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2年11月22日,周二。
當天舉行了一次國會眾議院大會,會議主題,就是如何盡快地促使明朝華裔移民融入新國家的日常生活。
本來只是一次探討性質的例行會議,政府內閣代表也只有總理齊建軍到場,但大會卻一直開到了下午。
當話題逐漸深入到如何考究國家民族性的時候,麻煩就來了。上次陸軍司令部爭鋒相對又無法指責的態度,讓國會里某些人深感丟了面子。既然拿軍方沒辦法,那退而求其次,可憐的齊建軍作為政府代表當場就被人揪住了老辮子。那個抗拒衛生檢疫條例并丟了小命的明朝華裔移民,始終在某些國會眾議員心里耿耿于懷,問題開始上升到數典忘祖的高度。
不過口誅筆伐還沒怎么充分展開,跑題也就一如既往的發生了。從政府失職到民族責任感,人種血緣論到文化血緣論,從歷史民族性到地域民族性,不到40個國會眾議員分成了兩派,互相攻伐。
據說如果不是眾議院議長強行結束大會,估計精力過剩的眾議院議員們還會再吵上幾個小時。
當齊建軍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政府辦公樓的時候,帶回來了若干讓內閣部長們目瞪口呆的國會眾議院部分看法。
“憑什么說是我的責任!當初國家衛生制度與移民衛生檢疫實施準則可是政府會議通過并上報國會備案的,為什么當初不提出問題。等出了事,就說是我不尊重華裔移民!”
會議室里,作為內閣僅有的三名女性部長之一的衛生與教育部長杞虞,摔開自己的本子,全身微微顫抖:“太過分了,不就是想找個替罪羊嘛,哪有整天看我不順眼的!我辭職不干了!嗚。太欺負人了!”
杞虞站起來,扯過自己的包,哭哭啼啼地直接朝會議室大門走去。一邊的警察部長劉蘭曦趕緊跟出去安慰。
大概幾分鐘后,劉蘭曦返回會議室了,衛生與教育部長杞虞的辭職似乎無法挽回。一直沒有在討論過程中發言的國防部長鄭泉當場一臉死氣沉沉地退了場。
“國會某些人沒事找事,當在玩游戲?簡直就是拍腦袋的想法!思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的!光動嘴皮子不做事也要有個限度啊!那么民族感情深厚,當初還計較多少錢一個人?有種的自己也留個一兩尺長頭發看看?”
財政部長劉鑫丟開了自己的鉛筆,指著國會辦公區的方向大發雷霆:“狗屁的同胞特殊福利,一次性20塊的安置費還不算夠,還要提高到40塊!沒學過算術啊?!今年和明年加起來超過8000人,30多萬!以后每年還要至少16萬!”
“眾議院例行討論會,又不是表決提案,別人只是提提看法而已。”李想揉著頭發。一直想著怎么制定明年的移民規劃。
“狗屁的提提看法,有他們那種沒事找事的態度嗎,呼啦一下好幾個人都在起哄,不列進政府工作計劃就是數典忘祖的狠話都說出來了!這些個二貨要是惹火了老子,逼著老子下次再開會非罵他們一頓?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言論自由真好。什么都可以張口就來。”劉鑫無力地解開衣領,大有崩潰的跡象。
“我們是讓他們有個新生活,也讓這個新國家有一個讓我們內心安穩的未來,但不是花錢費力辦慈善機構請他們來做客享福。”建設部長周毅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我們給他們定的銀行住房貸款合同,本就是象征性質。比歐裔移民的貸款合同寬松太多了。光是搞住宅小區的建設,建設部的資金就要墊進去不少。”
“我覺得,我們這些人已經夠特殊了,以后這個國家也必然是華裔為主導族群,本就容易占有國家各個層面的優勢資源。所以表面上的國民政策必須是公平公正的,否則很容易培養出更大范圍特定人群的既得利益感,一旦民族對立情緒出現,尾大不掉要改就來不及了,這在我們以前的社會就是個大問題,我們不能繼續犯這些錯誤。國家意識必須優先一切!明朝移民直接獲得正式定居權絕對不靠譜,再怎么都要有時間門檻!”
工業部長洪長林也是個對曾經的“民族政策”頗有不滿,自然是堅決反對搞民族特殊化政策。
“不過我覺得眾議院的意思,應該沒有你們想的那么極端,政府還是要適當表示出態度。不如先從我的婦女兒童部入手,成立公辦幼兒園,不光是有孩子的華裔移民家庭,歐裔移民家庭也能享受到,不至于因為特殊福利人為制造移民間的隔閡,而且孩子們都在一起,也是文化培養融合的最好方式!”
