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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講述東方政治哲學的小故事。
剛剛即位的小皇帝召見自己的老師,問朝廷怎么用人。帝師想都沒想,說道:“庸才做權臣,為陛下處理國事。能人做參謀,為陛下出謀劃策,監督權臣。”
小皇帝很奇怪:“為什么不讓能人去掌握重權大任,僅僅是做個參謀。”
帝師笑笑:“人孰能無過,權臣位高權重,庸才難免經受不了誘惑,陛下斬了也不心疼,再換一人而已,他們只要好好執行陛下和能人制定的國策就足矣。能人稀缺,若把他們放到權臣位置上,有什么過錯,要么陛下損失一位人才,要么百姓認為律法不公。”
歐洲歷史也有個類似情況,三十年戰爭期間,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和他的兒子路易十四從來不讓自己的心腹愛將去做財政大臣,這個位置通常都是小貴族甚至是商人出任。法國王室的包稅制度實實在在地催肥了這樣一批人,不過法國國王殺起來也毫不手軟,什么時候覺得缺錢了,就把財政大臣抄家問罪,鐵定發一筆大財。
于是有人總結出一條奇特的政治風險哲學怪論:一個有效的政治運作,不在于單純的風險防范,而在于風險應對處理的長效和有效機制;風險通常是不可避免的,而處理風險的機制是否有效,就在于控制風險產生的成本,成本過高,注定不敢輕易處理,從而積累出更大的風險概率。由此陷入惡性循環。
這大概就是家族企業更容易崛起,但卻遠比股份制企業更難長久經營的關鍵所在。家族企業的內部風險管理通常都缺乏有效的處置機制。任人唯親導致的一代而衰自然比比皆是。
1636年1月14日,周一。
每月的第二周的周一,是國會與政府內閣例行大會,更是新年度的第一次國會、內閣和軍方的集體會議,商討當前所要處理的若干重大軍事和外交議題。由于臨近農歷新年,大會的氣氛還算輕松。
歷時半年的南山總督領黑人土著暴動已經被徹底鎮壓,超過4000名黑人俘虜“待價而沽”,僥幸逃出生天的則被迫遷徙到更遠的北方或東方。南山總督領的實際控制范圍擴大了好幾倍。
愛爾蘭戰爭已經進入了停戰談判的關鍵期,封鎖泰晤士河口的軍事行動獲得了巨大成功。依靠錫利群島的補給便利,就連西班牙艦隊都參與了進來,大量不明情況的英格蘭或荷蘭商船被攔截,只要再持續一兩個月,英格蘭就必須低頭。
至于荷蘭西印度公司在巴西的入侵行動,目前已經形成了對峙。占領奧林達并南下累西腓港的荷蘭雇傭軍暫時被葡萄牙人抵擋住。但同樣累西腓港也被荷蘭西印度公司的主力艦隊繼續封堵著;占據費爾南多.迪諾羅尼亞島的華美南方艦隊,已經表面上占據了掐斷荷蘭人退路和補給線的有利位置,如今在海上也保持著和荷蘭人的低強度對峙。雙方就這樣保持著既不宣戰,也互不退讓的姿態。
若干的決議在陸續表決,一聲聲錘聲落下,但身為眾議員的程大熊卻次次都棄權。只是默默坐在位置上,呆呆地看著眼前桌案上的一摞文件。
有點奇怪的是,主持這么重要的國會大會的并非參議院議長包子圖,而是眾議院議長趙房。不光總統李萍、總理齊建軍和包子圖齊齊缺席,部分參議員和眾議員也沒在場。倒讓不少人感到一絲詭異。
“怎么沒精打采的?你老婆又懷孕了?”國防部長鄭泉碰了下坐在身邊心不在焉的國土安全部長劉云,對對方今天莫名其妙的表現感到奇怪。
只是無言的苦笑。劉云就把視線轉向了遠方的眾議院席位,目光落在那個同樣呆滯的程大熊身上。
“蘇子寧,今天有點不對。”另一邊,嚴曉松也似乎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忍不住輕輕推了下蘇子寧的胳膊。
“嗯?哪里不對了?”蘇子寧從打盹中回過神,茫然地環視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國會席上的若干空位上,“哦,幾個人缺席了……應該是去參加陶心梅的葬禮了吧?這面子可大了去了……”
“你有沒有發現,這些缺席的人都是誰……”嚴曉松回過頭,聲音壓得很低,“除了包子圖和總統,其他缺席的全都是國資委的人……連老齊和劉鑫今天也沒來。”
這么一說,蘇子寧才打起精神,開始仔細在大會場上辨識,看了幾分鐘后,終于慢慢點頭,眉頭也微微發皺。
“看來今天有大事了……”重新恢復平靜的蘇子寧,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雙手環抱在胸前,似乎在想什么。
“……最后一個議題表決:通過和葡萄牙方面的談判,對方正式同意以5萬美元的象征性價格出售費爾南多.迪諾羅尼亞島,換取我們向荷蘭西印度公司宣戰。”
一番嘀咕之后,大部分議員都舉手贊成,也有少部分人建議直接封鎖荷蘭阿姆斯特丹,不過這個意見直接被在場的海軍司令王鐵錘上將給擋回去了。
先不說與荷蘭州長聯合會的關系是否要走進一個極端,僅僅從目前海軍的兵力上看已經稀釋到了極限。近期加勒比海陸續發生了數起海盜出沒的案件,多艘西班牙或葡萄牙商船失蹤,如果不是因為華美商船速度逆天,恐怕還會有更糟糕的事發生。
“多數票通過!所有議題表決完畢!相關決議等待參議院復審。”大會主持、眾議院議長趙房一錘定音,許多議員揉著肩膀站起來,打算退場。
“大家請等下!我還有點話想說!”突然。程大熊站了起來,洪亮的聲音壓住了人們細碎的推椅聲。
角落里。劉云的雙眼突然一睜,嘴角終于出現一抹微笑。
“程大熊?”嚴曉松也是微微一愣,“他又要提那個‘《審計法》修正案’了?他不是已經宣布放棄了嗎?”
