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賊”本來已經抬起腦袋,掙扎著要爬起來。
武曇一把迷藥粉灑下去,他腦袋頓時又一歪,落回地上,還磕出了個響兒。
宜華長公主也沒想到這個突然找上門來的不速之客身上居然會攜帶迷藥,還明目張膽的在她面前行兇。
她眼皮一跳,忽的就沉了臉色,驟然拍案而起,厲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面對一個小姑娘,她倒是不至于真的驚慌失措,只是被人在面前這樣亂來,有些惱怒罷了。
聲音有點高,剛進了偏殿的三個宮人聽見動靜又連忙跑出來查看。
武曇看那“小賊”已經昏倒在地,就不再管他,這才重新轉身上前,神色莊重的沖著宜華盈盈拜下:“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
這小宮女稱呼她為長公主?
自她來了南梁,南梁宮廷上下,除了她自己從大帶來的幾個心腹私底下會如此稱呼,她已經早就不是大的公主,而是南梁的皇妃了。
所以——
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個小姑娘應該是來自大!
因為實在是太過意外了,宜華長公主的神色就不由的恍惚了一下,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詫異不已的看著眼前這個看似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那嬤嬤從偏殿沖出來,一眼看見那“小賊”生死不明經的倒在地上,再又聽見宜華長公主發怒的動靜,當即就驚慌失措的三兩步奔過來。
一看眼前這一幕,連帶著后面跟上來的兩個年紀已經不小的宮人一起,全都如遭雷擊的愣在原地。
“長……”片刻之后,那嬤嬤一個激靈先回過神來,張了張嘴想說話。
宜華長公主已經冷靜了下來。
她一邊扶著桌子慢慢的又坐回了椅子上,一邊揮了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是!”那嬤嬤詫異又帶著警惕的忍不住又看了武曇一眼,隨后又看向倒在地上的那“小賊”,猶豫著要不要把人也扶走,宜華長公主就朝武曇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武曇會意,又屈膝福了一下,面有愧色道:“只是一點迷藥,稍后長公主叫人拿點水就能將他潑醒。”
“先下去吧。”那嬤嬤想要將人給扶下去,宜華長公主卻顯然已經有點不耐煩。
“是!”那嬤嬤再不敢滯留,這才又帶著兩個宮人回了偏殿。
宜華長公主坐在椅子上,面容嚴肅的盯著武曇,神情之間卻不見多大的波瀾,只是沉聲問道:“你是大人?”
“是!”武曇大方的承認,也沒等她再繼續追問就直接說道:“臣女受晟王爺之托,前來探望長公主,方才多有得罪,無禮之處還請長公主海涵。”
宜華長公主聞言,眼皮又是一跳,眸色也跟著深了些許,沉吟道:“蕭樾?”
“是!”武曇仍是毫不迂回的直接回她:“前陣子宜佳長公主獨女出嫁,太后娘娘返回宮中,對長公主也甚是惦念……”
“哈!”話沒說完,坐上不茍言笑的宜華長公主就聽了笑話一樣突然冷笑出聲,“他們遣你來見本宮,怕不只是為了帶句好那么簡單吧?”
她神情之間對周太后母子甚是不屑,不過卻沒有任何過激的表現。
武曇暗中仔細的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只要她不是大吵大鬧的發泄情緒或者趕人,這場談話就還能繼續下去。
于是,下一刻,武曇就屈膝跪了下去,并且以頭觸地,行了大禮,一面說道:“長公主真知灼見,有關這些年大和南梁兩國之間諸事,您身在其中,定然比臣女了解的更加透徹。最近晟王爺明察暗訪,終于發現端倪,并且有一計劃,可打破眼下兩國對立僵持的局面,并且也有望改變長公主今日之處境,所以特意遣了臣女前來,求問長公主……”
話到這里,她才緩緩起身,重新挺直了腰板兒看向宜華長公主。
宜華正公主冷笑:“他要問本宮什么?”
武曇跪在地上,明明在她面前顯得十分渺小和稚嫩,這時候一雙眸子卻是清亮又堅定的注視著座上的宜華長公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王爺請問長公主,可否伸手與他同破了眼下僵局?”
蕭樾找她合作?找她這樣一個被困鎖在南梁深宮十余年,一無權勢二無人脈的女人合作?
