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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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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35年3月6日,周二,大明帝國歷崇禎八年正月十八,驚蟄。

  元宵節過后第三天,幾經修繕的瓊州府城瓊山縣州府衙門內,小橋流水、綠叢假石,宛如江南庭院,知府趙有恒正畢恭畢敬地陪著突然駕臨本地的兩廣總督熊文燦在散步。

  “……瓊州三州十三縣,士紳聯產聯營,復荒改墾已逾四年,計有新田甘蔗三萬一千畝、棉三萬五千畝、南洋新稻二十五萬畝。另崇禎三年起推種椰樹,此樹乃南洋番民喜購之物,不占實地,不耗農力,路野屋前坡后均可栽植,折計約三萬余畝,今年已結果入市,瓊民再增一農務生計。除本地所用,棉、蔗大多外輸南洋,又轉入棉布、精糖、鉛鐵、煤石、谷米、辛料、石泥(水泥)、晶瓦(玻璃)、香水、火柴等海貨……”

  趙有恒悄悄盯著熊文燦正捏在手里的賬冊,對這些幾乎每個季度都會更新一次的民生數據已經達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只是說到最后,聲音反而越來越小。

  “呵呵,子勤治民有方,這瓊州短短數年,宛如江南之盛,不愧有當年江北俊才之稱,本督不如啊!”熊文燦捏著胡須,哈哈大笑,頗有意味地回身看著當年自己愛才起善心保下的山東劉家姻親外族。

  “學生不敢,此等皆是恩師定策安邦之功,學生只是盡心而為!”趙明川趕緊一撩官袍,直接跪在了熊文燦的面前,“瓊州偏遠,此等勉力治之略有小成,全仗恩師提點。”

  趙有恒能在多年前的“閹黨清算”中逃過一劫,完全就靠了眼前這個曾擔任山東布政使的熊文燦。面對熊文燦話里藏刀的態度,只能誠惶誠恐,一口一個恩師。

  “你說這‘聯產聯營、復荒改墾新田’的棉、蔗等農物多販南洋。其后布帛、精糖等物又從南洋流轉入瓊,可全是那南海商號之業?嗯,聽說就連鄭家、顏家及南洋呂宋,都與那南海商號往來,兩廣閩浙沿海州縣‘海布’、‘精糖’物美價廉,民爭先采辦,而后用當地之產,織戶破落常有聞之,甚或‘南洋雪鹽’亦私販其中……這陣仗可不小啊!”

  熊文燦也沒有讓趙有恒從地上起來,反而是笑呵呵地坐到了石凳上。一支手輕輕點著桌面,翻看著手里的賬目。

  “兩廣閩浙民需甚旺,南海商號擇瓊營商,與南洋就近互市,販輸均自番禺、廣州通關,未有逾規之舉。至于雪鹽混市,怕是不法船商偶有夾帶,實難厘清……”趙有恒心里一陣發虛,好半天才喃喃說道。

  “南海商號自廣州、番禺市舶空船出關。卻在瓊州稅課司簽結商事、運轉諸貨,好一招移花接木!你這小小的瓊州,一州的商舶市稅、牙稅、雜課可比大明南北數省之和還多!除去去年七萬六千石夏糧,你瓊州府庫里還壓著三十萬兩銀課三年未解。也算是本督的提點?!”熊文燦若無其事的翻看著府庫賬冊最后幾頁,但眼神已經越來越嚴厲。

  “下官知罪!若走廣州市舶司,怕是……怕是朝廷商舶市稅分文難取,學生才出此下策。只要在諸商在瓊采買營商。學生必嚴行稅課,以護國利,非是私心。然……然三年之間。瓊州雜稅銀課已累三十萬兩,學生也頗感意外,恐引起非議,也難以權衡,但絕無貪墨之舉,誠請恩師救我!”

  趙有恒其實早就明白對方這次來的目的,但依然裝著受怕的態度連連磕頭。不過說起小舅子和那個趙明川繞過廣州市舶司的手段,也暗暗悔恨自己當初沒有下狠心阻止那個妻弟用偷換概念的方法搞進出口海貿,還一本正經地將大把的銀稅交到瓊州稅課司,典型的就是把自己往他們船上趕。相比之下,瓊州府下面的地方州縣,現在風生水起從官員到鄉紳個個腰包大漲,各項稅收卻和往年沒有多少變化,反而顯得十分正常。

  熊文燦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表情,但想著趙有恒居然將這種本應該“深藏”的稅課賬冊和土地賬冊一起讓自己過目,心里也是十分震驚。放眼大明,還有哪一個地方州府,單靠一府之地,短短幾年內,就能給朝廷攢出三十萬兩稅銀的?何況這還是在大明廣泛認為最偏遠窮荒的瓊州府。