“也許還有更重要的……”蘇子寧想了想,還沒有找到頭緒。
程大熊在一片嘀咕聲中走到主席臺,從懷里摸出一本賬冊,輕輕放到了桌面。這個動作,頓時引起參議院席位上某個人的驚詫,那人正是國營遠洋運輸公司總經理劉百東。
“從一開始的膽怯和迷茫。到現在的安穩生活,已經過去十五年了。和大家一樣,我也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一片似乎比曾經的時光更有希望、擺脫了一切惡俗的國土……”
“我一直有個心愿,就是將我所期望的幸福和美好在這個世界扎根,幫助所有來到這片土地上的人,成為這個新世界文明的先驅或繼承者……我相信這個國家可以讓我實現這個理想。”
“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那些曾經糟糕的東西依然如噩夢般圍繞在身邊,我永遠不可能脫離它們,我無能為力……為了我的妻子、孩子,我慫了,徹底慫了。我只能為他們虛構出一個純凈的世界……我只是一個人,我竭盡所能,也只能保護和幫助微不足道的幾個身邊人,我的妻子,孩子。或者鄰居、同事……”
程大熊如同喃喃自語般低著頭,眼淚悄然滴下。打濕了面前那本賬冊。
幾秒鐘后,程大熊猛然抬起頭,舉起賬冊,環視著下面一張張茫然的臉,從兜里掏出一把打火機,帶著一絲苦笑點燃。
丟在地上的賬冊慢慢在燃燒,漸漸化為一團黑灰。
大門開了,總統李萍、參議院議長包子圖、總理齊建軍等人陸續走了進來,甚至人影中還出現了前總統陳長遠、最高法官鐘進山以及前參議院議長劉銘鈞老人。
一番嘀咕之后,幾乎所有的“非內部工作人員”都退出了大會現場,大門又悄然關閉。
“老爺子們都來了。”回想著剛才程大熊那莫名其妙的發言,蘇子寧終于露出一絲恍然大悟的表情,“恐怕陶心梅的死不是那么簡單!”
說著,還把目光轉向了不遠的劉云。視線里,劉云已經閉上了眼睛,靠在椅子上打盹,平靜得幾乎連呼吸都快沒了。
“今天,要宣布一件事,有關國資委臨時成立的審計小組這半個月的工作調查報告,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到底有多爛……”走到主席臺上,看了眼已經泣不成聲的程大熊,包子圖深深嘆了口氣。
臺下一片寂靜,有莫名其妙的,有慌張不安的,有埋頭思索的,也有心不在焉的,每個人的表情都不同。
僅僅半個月的小規模摸底調查,還未覆蓋完國資委下屬的所有國營集團,從幾家賬目上就查出了總計至少400萬美元的財務漏洞,其中國營進出口集團、國營能源礦業集團、國營建設工程集團的問題最大。
超過400萬美元的國營集團賬上資金就這樣或那樣的被人在短短十年的時間里私分了,雖然沒有直接點名,但牽扯的人數已經超過了百人。這還只是小范圍的審計結果,觸目驚心的數字就讓包子圖選擇了審計工作暫停。
無非是后世用爛了的某些手段:高價采購,或是對外提供高價業務合同,或是虛報開支,然后私下獲取回扣的方式吞吃國營集團資金。為此有一大批相關業務關聯企業在幫助這些國營集團往外“摳錢”,其中相當部分都是國營集團管理者本身在外的私有產業,也有不少私營大集團在推波助瀾。但最終,損失都落在了國營集團身上。
至于為什么國資委會私下“不宣而查”又突然選擇在今天公布結果,從劉云當場辭去國土安全部長一職,以及程大熊今天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
國防部長鄭泉在報告中途是氣得臉色發青,海軍司令王鐵錘上將直接默然退場,陸軍司令陳禮文中將則起身砸爛了自己的茶杯。怒罵不止。
軍方的震怒是嚇傻了相當一部分的議員,不少人都面如死灰。而自覺清白的人也選擇了沉默。也難怪鄭泉會如此憤怒,400多萬美元的窟窿,意味著8艘公主級大型輕巡洋艦就這樣悄然無息地蒸發掉。每年爭死爭活的國防預算案,此時顯得異常滑稽。
包子圖時斷時續地陳述,外加陸軍中將陳禮文的罵罵咧咧,就這樣一直持續了幾個鐘頭。
“……還能怎么樣,誰也改不了……”
一鐘頭前,國會上某個眾議員的“嘀咕總結”讓全場陷入一片死寂。也成為了劉銘鈞老人怒極攻心之后暈厥的直接催化劑。大會戛然而止,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氣暈的劉老送往醫院。
白雪皚皚的任家莊園,仆人們還在慢條斯理地清掃著積雪,曾經鮮艷奪目的花臺已經變成了一個個裝著“冰激凌”的石杯。大門外停靠著幾輛馬車,看樣子又是一撥受到邀請的人在任家聚會。