宜華長公主覺得很可笑。
可是很氣奇怪,不管是因為跪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小姑娘,還是因著她自己這十數年的境遇……
這一刻,她都半點也笑不出來。
她也不就是信了武曇這樣一個半大孩子的話,只是也許是因為多年不曾見過母國來人,這一刻她倒也不急著把這個不速之客轟出去。
她緩緩的往旁邊別過了臉去,神情之間滿是自嘲的味道。
武曇覺得她大約能了解眼前這個女人此時的心情——
任憑是誰,被家族拋棄了十幾年不聞不問,由著你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虎狼環繞的環境里自生自滅,后來有一天他們需要你了就又想起你來,心里會沒有怨憤和抵觸那都是不可能的。
可她畢竟不是當事人,也不自不量力的就說什么“感同身受”之類的鬼話,因為這世上的任何事都是一樣的,只要刀子沒有真的扎到你身上,你對別人經歷的痛苦和絕望就永遠不可能感同身受,充其量——
就是同情和感懷罷了。
所以,她也不視圖和這位長公主玩什么以情動人的把戲,只是抓緊了時間陳述事實:“長公主當年的遭遇,以及您和太后娘娘之間的舊事,臣女不明就里,也不敢妄言。但是臣女知道,長公主是因何淪落到今天的這個境遇的,因為當年……長公主和親之后,大朝中有人反叛,和當年的豫王,現在的南梁太子之間有了勾結。南梁就是因為在大朝中留下了這個內應,有了將來將我大一舉滅之的野心和把握,當初才敢在求和之后又出爾反爾的再犯我大邊境,并且這些年里一直有恃無恐,不留半分余地。”
宜華長公主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終于又緩緩的收回視線看向了她,狐疑道:“本宮聽你自稱臣女,應當至少也是出自官宦之家,你這般年紀的小姑娘,都是該關在閨房繡花的,這些事,不管真假,也都不該是你的來過問的。蕭樾是為了混進這宮城方便,才特意叫了你來的么?”
蕭樾想找她,雖然她以前沒想過,但也不算太意外,可是他派來的這個說客就……
是在是太兒戲了!
宜華長公主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武曇來。
武曇迎著她的視線,也沒有任何的不適應,只是表情嚴肅的說道:“并不是晟王爺差遣臣女來的,是臣女自己要求替他來的。”
“嗯?”這一點就實在是讓宜華長公主始料未及,她不由的挑高了眉頭,神色探究。
武曇接著道:“而且,臣女也不是晟王爺的說客,我與他……是有婚約的。”
一直都表現的很鎮定的宜華長公主臉上終于掩飾不住的露出了過分驚訝的表情,她倒抽一口涼氣,難以置信的確認道:“你就是武勛的次女?”
“是!”武曇也不矯情,干干脆脆的就應了。
宜華站公主這才終于像是看了一場大戲一樣,有些好笑的輕笑了出聲:“本宮的這個六弟還真是出息,居然是學會了誆騙小女孩兒的勾當。”
那語氣里,也分辨不出究竟是欣慰還是不齒。
武曇跪在她面前,靜靜地望著她。
片刻之后,宜華長公主就重新收拾了散亂的思緒再度表情肅然的看過來:“他都是怎么跟你說的?”
“和南梁太子勾結的人,是我父親,晟王爺他什么也不用說。”武曇道。
她提起自己的父親是通敵叛國的罪人時,表情依舊清明透徹,居然像是在說一個完全和自己無關的人。
宜華長公主這一次是當真有點神思混亂了——
蕭樾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把個小姑娘哄得團團轉,就連談及她父親犯了彌天大罪的時候都沒有半點憂愁和困擾……
這也——
太可怕了!
武曇看她眼中瞬間變化的神色,又如何猜不透她的心思,就又主動的進一步為她解惑:“長公主不必詫異,不是王爺慫恿我的,而且臣女生于閨閣之中,眼界和心胸都有限,也不懂什么忠義和國運,只是……我父親他只心疼繼室所出的孩子,對臣女和長兄不善不慈罷了。”
“呃……”宜華長公主微微詫異,隨后就似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不由的又有片刻失神。
武曇的時間不多,隨后就又再次打斷了她的思緒:“我父親和南梁太子志在整個大的天下和國土,如果不能瓦解掉他們的這個陰謀,大將要面對的將是亡國之禍……”
“所以呢?”宜華長公不悅的打斷她的話,嘲諷的冷笑出聲:“就算大亡國,又與本宮何干?俗語有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本宮嫁入南梁皇室十五載,早就不曉得故國疆土的模樣了,所謂的出嫁從夫……現在大大難當前,卻想要本宮為它盡心?”