  不過,熊文燦也大致明白了對方在如今一片形勢大好的時候反而還騎虎難下的苦衷。這次來瓊,本是聽說瓊州民業興盛,引發不少商民涌入,周邊州府的官員士紳間的傳言也有好有懷,所以就特地前來看看,結果卻讓趙有恒把一個燙手的山芋給硬塞了過來。

  “你也知自己過錯……聽聞那南海商號乃你妻族之人,商舶市稅、牙稅大多出自此家,這有所護佑再所難免。本督自承皇命總督兩廣,數年間日夜思之,若兩廣南洋商貨均自廣州市舶司上岸流轉,空耗人力,卻不增一分一厘商市稅入,民亦頗感不便,怕是各方卡挪,反而得不償失。如今諸省流民遍野,北地糜爛,國庫空壁,國用甚艱……”熊文燦轉身看向北方,深深嘆了口氣,但語氣里責備卻煙消云散,“也罷,這些銀課就暫且解往廣州,本督為你‘疏排賬目’再造文冊上解內帑。”

  言下之意,銀子必須分文不少的交上去,但功勞卻只能分攤在整個兩廣的名目上,讓你這個瓊州知府不至于在“清流遍地”的朝廷中樞落得個“異功必有妖”的奇葩下場。

  趙有恒不是個傻子,一下就聽明白了熊文燦再次出面保護自己的意思。他早早知道包括廣州府在內的兩廣其他州府官紳,已經開始嫉妒自己的瓊州府了,雖然熊文燦表明了態度是站在自己這邊的,但要如何平衡這些背后有著無數地方大族士紳影響的“兩廣自己人”的覬覦,瓊州府上下恐怕必須要割舍一些了,這“疏排稅目”自然就是分給其他州府官員一些功勞的意思。甚至因為這一次銀子交上去,今后年年都必須如此,瓊州無形中將為整個兩廣“義務勞動”。也變相綁架了兩廣。

  “起來吧……子勤,你有心為國,本督不會拿此等邊枝末節計較與你。瓊州一地,你好生看顧,造福于民,切勿以一己之私,敗了這難得的清凈之地。若還需本督幫持的地方,也盡管道來。”

  想到不久之后幾十萬兩雪花銀送入皇帝內帑,崇禎皇帝可能激動的樣子,熊文燦就心情大好。也不管這種方式有可能讓兩廣今后下不了臺,對趙有恒的態度也變得越加溫和起來。

  “學生慚愧……不過,瓊州之困并非地貧物乏,乃是人丁流散,良田荒廢。故請恩師考慮先前學生請徙東南流民實瓊一事。新民安置屯墾,可由官府按律管束,本地士紳捐納接濟,必不耗朝廷一分一文!”

  見對方對著自己在使官場慣用的“明責暗贊”的套路,趙有恒的頭深深埋在地上。咬著牙說出了自己一直沒敢再提的想法。

  他曾問了妻弟劉耀禹,瓊州若要大興,需要什么,結果劉耀禹毫不猶豫地說出一個字“人”。瓊州目前這個攤子。南海商號竭盡所能也不可能全盤把當地士紳手里把持的勞力給“榨”出來,唯一的方法,就是引入更多的人口,流民也罷。貶謫也好,總之瓊州從沒有如此迫切地對勞動力產生了饑渴感。

  其實不光是趙有恒,吃了甜頭的瓊州府地方州縣的地方官。也破天荒地在考慮如何給自己的地界弄出更多的“產出”,一時之間,“以工代賑”為名的乞丐安置居然被瓊州各地縣衙從故紙堆里翻出來,“頗為好心”地和當地士紳聯合,可勁的到處找人。

  但遷民事關朝廷大事,哪怕流民遍地,也沒有任何地方官膽敢私自做出什么官方的流民遷置的決定,他趙有恒就更別說了。

  “這瓊州,倒不缺一個好官,然身子骨還是弱了,地廣人稀,諸業難興,若有廣州府半數之人戶,怕是不亞于那蘇滬之地……去年你所獻南洋米夷解熱秘藥,下人所用,果有奇效。嶺南兩廣之地毒瘴橫行,應多備之。另外,朝廷兵部對米夷銃炮多有佳譽,然歷年澳門所入甚少,你須著人于南洋留意一二……”熊文燦說完,摸著胡須就起身離開,裝著在庭院里獨自賞花觀景去了。

