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古柳)
于是,匡國勝悲劇了。
他由一個被大家看好的大學生一下成了人人不敢親近的大刺頭。雖然那個老廠長還算“厚道”,出于“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沒有多他進行太大的處理,沒有給他戴上“篡奪工廠領導權”的帽子,但在干部大會上給他下了“不安心本職工作,思想動機不純,需要多進行政治思想教育”的評語。
不說后面的那兩句,就說“不安心本職工作”這個最簡單的評語,就足以讓匡國勝在工廠里抬不去頭來,足以讓工廠從廠領導到車間領導都不敢給他重要工作做。
如果是在五年前,老廠長給他這個評語,足以讓他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或許在第一時間里就進入反省室寫檢查、寫反省書。現在因為改革開放了,大家沒有這里無聊地整一個人,更主要的是匡國勝是新一代大學生,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口號和大環境下,他幸運地沒有受到從靈魂到肉體的催殘。
但是,他被邊緣化了,不說上班工作的時候沒有人理他,一個個如避蛇蝎一般,就是下班了也沒有人敢跟他打招呼,敢跟他喝酒吹牛,一天到晚不是在工廠里默默做著領導故意加給他的繁重體力活,就是窩在家里看書。
連同他的老婆兩個孩子都被邊緣化,小孩還時不時在學校被小朋友欺負。特別是那些眼紅他去讀大學,回來后工資比自己高了兩級(也不過是十幾元的差別)的同事們對他更是冷嘲熱諷,說他讀了幾年書就想當廠長,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不知道自己。
在這種氛圍中,本就對工廠死氣沉沉不滿的他一氣之下就跑了,給廠領導留下一封信,自己什么都不要就辭職了。
這年頭哪有辭職的?整個工廠一片嘩然,有人驚訝有人驚嘆,有人大怒也有人同情。都說匡國勝這家伙讀大學讀傻了,別人為了能進工廠得花多少力氣,得求多少人幫忙才行。你倒好,竟然因為受了一點委屈就辭職。
有人覺得工廠做的太過分,不管怎么說人家是大學生。又是向廠里提建議。再怎么說也不過是方式不對,怎么能這么對他,怎么能把他逼走了呢?
軍人出身的廠長聽說匡國勝跑了,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拍著桌子大吼:“逃兵!可恥的逃兵!如果是在戰場上,老子掏槍就把你這個龜兒子給斃了!”
雖然嘴里罵得兇,但他倒也沒有派人去追,也沒有為難匡國勝的老婆孩子,更沒有為難他同在工廠的父母。畢竟匡國勝在他心里還是有不錯的印象。否則的話他也不可能那么順利地去讀大學,而且這次提建議雖然有點偏激,但只要打壓打壓批評批評就行。
不知道是老廠長良心發現還是因為國內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大環境影響,他不但沒有再為難匡國勝一家,還破天荒地對人事干部說將匡國勝的崗位留下來,將主動辭職的他當作長期修病假處理,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這個時候還沒有什么停薪留職的說法,老廠長這是動用自己的權力來給匡國勝留了一條后路。
只不過這個示好并沒有產生什么影響,不說匡國勝根本不知道老廠長這么做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回去拼死拼活賺那一百多元的死工資,更不想困死在那里做那些無聊的工作,更不想看著工廠一天天走向沒落和衰敗。
他先在滇南技術開發區呆了幾個月,找滇南大學的校友或同學、朋友幫忙,在他們開辦的企業里打了一段時間的工。等口袋里有了一萬元之后馬上辭職,給家里寄了兩千元,然后拿著剩下的八千元只身來到了瓊海島。
他覺得正在騰飛的瓊海島才是他實現夢想的地方。
他不是對瓊海島有多了解,也不是喜歡瓊海島這個地方。而是因為他深信瓊海島有了郭拙誠的領導一定會騰飛,一定會成為中國最活躍、最有生命力、最有前途的地方。
當然。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的資金太少,想在滇南技術開發區這個比較成熟的地方開辦企業是相當困難的,遠不如在瓊海島這個剛剛蘇醒的地方。
