嬤嬤自然是不可能放走的,殿門打開之后,趙嬤嬤第一時間就叫人進來把昏迷中的她拖了出去。
武曇轉頭去看蕭昀:“真相大白,臣婦現在可以去接我家王爺歸家了吧?”
蕭昀本來正盯著殿外周元升夫妻離開的背影出神。
院子靠近大門口的地方還或跪或站的等著忠勇侯的那一行人,看見周老夫人已經變成一具淌著血水的尸體被搬出來,所有人都大為觸動,震驚不已。
在這件事里牽扯最深的藍氏更是一個膽怯直接嚇暈了過去。
蕭昀的眸色微微一沉,卻是直接無視了武曇的話,大步走了出去。
武曇不明所以,只怕他還想耍賴,趕忙小跑著追出去。
“陛下。”忠勇侯等人面色一肅,趕忙再次行禮叩拜。
蕭昀負手而立站在眾人之前,冷著臉掃過在場的眾人頭頂,開口的語氣威嚴中又帶了明顯的警告:“把萬藍氏和徐家母子收押拖下去,其他人都暫且歸家去吧,不過……今日之事尚未最終決斷,在此之前朕不想聽到有任何風聲外漏,都聽明白了嗎?”
忠勇侯一家,還有永信侯夫人和童夫人嚴格說來都只算知情者,并沒有被周老夫人收買,也不是她的同謀,是可以不被追究的。
今天這件事畢竟牽扯到了周太后的母家,其實就算蕭昀不說,這些人也都明白該怎么管好自己的嘴巴,此刻還哪有遲疑,趕忙應諾又起身告辭。
武曇見蕭昀還絕口不提要放了蕭樾的事,不禁就有點急了,又往前走了一步,剛想說話……
不想卻是已經跟著父母往大門外走的林戈陽突然回頭,拱了拱手一本正經道:“王妃,能否借一步說話?草民尚有一事困惑,想請教王妃。”
忠勇侯一看兒子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要出幺蛾子,太陽穴的青筋已經瞬間暴起,冷著臉回頭,但見他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又想他難道是真的有什么正經事請教,心頭的火瞬間又熄了一半。
武曇倒是沒覺得林戈陽能有多正經,她狐疑的斜睨過去一眼,到底也是好奇,就還是不情不愿的挪過去兩步,隨后道:“什么啊?”
林戈陽咧嘴一笑,武曇一看他那眼神就后悔了……
果然,下一刻林戈陽突然半擋住嘴巴,壓著聲音飛快的湊近她問了句:“哎!周家的老太婆說你不能生?難道是真的?”
這丫頭好沒道理的叫人把他綁過去一頓的折...
頓的折騰,能不禮尚往來出口惡氣?開玩笑呢!
這話他當然不敢扯開了嗓子嚎,所以就武曇一個人聽見了。
她之前沒跟周老夫人和藍氏計較這些口舌是因為在她們的事里這都不是重點,沒必要還特意揪出來計較,可林戈陽這小混蛋卻是明明白白的當面奚落她的。
武曇的心態瞬間炸了,瞪著眼四下一掃,兇巴巴的一把搶過門邊一個侍衛腰間的佩刀就砍。
但林戈陽也是知道她的,嘴賤完就知道她得動手,已經第一時間小腰一扭,躲過她掃過來的刀鋒,然后腳底抹油飛快的躥了,留下他老爹老娘臉色且白且紅的原地冒煙,跟武曇道歉卻不知從何說起,直接走了好像也不對……
最后,也只能當自己眼瞎,厚著臉皮也趕緊急匆匆的走了。
蕭昀在后面看見武曇當眾拔刀砍人,也是被刺激的臉都綠了。
“嘴賤!就該砍死你!”武曇還瞪著林戈陽逃竄的背影臉龐扭曲的在磨牙,被她搶了佩刀的侍衛卻看見蕭昀的臉色,嚇得腿一軟就往地上跪。
然則膝蓋還沒落地,武曇已經回過神來,還以為他是跪自己的,她沒砍到林戈陽那個嘴賤的小混蛋,心里還憋著氣,順手將刀往地上一摜,沒好氣道:“跪什么跪,一把破刀我還能給你順走了?還給你!”
那侍衛被她這么一吼,就更是趕緊跪下了,都快哭了。
武曇黑著臉轉頭,這才想起蕭昀來。
蕭昀這時候已經不想再搭理她了,順手扯下腰間系著的一塊令牌扔給她,冷聲道:“祖母的心情不好,朕走不開,你要撒潑就回你自己家去。”
說完就沉著臉甩袖又進了殿里。
武曇其實沒想在他面前失態造次的,畢竟被人看笑話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可實在是林戈陽那小混蛋太可惡了,她一時失控沒忍住。
這時候雖然心里還有點尷尬,可蕭昀既然肯松口放蕭樾了,她也就拋開那些瑣事直接不管,揣著令牌也是扭頭就走:“走,我們去刑部要人。”
帶著青瓷和雷鳴也是小跑著就離開了。
彼時蕭昀已經一腳跨進了長寧宮的正殿,他其實一直在忍著不想再回頭的,終究還是情難自禁,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之后還是止步回頭看了眼。
趁火打劫的事他其實不是做不出來,但誠如武曇所言,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他身上,就算在他的逼迫之下不得已虛以委蛇假裝答應了他,讓她呆在他身邊她也不會安分,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捅他的黑刀子,與其做權宜之計的騙他哄他再找機會害他……
她這樣直白的把話挑明了拒絕……
蕭昀失望歸失望,但事實上卻發現自己居然也并不是那么難受的。
武曇轉瞬之間就跑的沒影了,他于是強迫自己穩定了心神,轉身又繼續走進了內殿。
進去之后卻發現周太后的情況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她并沒有癱著動不得,也沒有在獨自垂淚悲泣,反而是站在朝向院子的一扇小窗前面靜默的發呆。
顯然,剛才院子里發生的事她也看見了。
蕭昀其實沒做什么太明顯太出格的事,但也許正是因為他對武曇存了那份隱秘的心思……
這時候察覺周太后居然在看,心里立刻就心虛了起來,臉上不自然的就有點訕訕的。
“祖母,”他叫了一聲,試圖掩飾自己的情緒和私心,“您還好吧?”
