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隨從見狀,互相對望一眼,就收了兵刃。
只是神情之間還是略帶幾分防備,跟著何敬忠往前走。
待到走近站在路邊的那人時,兩個人都下意思的側目想要窺其真容,卻奈何那人帽檐遮住了臉,根本就什么也看不清,就只能依稀辨認他是個身材不高不矮,身形略偏瘦的男人。
因為何敬忠有吩咐,兩人也不敢過問窺伺。
何敬忠在那人面前頓住了腳步,兩個隨從則是腳步不停的徑直往前走去。
何敬忠先是也不說話,一直等盯著那兩人的背影走的遠了,方才收回目光,冷著臉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這人道:“你在宮中,應該也有內應可以來做這件事吧吧?非要逼著我親自過來動手,無非就是為了拿住我這個把柄,好進一步控制和威脅我。”
語氣篤定,卻又十分的不善。
那人不置可否,只先笑了一聲出來。
隨后,他抬起頭,稍稍撩開一點帽子,陰影中露出徐穆的臉。
三年前的那場變故,他倍受冷遇,雖然還頂著個國相的頭銜,卻被老皇帝“體恤”的勒令在家養病。
這對一個醉心權利的人而言,實在是太過沉重的打擊了。
他也是氣性大,當年咳血之后就隱約落下了舊疾,再加上這些年殫精竭慮的謀劃著如何復起,損耗太大,整個人瘦了一圈不說,須發也都白了大半。
明明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卻老態龍鐘,十分的不好。
卻唯獨——
那雙眼睛,幽暗深沉,仿佛帶著無盡的力量一樣,很有精神。
“雖然咱們是一早就說好了的,可是國公爺……說實話,本相信不過您。我怕您臨陣退縮,最后把我一人扔在這條船上啊。”徐穆的面上帶著幾分笑意,對何敬忠前一刻的冷嘲熱諷仿佛毫不在意,轉頭看向遠處皇宮的方向,意味深長道:“今天請你走這一趟,不過就是向你展示一下合作的誠意罷了,其實也不算是本相逼你的吧?皇后娘娘已經老糊涂了,居然異想天開的想要與人合謀在京之內謀事。大晟王和咱們現在的這位太子殿下的關系你也是清楚的,她再活著,等到坐實了這項罪名……雖說她早就是皇家的媳婦了,可真要到論罪誅九族的時候,要誅的也只會是你們何家。本相提前透露了消息給你,給你先下手為強的機會,這是在幫你。”
何皇后之前的懷疑并沒有錯,因為以何敬忠所有的人脈和所處的位置,若不是她事情敗露,翻到了明面上,何敬忠其實是不可能有渠道洞悉她的秘密的。
只是她被關的久了,早就失去了平常心,思維也不如以往那般縝密,后面再被寧嬤嬤的事一沖,倒是忘了刨根問題去追究何敬忠這消息的來源。
而何敬忠——
他對徐穆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的事卻是心情復雜,一方面,何皇后的草率之舉確實是在作死,如果未曾發現并且及時阻止,就很有可能將他們整個何家都帶到絕路上,而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徐穆之所以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他,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這三年來,徐穆其實一直都有在暗中聯系攛掇他,想要跟他合作,整合實力,以便于以后尋找機會東山再起。要說是在早些年,何皇后地位穩固之時,何敬忠也是很有些抱負和心氣兒的,可自從經歷了何皇后失勢的那場巨變之后,他就突然后怕了。
權利是個好東西,皇權更是這天底下頂好的東西,可就是因為太好了,與之相伴而生的便是滿地的荊棘與刀鋒,一個不慎,就會粉身碎骨,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他自認為自己沒有那樣拿命去博的勇氣和志向,所以自那以后就歇了心思,只求得過且過,保得一家人的平安就算了。
于是,徐穆多次找他,他都拒不松口。
直至這一次——
徐穆帶了這個了不得的大消息來找他。
對徐穆,他是有防備的,一開始也沒有全相信對方的話,但這是一件事關生死的大事,他也不敢掉以輕心,而他用來驗證事情真偽的最直接的方法——
就是去找了寧嬤嬤。
寧嬤嬤雖然對何皇后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害何皇后,但她畢竟是從魯國公府出去的,年幼時又頗得何老夫人的照拂,對何家也是念著舊恩的,因為他只是求證事件的真偽,寧嬤嬤就說了實話,并且一并交代出了陳王府里被收買的那個護衛的家眷的下落。