婦女兒童部長李琳此時提出了最具可操作性的方案,一眾發泄完不滿的大老爺們都紛紛點頭。
都是年輕人,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群體……一直沒有說話的總理齊建軍,此時靜靜看著逐漸步入正軌的熱烈討論,對比著國會與政府里的后輩,心里感慨良多。
齊建軍忽然想起了一句話:良好的制度也有讓人容忍的糟糕,如果壞的制度,只能讓人無法忍受。國會中的某些再刺耳的言論,充其量也只是一種不成熟的政治情緒或心態在作祟,本身不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不過讓他有點好奇的是,蘇子寧和嚴曉松這兩個平時總會冒點“刺頭”主張的家伙,居然一語不發,要么在發呆,要么就是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晚上23點,幾項能夠直接或間接促進明朝華裔移民更好的工作生活,以及提高東西方移民相互融洽的方案算是敲定了。算是對外表達出政府的重視態度。
靜寂無人的曼城市南區中央大街上,除了路旁的路燈還在虛弱地燃燒著最后的火油,就只剩下兩名青年并排慢步的身影。一輛收拾市區垃圾的馬車緩慢而來,車上的印第安雇工朝兩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北美深秋的氣溫已經很低了,兩人聳著外套大衣,默默地抽著煙,都像有心事一樣。誰也沒說話。
路過中央廣場的時候,那座拉拉珍食店是唯一亮著燈的建筑,居然快零點了還在營業!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同時轉身朝店門走去。
“兩位先生,歡迎光臨!”
看店的居然是一位身穿漂亮服務生服的歐裔少女,前半句是漢語。后半句卻是葡萄牙語。從身材容貌來看,肯定是幾個月前史文博捎回來的極品小洋馬之一。不過為什么會出現在拉拉珍食店做女服務員,倒讓蘇子寧有點意外。
看樣子拉拉珍食店的老板,那位自稱糕點大師的小青年很有一手。
“兩杯咖啡,加點糖,謝謝!”外出那么久,嚴曉松已經學會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
很快,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就端上了桌面,濃郁的香氣在空曠的小店里彌漫。年紀最多不過16、7歲的歐裔女服務生,坐在柜臺后悄悄地打量著今天的最后一批客人。
“和卡特琳娜什么時候結婚?”蘇子寧搖著小勺。漫不經心地看著玻璃窗外漆黑空曠的廣場,“還是說打算準備和史文博一樣,家里丟一個,外面摟一堆?”
“別提了,這幾天正和我發脾氣呢。說想加入海軍,還說她以前就是合格的海軍中尉。”嚴曉松撇撇嘴角,表情有點爛,“我說她那個老套的海軍服役經驗我們根本就不需要,結果差點要求和我比刀法!”
“別!你這未婚妻就一17世紀版的西班牙小憤青,凡是有點對不住西班牙的事。她準會傲嬌。”蘇子寧趕緊點頭。
“別說我了,你和袁欣藝呢?有什么最新進展?”看到好友一愣,嚴曉松一下就樂了,“這不像是你的風格啊,老蘇,就你那口才,怎么看你都是屬于那種先上船后補票的貨。”
不置可否地笑笑,蘇子寧端起咖啡淺淺飲了一口,當放下杯子的時候,表情已經格外認真:“嚴曉松,你說我們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價從明朝移民?”
“嗯?”嚴曉松手里的杯子停在了嘴邊,慢慢放下,露出奇怪的表情,“我們最初的想法,不就是充實華裔人口嗎?怎么,你也后悔了?”
“什么叫我‘也’后悔?”蘇子寧一愣,一下就笑了,指了指面前的好友,“看來你有疑惑吧?說說看!”