“所謂出嫁從夫,可長公主所嫁的夫婿,并不值得您依靠。”武曇反駁,“雖說當年太后娘娘給您選定了這門婚事,有失察之責,可就算是錯……大錯已經鑄成,已經無法回轉,再計較也是徒勞。可是眼下不同,眼下還有機會。方才臣女就與長公主說過了,我不懂什么天下大義和國運情懷,身為女子,我就只看自己的命運和將來。長公主如今被困于此,臣女不敢求您為大或是為了晟王殿下出力,單就是想說……長公主難道也不能為自己一搏么?大的邊境和我父親的情況,晟王殿下都有信心掌控,但是這南梁皇都之內的大人物他卻鞭長莫及,南梁太子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和操縱者,必須要一并鋤掉他,才能徹底化解眼下的危局。”
她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嘴皮子能這么利索的把所有的利害關系闡明……
即使是素無交集,宜華長公主此時也是要忍不住對她刮目相看的。
只不過,她面上卻始終還是不動聲色,反問道:“說了這么半天,你最后說的還不是為大,本宮到底能得什么好處?”
武曇道:“論國土,南梁只有大的半數之地,只是因為大國中前些年君主無治導致了國力薄弱,這才遭遇了南梁覬覦。這些年朝中一直被南境的表象所迷惑,以為南梁兵強馬壯,很是難對付,而實際上,南梁真正的倚仗就只是一個隨時會替他們打開南境國門的定遠侯。只要把邊境上的毒瘤鏟除,南梁失去了這個優勢,再有晟王爺把控局面,南梁再想與大對抗,就沒有那樣的實力了。屆時母國強大,南梁上下就再沒有人敢慢待了長公主。即使您已經是外嫁之女,但自古以來,女子在夫家的顏面也都是娘家給撐起來的,不是么?”
這是閨閣之中的小道理,平時就只是女子之間的私房話,拿到這里做游說的說辭——
蕭樾選的這個說客果然不是個專業的。
宜華長公主失笑。
她自幼長于宮闈之中,身份已經是在云端,長到了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有人會公然拿娘家和身份來跟她談在夫家的地位。
“話是這么說……”隨后她就斂了笑容,目光看似寂寥的四下里掃視一眼自己這座宮室,自嘲道:“如你所見,如今本宮偏居一隅,就是這么個處境,就算蕭樾想與我合作,你覺得……我能做什么?”
武曇見狀,卻是笑了,莞爾道:“宮闈之中能用的手段實在是太多了,就算長公主偏居一隅,但只要是在這宮墻之內,就沒什么是做不到的。皇家的父子,最是不像父子,恕臣女直言,南梁的皇帝在過分倚重太子的同時,心里也是相當忌憚的吧?雖說我這主意有些下作,但是要挑撥離間給南梁太子穿穿小鞋,還是容易的吧?晟王爺那邊,近期就會對邊境有所動作,可是一旦讓南梁太子知道他的同盟被毀,必然趁機全力反撲,拿到最后的好處,這樣一來……就需要長公主的手段了,即使不能鋤掉他,至少給他制造一些麻煩,讓他分身乏術,暫時照顧不到邊境的情況,等到咱們國中的禍根都鏟除了,南梁就再也沒有了北侵的可能,屆時王爺會再與他們交涉,恩威并施之下,長公主也就不必再受他南梁皇室的冷眼了。”
宜華長公主只是聽著她說,一直也沒有表態。
武曇說完,突然想起來什么,就又補充:“晟王爺怎么都是長公主的親弟弟。”
宜華長公主雖是不屑,但那一瞬間,腦海中也清晰的浮現出一些畫面,那時候宮錦繁華,她還是立在云端的豆蔻少女,和宜佳一起帶著年幼弟弟在宮廷殿宇之間穿行玩耍……
如今一晃,十幾二十年,恍如大夢一場,那些光影,都變成了蒼涼的回憶。
“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走吧。”發現自己居然是鮮有的為了往事失神,宜華長公主連忙收攝心神,再度看向了跪在下方的武曇,“你說的事,得容本宮想想。”
“好!”武曇也不拖泥帶水,當即就拍拍裙子站起來,想了想,又沖她屈膝福了福,“長公主保重。城西的四葉胡同住著的是晟王爺的心腹,屆時計劃具體實施起來,需要配合的時間和細節,長公主的人可以去和那里的人商議。”
說完,就轉身繞開了地上那“小賊”匆匆的離開了。
蕭樾果然是沒看走眼,她提起武勛的時候,宜華長公主半點都不意外,并且她說自己和蕭樾有婚約,她也馬上就知道自己是誰了,這說明她什么都知道。
被困在這么一處地方,卻能對外面所有的秘密都了若指掌——
這個女子,確實非比尋常。
因為宮中確非久留之地,武曇就走得很匆忙,其間也沒回頭看。
宜華長公主坐在椅子上未動,一直若有所思的目送她出了院子方才淡淡的道了句:“起來吧!”
下一刻,歪在地上半天的那“小賊”就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