  趙有恒心里一凜,終于長舒一口氣,緩緩起身,還偷偷擦了把額頭的冷汗。

  隨后幾日,熊文燦頗有興致地由趙有恒的陪伴著在瓊山縣周遭微服私訪,雖沒有明言贊許,但從表情上看,顯然對瓊山縣這些年的民生改觀頗為欣慰。尤其是當聽到當地市井街坊百姓對自己這個兩廣總督也一口一個“朝廷忠賢”的評價,更是笑瞇了眼。

  在瓊州府的視察足足持續大半個月,并拜訪了若干本地官宦世家,得到的反饋都是趙有恒很會做官,留在瓊州是人心所向。熊文燦大感欣慰的同時,也暗暗拿定了主意。在離開瓊州的當夜,熊文燦在行轅里開始給崇禎皇帝寫奏折。

  他直覺覺得瓊州一地的興起絕不是偶然,但背后的因果他又暫時不愿意去觸碰,尤其是幾年前上一任兩廣總督王尊德屈辱暴亡的事。而“南洋外夷隱患”華美國四下張揚又刻意遠離大明的態度,也讓他總有一種難以下嘴的感覺。

  總體來說,借著“無利不起早”的華美國,瓊州這些年的成績很是給自己長了臉,崇禎皇帝沒事就會下旨夸上自己幾句,自己所要面對的嫉妒不會比趙有恒“芝麻綠豆”大的知府小。

  不久前崇禎皇帝再次打算讓自己出任內地總督專力平賊,而自己以一篇《五難四不可》的奇文推脫的同時又讓皇帝大為贊賞。看來自己就算再不情愿去內地,在兩廣總督任上也待不了多少年了,這大明的東南半壁終究還是要有人真心看顧一下的……

  打定心思,自然下筆如有神。

  “請實瓊屯墾以解遼事疏:

  臣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廣東、廣西,巡撫廣東等處軍務兼理糧餉熊文燦叩首啟奏。為撫災民、實瓊州、豐兩廣、圖定南海、以利平賊破虜求天下太平事。

  竊以為國之要事,莫出積儲。內朝支給,外廷用度,俱由此出。是故先有文景累錢朽貫,后有衛霍破奴揚威。今東虜猖獗,流賊群起,臣雖在極南,聞之亦憂。

  臣每思之,非官軍不如賊虜,漢兒不如胡騎,實餉缺則兵無勇志,糧乏則軍少戰心也。漕輸南糧以供北地九邊,國朝舊制也。去歲東虜破大凌河,薊遼震動,移宣餉饋遼則西北不穩,不饋則遼事日艱。雖征遼餉可解一時,亦不敷用。故為今之計,在開源與節流也。古今開源之要,首重墾荒,今者海內承平日久,人口滋眾,幾無荒地,所余者或山嶺無水者,近塞被亂者。臣履任嶺南,點檢戶籍,乃知瓊島之廣,轄民之寡,或可屯墾。

  瓊崖者,自秦始為郡,歷千八百年矣。陸有灌溉之便,水有漁魚之利,堪稱膏腴。更兼歷朝屢徙民流官以實之。臣每思之,縱無江南接踵之盛,亦當有湖廣盈倉之豐。今反不如九邊,戶不逾十萬,蓋煙瘴橫行,蛇蟲滋產,壯不堪其苦,幼難有長成也。

  凡新民至瓊,疫病去其六七,蟲蛇噬其二三,所存十一。故每有謫戍,親友皆縞素送之,如赴黃泉。然去歲有海外番邦米夷國赴瓊州求封貢,其酋獻蔽煙瘴蛇蟲藥,臣親試之,果良藥也。

  臣乃遣人招夷酋,未及相見,酋先跪泣城前,謂:得見皇明天使,沐圣君恩露,此生無憾矣。臣見彼如此,果純良知義輩也。臣問秘藥事,彼言小國素善制舟行船,秘藥自極南地得之。又語及南海諸國事,使臣獲益良多。

  臣嘗聞安南國亂,南北相攻,問之何以未見安南民內附避禍。彼言安南有良稻,熱瘴之地年可兩三熟,是以國雖亂,民猶殷也。然安南稻素為安南國重器,不輕示人,而彼酋在安南有舊,愿訪求之,并秘藥同獻圣朝。

  又見邸報載福建鹽潮風災頻起,糧價惡漲,民多離亂。臣請徙閩、浙、兩廣及云貴地流民以實瓊島,以為常例。臣當簡拔能吏,教訓新民,則良田萬頃,數年可期。如此開瓊島之源,充盈府庫以備不時之需,戶部新得一江南,此利一也;東南定,使復遼平賊無后顧之憂,此利二也;更使流民得以再生,絕白蓮魔教利用之虞,此利三也。

  臣資魯鈍,謀不敢稱上,策亦不敢曰良,然心拳拳,伏惟陛下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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