周太后從外面收回了視線,彎了彎唇,表情卻不算是個笑容,她說:“好多了。”
轉身踱步到旁邊的榻上坐下了。
蕭昀站在那里,他和周太后接觸的機會挺少的,再加上皇家子弟終究也是和普通人家不一樣的,所以彼此關系不算親厚,他便有點局促。
“昀兒……”周太后看著他,張了張嘴,卻又仿佛是有點糾結的頓了一下,后才繼續說道:“凡事皆有因果,事情畢竟是母親做的,她在做事之前也應該想好了,做出最壞的打算,萬一事情敗露會給身邊的人帶來怎樣的后果……她既在行事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決斷,這時候就不需要旁人再替她多做計較了。”
說著,她苦笑了一下,忍不住的嘆息:“其實你若是要問哀家,哀家自然是有私心的,但……姜氏畢竟是你生母,你若心中就是難以釋懷,就照你的意思做,不用顧慮哀家。”
她這一生都活得太清楚太明白了,以至于理智太過,有時候反而會叫人覺得她冷血絕情。
蕭昀以前一點兒也不想親近她,但是這一刻,看著她始終保持理智的面孔,他卻突然有種難掩的心酸——
這樣的公私分明,發生在一個女人身上,會讓所有人都覺得她是過于冷酷絕情了,但事實上,如果是站在男人的立場,站在一朝天子的角度,蕭昀卻能對周太后這一刻的所有決定都深深地敬佩和信服的。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哪一個皇帝不是這么走過來的,統治者就要手腕強硬,公私分明,哪有那么多的溫情脈脈,優柔寡斷只會斷送了祖宗的基業和自己的性命。
他的祖母,身為一介女流,卻被逼一直站在男人的角度用男人的手段和胸襟來處理問題的。
她很強大,強大的同時又讓人覺得很心疼。
怪不得周元升會一遍一遍的對她道歉,說對不起!
也許真正對她不住的,不僅僅是周家那些人,還有他昏聵的祖父和行事偏激的父親,再到年少不更事的他自己……
他們這一個個本該頂天立地的男人,是他們都太離譜,太無能了,才逼著一個女人冷下心腸在適當的時機得要站出來替他們力挽狂瀾,主持大局。
蕭昀心中隱隱有些羞愧,但是他沒有說對不起,卻是走過去,坐在了周太后身邊,執起她一只手用雙手握在掌中問了個很突兀也很逾矩的問題:“祖母當年并不心儀皇祖父是嗎?”
他不傻,周老夫人一再的言語攻擊還有周元升似有難言之隱的欲言又止他都看在眼里,雖然他們都沒有明說,但顯然已經暗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隱情了。
周太后愣了愣,被自己的孫兒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卻也沒有讓她覺得難堪,她反而十分坦蕩的笑了笑,隨后眼波也跟著柔和了幾分下來,淡淡的道:“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蕭昀卻突然開始極度好奇她的過去,忍不住又繼續追問:“祖母不難過嗎?沒后悔?”
年少時候的感情才是最珍貴最純粹的,那時候涉世未深,心里沒那么多的利弊取舍,雖然周太后什么也沒說,蕭昀也突然明白了,她心里應該是曾經有過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他的皇祖父。
“沒什么好后悔的。”周太后回過頭來看他:“孩子,人生在世,總要在一些事上做出取舍的,走過的路,是對是錯都不要回頭看了,因為你改變不了什么,反而越是回頭就越是會讓自己覺得痛苦。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也許正因為你曾失去過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眼前所擁有的,不要再給未來留下更多的遺憾。”
蕭昀對武曇的那些心思,他和蕭樾之間的波濤暗涌的根由,周太后冷眼旁觀,睿智如她,又那可能是完全察覺不到的?
她這些話,也是在變相的開導蕭昀。
蕭昀聽懂了她話中深意,卻不好意思當面回應,于是回避視線,勉強的扯出一個笑容來。
他確實是抓不住武曇了的,這一點是早就意識到了的,只是一直有個心結,難以釋懷罷了。
這一刻要說馬上就徹底放開,也是沒那么容易的,他反觀自己的踟躕不定,卻反而越發敬佩起自己的祖母來——
也許她在嫁給自己祖父的時候并不是心之所向,但是當她走進了這座城,便也認認真真一步一個腳印的繼續往前走了,為了自己的夫婿,自己的兒孫們,竭盡所能的認真走好每一步。
過往那些,里面也許是留了遺憾的,但確實因為她竭盡所能了,所以才能一直穩穩地向前,坦然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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