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3年4月25日,周六,大明帝國歷崇禎十六年三月初八日。
在衛所制已經名存實亡的現在,海南衛指揮使司海口千戶所,也早已成為了瓊州府治瓊山縣臨海港口的一部分。那座殘破不堪的所城早些年就被當地的衛所軍官們當成了參與海貿的貨棧倉儲地。
南海商號推動的瓊州新政以來,普通民戶的生活還有些起色,但淪為軍官免費勞力的瓊州軍戶們還依然破落貧窮。海口千戶所從萬歷年開始就軍戶逃散嚴重,如今還留在所里的軍戶連老帶幼還不足三百口。
除了象征性每年清點一次軍戶名冊,從朝廷領取缺斤少兩的糧餉。包括海口千戶所在內,整個海南衛徹底只剩下一張邋遢的外皮還半死不活得掛著,殘留的軍戶們不是被衛所軍官指派去碼頭做工,就是為他人耕種從南洋引入的農作物。
而今天,海口千戶所顯得十分熱鬧,擠滿了數千號從瓊山縣、臨高縣、定安縣等周邊各地趕來的青壯男子,甚至還包括更遠的昌化千戶所、南山千戶所、清瀾千戶所等地的年青軍戶。
和人事環境更復雜、要處理更多麻煩才能開動的廣州相比,廣東新軍瓊州營的募兵工作在春播后不久就陸續展開了。
打著補丁帶著草帽的年輕農民,一個個好奇地伸長脖子,望著隊伍盡頭的那一溜的選兵涼棚,彼此交頭接耳,大概意思是就算沒被選上,也能混一頓飽飯。其間還能看到若干明顯不是漢民打扮的精干男子,他們是從熟黎聚居地來的黎族獵人,如今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而蓬頭垢面如乞丐般的軍戶們,則被他們的衛所軍官如將要出賣的奴役一樣帶在各自身后,站在清理一空的海口所城操演場邊緣,也在等候募兵組的挑選。幾個衛所百戶舒服地坐在涼棚里喝茶聊天,聊著即將到來的收獲,而軍戶則只能暴露在炎熱的大太陽底下或垂頭喪氣,或面色麻木。
但無論是何種出身,基本上大部分人的眼光,都落在選兵區十幾個打扮奇特的男子身上。只見這些人身板壯實有力,身著完全不同于大明官軍的深灰色精致短袖軍服,腳蹬大頭靴,頭戴短檐布帽,幾乎人人手里都卷著一圈鞭子,看起來兇神惡煞,甚至幾人還是金發碧眼的番夷!
站在塌了大半截的衛所墻壘邊的選兵涼棚里,打今天進入選兵場開始,親自主持選兵工作的馬卡洛夫,那張布滿橫肉的臉上的糾結表情就沒變過。一口溜順的華美國語是上下翻飛,說得唾沫四濺,而站在他身邊負責記錄的幾個瓊山縣小官吏是汗流浹背,一個個神情苦澀,一副某人難以伺候的表情。
“該死的,這就是你們之前的初選結果?這孩子還沒有步槍高,就是當兔子都不一定合格!”
面對一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歲的小個子男孩,馬卡洛夫直接扯掉了對方胳膊上當做首輪初選合格的布條標記。
“我的上帝,難道這支軍隊缺乏父愛,需要一個老頭子來沖鋒陷陣?!還是說,你們需要整整一個連的人生閱歷豐富的廚師?”
隊伍里幾十個頭發花白的農民老頭讓馬卡洛夫瞪大了雙眼,幾秒鐘后,很無奈地指了指場外。
“見鬼,我再強調一次,感動歸感動,但這里真不需要兩條腿不一樣長的士兵!”
一個跛腳軍戶青年被馬卡洛夫一眼就辨出,一邊親自從排隊的人群里揪出來,一邊毫不客氣得對著身邊的某個明軍小校吹胡子瞪眼。
“不不不,小伙子,你雖然很勇敢,但你太瘦了,我敢保證你挺不過一周的訓練,還是回家吧!”
馬卡洛夫對著一個干瘦而倔強的年輕佃農連連搖頭,雖然他能很欣賞對方那種樸質而堅韌的目光,但他不認為這種兵員能上戰場。
“我說,誰能明白他剛才說的什么?”
一個黎族獵人唧唧歪歪地說了一大通,還拍著自己的弓箭挺胸抬頭,但馬卡洛夫在一分鐘之后,還是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咳咳……這位馬教頭,如果照貴方這樣選下去,恐怕再過一月也無法募完吧?”
坐在遠方觀摩的瓊州兵備道沈廷揚,終于看不過眼了。別說是明顯不合格的,就算是在沈廷揚看起來沒啥問題的青年,都被馬卡洛夫這樣那樣一頓呵斥加以淘汰。
見這些華美顧問多管閑事到這種地步,就有點心里不滿。如果不是趙有恒明言選兵一事須遵循張建業和華美教頭的意見,而且自己也有心觀察,不然他早就拂袖回城了。
“尊敬的大人,要知道他們今后是要上戰場的,我可不想讓對手的戰果莫名其妙地擴大。”馬卡洛夫揚了下手里的鞭子,又指了指南方,“這是出發前我的長官交給我的任務,我必須全力以赴,難道您不需要看到一支充滿力量的偉大軍隊嗎?”