原意是想讓他或者何老夫人勸一勸何皇后趕緊收手,何敬忠卻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于是,深思熟慮之后也就只想到了死無對證這一個法子。
寧嬤嬤自然是不愿意的,她是忠心護主,不想看著何皇后死,可這件事成算真的不大,一旦事敗,等到陳王回京當面對質,再從長欣她們口中拷問出口供來,那就不僅僅是何皇后,整個魯國公府也都要跟著遭殃。
在死何皇后一個和死何皇后加上何氏滿門這兩者之間,她最終還是答應了。
于宮中殺人,逼死的還是一國之母,這也是件天大的事。
“哼!”何敬忠心緒難平,聽徐穆還在這說風涼話,便就冷笑了一聲,氣沖沖道:“那就多謝國相大人了。”
說著,就敷衍的拱了拱手,甩袖便走:“都這個時辰了,明日一早我還要早朝,比不得國相大人的清閑,就少陪先行一步了。”
“國公爺好走。”徐穆站在那里,絲毫不為他這惡劣的態度而不悅,只就看著他的背影再度從容的開口:“為表誠意,皇后娘娘身邊那兩個婢女的尸首本相會替你出手善后,毀尸滅跡,國公爺能省些麻煩了,不必再掛心此事。”
陳王府的那個侍衛直接接觸的就只有長欣,就算長欣已死,已經不能當面對質了,可如果讓他來認尸,萬一讓他從身形或者某些別的細節上給認出來,也會說不清楚的。
其實何敬忠逼殺何皇后,就只是個引子,何皇后生無可戀,在心理上已經是個無堅不摧的鐵人了,就算陳王將來帶回了人證和她當面對質,她也是不會承認什么的,但她身邊的奴才們可就未必了。
但如果只是兩個宮女死于非命,燕霖和皇帝必然起疑追查。
所以,最天衣無縫的方法就是做出何皇后自盡的假象來,然后布置好現場,這樣所有人就都會覺得她的心腹仆婢都是忠心殉主去了。
何皇后薨了,她的喪禮可能還會稍有幾分體面,給辦一辦,須得停尸幾日,但兩個宮女的尸身必然不會有這個待遇,應該是發現之后就會被拖走的,這樣就能找到機會趕在陳王回京之前就處理干凈了。
鳳鳴宮里何皇后主仆都死干凈了,這次的事才能做到真正的死無對證。
何敬忠只當沒聽見徐穆的話,只就頭也不回的快步往前走。
拐過一個彎,迎面就正好迎著何成玉埋頭疾走過來。
他是因為聽那兩個護衛說何敬忠被人攔了,而且又一直沒等到人,不放心才過來找的。
走的太急,父子倆險些撞到一起。
“父親。”何成玉趕忙剎住步子叫了一聲,同時探頭往他身后的那條小路上看去。
那邊徐穆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但何成玉知道何敬忠的整套計劃,自然也知道徐穆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一聽說何敬忠被神秘人攔了,也就猜到是誰了。
“你怎么來了?可是你母親問起……”何敬忠伸手攔住他,帶著他繼續往馬車的方向走。
“不是,母親并不曾起疑,只是兒子不放心您,就想著過來看看。”何成玉道,哪怕是看著他安然無事,面色也難免的帶了幾分緊張,“怎么樣?都還順利嗎?”
“嗯!”畢竟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姐姐,何敬忠心中也不好受,重重的嘆了口氣,“處理干凈了。”
何成玉心中懸在半空的大石總算落了地,唏噓不已:“這次真是好險。姑母以前可不是這么沉不住氣的人,自從魏王事敗之后,她就徹底的瘋魔了,怎么會異想天開做出這種事來?也好在是發現的及時,否則若真是要等到大方面的消息傳回來,陛下追究的話,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說著,明知道已經不可能再看見徐穆了,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感慨道:“說起來還得虧是徐國相及時將消息告知……”
他和何敬忠對何皇后的感情還不一樣,他敬重何皇后這個長輩是真的,但他是長在魯國公府的,和何皇后接觸的少,自從何皇后拿何成瑾做棋子還害死了何成瑾之后,心中原本的那點所謂的親情也就徹底放棄了。
所以如今說起何皇后的死,他就相對的顯得很平靜,反而因為這個姑母的死,而有種劫后余生的輕松感。
正在有些失神的時候,便聽見身邊自己的父親一聲冷笑:“依我看,這事情沒準還就是他聯合外人一起下的一個套!”
“父親是說徐國相么?”何成玉連忙收攝心神,不解道:“這怎么說的?”
“蕭樾是個什么人,你我都心里有數,以往他人在我北燕朝中時,咱們都牽制不住他,何況還是在京。在那個地方對他出手,怎么可能會有成算?你姑母如今是糊涂了,才會鋌而走險,去做這種事。”何敬忠沉著臉,一邊疾步往前走,一邊道:“可南梁方面的那些人又不傻,明知道成算不大,何必千里迢迢的來尋你姑母與他們合作去做這種事呢?”