他有發光二極管的新技術,他知道自己的技術在全國屬于領先的,這是他和他的導師,以及他的室友廖新文一起開發出來的,而且以他為主。
雖然他和廖新文只是本科生,在其他學校根本不可能有導師,也不可能單獨進實驗室,但因為郭拙誠的緣故,滇南大學對他和廖新文有很多額外的關照,不但他們的寢室只有兩個人,還給予了他們自由選擇專業,可以可研究生一樣跟導師做試驗、學知識的特權。
雖然匡國勝沒有廖新文的出息大,沒有如他一樣在國際刊物上發表過論文,但他也學到了不少知識、不少技術,他的水平遠超同班同學,甚至比一般的研究生水平還高。如果不是他年齡大,而讀大學之前就有了老婆孩子,他也會和廖新文一樣去讀研究生。
廖新文讀研究生選學校的時候,可是有好幾個學校想要他去。滇南大學更是出動了校長挽留他,可是他的女朋友——也就是高中同學——在華南工學院讀書,戀愛的兩人想在一起工作,加上華南工學院的校長是滇南大學原來的副校長,他出面請滇南大學幫忙,廖新文這才到了華南工學院。
匡國勝懷揣著夢想,懷揣著賺來的八千元來到了瓊海島。
八千元在這個時候對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特別是對身處內地地區,但對辦一個企業而言卻只能說杯水車薪。他的錢只夠到一家小的電子廠承包一個小的車間,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個月,連自己居住的地方也沒有,就睡在車間外面的走廊里。
也這是他找了瓊海島的同學幫忙,也幸虧是在瓊海島,人們已經習慣了出租廠房、工廠、設備,否則的話他就是再有八千元也不可能租到廠房替他生產新產品。
租了這個車間后,匡國勝就吃住在這里,每天除了睡上三四個小時,其余時間就全部用來采購原材料,用來試制產品,用來調整配方,用來尋找最佳參數。
他的不少儀器儀表都是找電子廠臨時借的。
可是,事情并不想匡國勝所想的那樣簡單,雖然他生產出來一批發光二極管,但因為資金少,這批二極管并不漂亮,質量也差強人意,拿到其他企業推銷的時候,很多人并不認識這種新產品,知道這些新產品的,對他拿出的東西也看不上眼。因此推銷了一段時間后,并沒有銷出多少。
廖新文在技術上給予了他不少幫助,但在經濟上、市場推銷上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在想不出什么辦法的情況下,只好勸匡國勝找郭拙誠幫忙。
無奈匡國勝心底里還是有著一份清高,同時也不想給郭拙誠添麻煩,所以一直拒絕。
想不到今天在街上爭論的時候,卻鬼使神差般地遇到了郭拙誠。
郭拙誠舉起啤酒杯,與匡國勝、廖新文碰了一下杯子后,說道:“老大,你啊,雖然你干了企業,當了老板,但你的思維還沒有老三活躍。先不說我們是不是室友,也不管你曾經是不是幫助過我,關照過我。就算我是你從來不認識的人,你也應該來找我,找當地政府幫忙。你難道沒有了解我們瓊海島的新政策?對于新產品,對于有前途,有市場的產品,我們政府是全力支持的,無論是資金、土地還是人才,我們都會傾斜。像你這種產品,就是我們公署政府扶植的對象,你在銀行貸款方面就有資格獲得照顧。”
廖新文說道:“就是啊。只要你的工廠發展了,賺了大錢,政府就能收到稅,這可是雙贏的。”
郭拙誠接著說道:“可不只是收到稅這么簡單。還可以吸收大量的工人,解決就業問題,還能通過產品出口賺錢外匯。能宣傳我們瓊海島的優越,能鼓舞其他愿意辦企業的人的信心,同時能填補我們產品上的空白,對我個人而言也是有好處的。”
匡國勝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產品性能在國際同行業中的水平。再說……再說,我是從單位辭職的,我擔心我會給你帶來負面影響。還有,我也不想讓你為難,如果都像我一樣找你,你還怎么工作?”
郭拙誠笑道:“你就放心吧,我還真不怕這種負面影響。我們又不是奴隸,單位不好,你從單位辭職有什么可以指責的?該指責的是他們,是那些尸位素餐的領導,把這么多工人困在那里,讓工人過苦日子,他們才應該受到譴責。我還巴不得有人能從這種工廠跑出來,跑出來一個就是對國家多一份貢獻。另外,我也巴不得有你這種有才能、有產品的人麻煩我,麻煩我越多,我越高興。”
說到這里,郭拙誠又說道:“干脆我們快點吃完,然后一起到你工廠去,看看你需要什么,我又能幫你什么。你這個產品有很好的發展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