“我覺得國會里某些人太盲目,或者說他們的民族熱情的背后,其實又太過冷血!”嚴曉松嘆了口氣,往向了東面,“一路過來,即便我小心又小心,準備如此充分,還是死了近700號人……但幾乎沒人關心這個數字。卡特琳娜也曾問我,為什么我們要不惜代價從那么遠運輸明朝人……我覺得,我們似乎在玩游戲,他們就是游戲里的資源,其實我們僅僅把他們當成一種可以放心用的能夠生兒育女的資源,而不是可以依賴互融的同胞!路上損耗多少我們根本就不關心。甚至我們還覺得,反正他們都是這個時代活不下去的人,死在明朝和死在海上都一樣。”
“所以人家可以做議員,做大事,你和我都只能跑腿!這叫民族復興必須承受之痛!你覺悟太低啦!”蘇子寧的毒舌又來了。
“當帆船沉沒,當尸體從甲板上丟入大海的時候,我甚至想,也許那幾百個死去的人,在大明未必就真熬不下去了。”嚴曉松沒有搭理好友的嘲諷,盯著咖啡杯里微微流動的深色液體,似乎又回想起了往事,路過好望角時那遮天蔽日翻江倒海的恐怖風暴是那么印象深刻。
“如果我們是帶著民族復興的理想,希望這個華夏民族能避過異族的侵蝕,那我們有足夠時間來做準備,又真需要萬里迢迢讓他們一路死過來嗎?”嚴曉松嘆著氣,樂觀的笑容蕩然無存。“我們多么渴望看到同胞,可我們骨子又根本沒有認同他們。我們總是有著一種奇怪的表面虛偽與現實主義。”
“你現在比我憂國憂民了。”蘇子寧指了指對方的心口,突然笑了起來,玩味地看著一臉愁容的好友,“哎,你是多么得愛這個國家,愛這個民族。好高大。可你就不懂得關心關心我這樣的普通人的內心世界。”
“呵呵,滾你的蛋!你惡心不惡心?你有啥內心世界好讓我關心的!”嚴曉松噗呲一聲,差點吐出剛喝下的咖啡。不過也就這樣一下,剛剛心里升起的愁意也煙消云散了。
“孤獨,其實我們是因為孤獨。才需要看到更多熟悉的面孔。嚴曉松……”蘇子寧拍拍桌面,然后點起了香煙,“我們被一群歷史上曾經給我們帶來深重傷害的歐洲人包圍著,還有那不可捉摸的印第安人。曾經的歷史記憶烙印讓我們感到孤獨與恐懼。我們習慣性的不自信,想要借助這個時空穿梭的外掛急不可耐地擺脫掉這種慘痛歷史帶給我們的習慣性不自信。民族復興或許是一種崇高的理想,但在我們這群人里,內心更多的其實不是民族復興,或者說民族復興只是次要的,向歷史尋求補償、尋求報復的味道或許更多。”
“尋求補償、報復歷史?呵呵,有意思的話……我就不信你蘇子寧也是這么粗淺的理想!”嚴曉松一陣愕然。慢慢抬起頭,死死盯著好友的雙眼,“其他人不好說,但你這人‘言不由衷’可是有出了名的。在這個時空,歷史依然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現在。我們即便熟悉這一段,后面還是不可知的,依然只能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
“不是我,是我們。我們在現實中委屈了二十多年,又在課本里委屈了幾百年,憑什么不可以尋求補償?”蘇子寧自嘲地笑著。“不曾擁有過的擁有了,就很在乎,就會歇斯底里,就會忘乎所以,就會優越感十足。”
“所以,我們不能帶著被迫害妄想癥在建立一個新國家。我們有著歷史的痛苦記憶,但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后代也背負這些。”嚴曉松仔細想想,終于明白了蘇子寧的意思。
“我們是多么討厭‘沒有如果’的歷史,所以報復歷史很有爽感,我也曾幻想過,甚至現在正在做著!”蘇子寧微微點頭,繼續說著,“但以后又能怎樣呢?難道能以一種‘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暴虐心態給新的歷史寫上一筆?我們真能比后世的歷史留下一個更好的國家嗎?”
“所以我們更要珍惜這個機會,不開歷史倒車,以我們的知識,以最有效的方法培養這個國家,讓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文明能夠超越時代的節奏去發展,能夠讓后世子孫過上我們理想中的全新生活。”嚴曉松握著拳,激昂的表情再次浮現,就好像他當初只身一人前往大明一樣。
“又文青了不是?我們的知識沒啥可講的,但我們理想中的全新生活,最有效的培養,我們有這個能耐嗎?我曾說過,我們是一群可憐人,一群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人。我們的社會心態無論放在哪個時代,都是奇怪的存在。”
說著,蘇子寧突然用手里的小勺,指住了嚴曉松的心口:“嚴曉松,等你有了孩子后,你會怎么去教育他?”