沒有啟用已經大規模進入普通國民家庭的水暖供熱,典雅的客廳壁爐染著點點薪火,將整個客廳烘烤得暖融融的。但和溫暖的室溫相比。客廳里的氣氛卻顯得十分冰冷。一眾才從醫院回來的穿越眾都悶悶不樂地坐著,除了壁爐里的噼啪聲,就只有楊雯雯慢條斯理地打毛線的摩擦聲。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初就只有那么幾筆古巴鎳鐵礦石的生意,他們要開什么價格,我就寫什么價格。反正我又沒有吃里面多余的一分錢,多出的部分都回給他們了……之后他們把我從古巴進口礦石的生意上排擠掉,就沒和他們往來了。”任長樂咳嗽了一聲,打破了現場的寂靜,對之前沒有點名的事進行辯解。
“還好。那句‘誰也改不了’的奇葩言論不是你說出來的。”楊雯雯沒好聲氣地對著丈夫翻著白眼,“平時你們兩派鬧得那么兇。還不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無聊……不過他們的吃相也蠻難看的,我們好歹是按著規矩在外面明搶,他們是在里面暗偷!”
“為什么改不了……為什么那么理直氣壯地能說出這種話?!”嚴曉松發出了低沉的聲音,憤怒之情溢于言表。
“鐘老總結得好,在我們相當部分人眼里,這個國家是‘國家、國民和我們’三部分構成的,我們超然在國家和國民之外。”蘇子寧倒是平靜得很,“對,改不了,甚至因為穿越這種可遇不可求的事,好的都能改壞,而且可以壞得理所當然、無可指責。”
“還是你當初說對了,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歐洲,最需要拯救的也不是大明,而是我們自己!”嚴曉松抓過茶幾上的葡萄酒,很沒有風度地直接對著酒瓶口就猛灌了起來。
“我們不求比以前做得更好,只求別比以前做得更爛。所以,我們有了個恍然先進的制度、一個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制度。也許它最大的作用還不在于讓我們看起來更有理想,或是讓這個國家更有希望,而是約束我們的私欲,讓我們即便是自私,也自私得更像個正常人,而不是自私得如脫韁野馬一樣肆無忌憚、貽害子孫。容易犯錯的人,就不應該呆在某些位置上,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處置內部錯誤的有效機制……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死得越快,這個國家才越正常……”
蘇子寧輕聲說著,在場的人們都默然一片。
“劉云,你也別一副要死要活的苦肉計模樣。那個陶心梅一家,是你動手的吧?你可把程大熊惹怒了啊!”任長樂撇了眼坐在角落里閉目養神的劉云,嘴里恨恨說著。
“隨便你怎么猜……”劉云伸了個懶腰,仿佛此時已經放下了所有包袱,“我算是解脫了,以后別再有這些事來煩我。”
“老齊還沒批準呢,你現在就想撂攤子,不太可能。”蘇子寧拍拍劉云的肩膀,露出理解的表情,“用普通的生命,去換取我們自欺欺人的安全感……換做我,也無法拿捏到底應該怎么做,陶心梅的事其實……”
聽到那三個字的名字,劉云又陷入了沉默,蘇子寧也適時停住了口。
轟動曼城的陶心梅一家遇害案,最終還是定性為“歹徒持槍搶劫”,但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苦澀還是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夜深了,走出任家莊園的劉云如釋重負般掏出香煙,靠在路燈旁舒服地長吐煙霧,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劉云。”蘇子寧悄然出現在街邊。
“呵呵,蘇哥還打算興師問罪啊。”劉云笑笑,瀟灑地將手里抽了一半的香煙彈了出去。
“先不論對錯,程大熊不是個不識大局的人,你更不是。你做得太明顯了。”蘇子寧靜靜地看著好友的雙眼,似乎在尋找能穿透而入的縫隙。
“換做其他人,也許比我做得更絕。”劉云淡淡說著,似乎不太適應蘇子寧死盯著自己的目光,于是略低著頭從蘇子寧身邊錯過,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幾步之后,劉云又忽然停步回頭,路燈下模糊的臉上帶著異常認真的表情:“蘇哥,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否則我們大半輩子的時間都要被這些人給荒廢掉。他們喜歡混吃等死,你有這個閑心搭上自己去陪他們?”
“……”蘇子寧沒有表態,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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