何皇后是急功近利,糊涂了,總不能是南梁的那些人也糊涂了吧?
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們做來干什么?
而且何皇后被困,他們是怎么聯系上她的?要不是有一個可以打通宮內關卡的本朝內應,他們怎么做得到?
偏就徐穆知道這件事?
雖然從頭到尾都只是猜測,但何敬忠確信,他的直覺不會有大的偏差。
何成玉琢磨著他的話,隨后就是臉色一變,倒抽一口氣:“父親您是說……這件事的本身極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沖著蕭樾和陳王府去的,他們攛掇此事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借由姑母給您甚至是咱們國公府下套?真正和南梁達成共識和合作的有可能就是徐穆?他就是為了逼您就范,讓您答應與他合作,才將姑母用做了棋子?”
何皇后在朝中經營多年,其中很有一部分朝臣她不方便自己出面,是借由何敬忠父子出面替她籠絡的,三年前何敬忠急流勇退,沒摻合逼宮的事,很是保存了一部分實力和人脈在手。
這些人,正是徐穆所覬覦的。
“我之前也是當局者迷,太急切了,就在方才看見他在那堵我,我才突然想明白的。不過……”何敬忠的眼底閃過一絲幽暗的冷光來,最終卻也是無可奈何的重重嘆了口氣:“就算早看穿了也沒用,橫豎你姑母早已經入局上鉤了,就算我早知道是他徐穆在從中作梗,也必須得走今晚這一步!”
技不如人,被人算計到了,再不甘心,也得認栽。
何敬忠提心吊膽折騰了一晚上,這會兒已經身心俱疲,便也懶得多說了,帶著何成玉上車取道隱蔽的小路七拐八拐的回府去了。
由于北燕帝京和京之間相隔甚遠,即使飛鴿傳書,消息一個來回也得三天左右,所以對于北燕后宮何皇后之死,京方面暫時還沒聽到任何的風聲。
只是京城內黑客棧的二十多條人命案,暫時成了無頭公案,轟動了整個京城。
燕廷瑞雖然已經離京而走,并且蕭昀親自降旨給京兆府讓他們捉拿真兇,這已經等于是變相的替燕廷瑞澄清了,可是眾口悠悠,仍是免不了街頭巷尾熱火朝天的議論聲。
“今日封鎖的城門已經都開了。”天一亮,楊楓就帶了消息來給梁晉,“雖然大的皇帝陛下出面替燕三公子澄清了,但街頭巷尾依舊議論紛紛,多數人還是猜測他是真兇,只是那小皇帝被蒙蔽了而已。”
梁晉這天倒是起的早,這樣清涼的清晨,他就只穿了件寬大的紅色袍子,衣領半敞的開著窗歪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一邊啃水果一邊吹風,聞言也沒什么正經的含糊道:“這里畢竟是大的國都,又不是兵臨城下了,城門封鎖了整兩日已經夠久的了,再繼續關下去,難免要引發京城內外百姓的恐慌和揣測了,當然不能繼續關著了。”
楊楓對他這般隨意的模樣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也沒想著去拿件披風給他御寒,只就站在旁邊擰眉沉思:“可是兇手呢?這件事總要對外有個交代的,屬下原還以為他們會掘地三尺,一定要把人給翻出來呢。”
“和天下的安穩比起來,這件事情的真相就變得微不足道了。”梁晉道,順手將啃完的果核從窗口扔出去,然后一邊拿帕子擦著手,一邊抖抖袍子站起來,“晟王府那邊呢?蕭樾怎么說?”
楊楓趕忙接住他仍過來的帕子,一邊跟著他往內室走:“晟王府方面沒什么動靜,昨天下午燕廷瑞派了信使回來,陳王帶著進宮去見了皇陛下一趟,那邊隨后也沒了聲息,暫時還不曾傳出有關此事的進一步說明來,屬下總覺得他們這模棱兩可的態度很有點不對勁。”
“呵……”梁晉意味不明的笑了聲,就沒了后話。
楊楓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問,卻還是沒能忍住,咬咬牙道:“之前您說此事必是起于咱們南梁國中,此話可還當真?若真是陛下或者皇后娘娘所為,又是沖著什么目的去的?”
是梁帝為了挑撥北燕和大的關系?還是王皇后做局,為了制造機會讓王修苒去給晟王夫婦送人情的?
梁晉眉宇間的笑意絢爛,聞言就又樂呵呵的笑開了:“我沒說是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