“我?我會找一個博學的導師,一個高尚的導師。”嚴曉松呵呵一笑,自嘲地搖搖頭,“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為什么我不自己去教……”
“嗯,和我當初的父母一樣,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和他們一樣,希望我們能夠過上不一樣的幸福生活,希望我們能成為他們一直沒有成為的某種人。”蘇子寧笑著放下了小勺,“但是,他們沒找到,因為社會上的人都和他們一樣,他們所希望的都只在書本里,而在現實中都行不通,所以我們也沒成為他們理想中的人物。我有孩子了,我不敢去教他們,哪怕我自認為有才。我害怕自己總會不由自主的教自己的孩子遇見老人摔倒不準去扶。”
“之前我一直想,為什么需要明朝移民。因為我們將成為土壤,給予這個時代的民族同胞一種全新的養分,讓他們結出美麗的果實。他們就是種子,攜帶著中華文明,在這片我們締造的國土上生根發芽。”
“我還在想,我們能夠利用我們的知識和價值觀,利用明朝移民,去同化出、創造出一個全新的華夏民族,實現民族復興。但這段時間,我卻越來越迷茫和恐懼。”蘇子寧看了眼不遠處的那個正在打盹的極品小洋馬,露出一絲苦澀微笑,“我們這片土壤,能結出什么樣的新芽?教導出一個什么樣的新華夏民族?給他們灌輸什么樣的信仰和智慧?”
“我們只是一群可憐的歷史怪胎,我們所攜帶的社會心理是那么得自卑、浮躁和虛偽。除了外表的光鮮與優越,我們在這個時代窮得只剩下了步槍、戰艦、大炮和美元來證明自己!”
“我們要么融入這個世界,要么孤立于世界。就好像游泳池邊的一群帶著污泥、長著膿瘡的人,眼前有兩池水,東方的,西方的,就沒有一片真正屬于我們的。我們選擇任何一個跳下去,都會帶進一堆黑泥和病菌。”
“我們要同化培養出一個和我們一樣價值觀和處事態度的民族嗎?一個沒有信仰、一個不信頭上三尺有神靈、一個做事沒底限、一個笑貧不笑娼、一個誠信良心可以論斤賣、一個物欲橫流三聚氰胺蘇丹紅滿地走、一個禮義廉恥只能在課本上能看的到、一個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新華夏民族?這個新華夏民族能夠走向什么未來?”
“這個世界,現在有兩個人群處于危機之中。一個是大明朝的民族同胞,如果歷史無法改變,進步被扼殺,他們將再次經歷一次文明的浩劫,然后重復一遍歷史,最后成為我們這個樣子;另一個是我們,我們在歷史的斷層中長大,先天發育不良,后天缺失太多,如果我們沒有治愈好自己,事先洗干凈自己,將染黑這個國家,甚至將來導致整個國家和我們的子孫走向衰落,淪為歷史的淘汰品!但我們又不想改變自己,很難改變,我們很難下決心自己給自己動手術,和在乎這個民族相比,我們更在乎自己。”
“所以,我們做不了土壤,沒資格做土壤……什么樣的種子放在我們這種土里,無論好壞都會變異……我們依仗著歷史補償的話語權與雙重標準,也只能活幾十年,但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后代子孫被污染。在他們眼里,這個世界的歷史就是這般樣子,我們的國家和文明就是最偉大的存在,無人可比!他們沒必要背負我們的歷史包袱,學著我們狂妄暴虐的心態和樣子報復歷史為己任。我不求做圣人,也不會讓子孫后代去做圣人,只想他們別比歷史上的成功民族做得更差。”
蘇子寧一口氣說完,從兜里掏出兩枚銀幣,輕輕放在了桌上。
“謝謝,味道很好!”
蘇子寧不等嚴曉松有所提問,就起身朝門外走去。銀幣敲擊在桌面,發出了清脆的長音,服務臺后正在打盹的女服務生趕緊揉著睡眼站起來微微鞠躬,看起來被“調教”得很好。
“那我們要做什么角色?!混吃等死嗎?”
嚴曉松跟著站了起來,對著好友的背影吼了一句,臉上帶著不甘。
慢慢回過身,蘇子寧原本嚴肅而平靜的表情瞬間抹去,突然一笑:“這個新的歷史已經很優待我們了,我們就做鋪路石,做園丁,做圍欄,做花盆,來回報它。尋找這個時代一切最優良的土壤放進去,篩選我們認為最有培育價值的華夏文明種子放進去,鋤草、殺蟲、澆水、施肥、松土、修剪,由他們創造出一個真正優異的華夏文明,讓我們的后代子孫回歸融入新的秩序,這就是我們在這個時代的使命,僅此而已。不想承擔這個使命的,就乖乖地做自己的富家翁,享受歷史的補償,管好自己混吃等死也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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