“精挑細選固然不錯,然選兵之期只余三天,馬教頭還是略微放寬些吧。”
另一邊,官拜新軍總教習守備、陪同華美顧問團負責全程募兵的張建業也憋不住了。雖然他知道這些華美軍頭對兵員身體素質的要求比大明高了無數倍,但瓊州新營畢竟是大明經制軍,顧問發表一些意見沒問題,親自上場挑三揀四就有點過了。
“是嗎……好吧,可能我太苛刻了……”再次瞄了眼在場的大明官員,還有擠得滿滿的大明青年,馬卡洛夫終于聳聳肩,表示自己之前確實太入戲了些。
不過,馬卡洛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扭著脖子在四周看了好幾下,才回頭對著身后正在給一位新兵量身高的華裔中士問道:“中士,你們的于山軍士長跑哪兒去了?見鬼,我現在忙得連上帝都快忘了,這里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在意!”
“報告馬卡洛夫軍士長,于山軍士長正在外面和幾位友好人士聊天。”華裔中士回身一個立正,回答得鏗鏘有力。
“友好人士?這個白癡,難道他忘了自己的職責?”馬卡洛夫嘟噥著,將選兵工作交給副手,自己朝涼棚走去,打算喝口水來緩和滋潤下自己幾乎兩個小時未曾停歇過的嘴。
“別推擠,一個個來。量完身高的,拿著紅色布條到那邊繼續排隊!”
接過任務的華裔中士朝著一邊的張建業禮貌地點點頭,就恢復了選兵工作,不過這一次,選兵的工作就快多了。
而就在馬卡洛夫口干舌燥的挑選兵員過程中,于山正在瓊山縣碼頭邊,和幾個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了一間小茶鋪里。
“……需要香皂、香水和香煙?沒問題,我可以提供從低檔到高檔的所有系列,要多少有多少!我記下了,不過從月溪市發貨的話,大概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一級精染棉麻混紡布需要嗎?絕對的高檔貨,我可以給你比南海商號更低的價格!我現在手里就有五百匹,只需要幾天就能送過來!”
“三套小型畜力牽引聯合收割機,全新的,帶備用刀頭。一套一天就能弄完百畝地呢,給你們算一百兩銀子,我只賺一個運費,絕對核算!”
“五千石稻米?這個量太大,賺不了多少錢,又不好運,現在暫時不需要,能換成其他的嗎……”
“嗯嗯,沒銀子結賬沒關系,生絲、茶葉、木材和瓷器支付都可以,有銅和錫錠更好。價格好說,但丑話說在前頭,我可要實打實的上等貨!”
一個小算盤放在茶桌上,于山叼著香煙一邊撥拉,一邊在小本子上拼命記錄,表情燦爛,臉色紅潤,十天前的郁悶一掃而光。而幾個瓊州小商人更是樂呵呵的,對這位從南洋來的華美番兵居然還有辦法搞到華美海貨而興奮不已。要知道平時這些華美海貨,大都被兩廣的大海商包圓了,到他們手里的二級代理價格會高出不少。
記完最后一筆,于山心里已經樂開了花。果然還是馬卡洛夫說得對,現在生意很好做,到遠東來任職對自己來說簡直就是如魚得水。這次帶來的近兩千美元的貨,就賣出了四成的利潤,還買到了遠比本土便宜得多的大明貨,一年滾上兩三趟,到時候自己輕輕松松就能成為西點大戶了。
三天之后,廣東新軍瓊州新營的募選兵員工作終于結束。
雖然這些年瓊州的民生好了不少,但也只是一種相對狀態。新政的既得利益者另有其人,普通的佃戶或自耕農依然是社會底層被嚴重壓榨的老實百姓。這次募編新營,瓊州府地方官員只是略微做了下宣傳,將新營小兵的每月餉銀提高到一兩三錢白銀,外帶三石稻米的從軍安家糧,瓊州各地就有七千多人響應。再加上各衛所提前打了招呼,參與初選的兵員就超過萬人。
整理衛所軍并募選軍戶是其中最重要的環節,和廣州府地方長期陰陽怪氣、貪心不足相比,瓊州新政也惠顧了當地衛所的千戶、百戶、總旗等大小官員,他們也早就和地方士紳聯成了一體,有的直接成為了重要原料種植場主,有的干脆加入了官商聯合,在瓊州各家商號里也擁有小小的股份。
只要每選中一個軍戶,衛所方面就能獲得二兩銀子和四石稻米。在衡量了長期得失之后,海南衛指揮使司上下果斷選擇緊跟瓊州士紳的腳步,配合沈廷揚完成瓊州新營的募編工作,管他什么歪瓜裂棗都一股腦送了過去。如同打包銷售般的軍戶送選,海南衛上下都做得樂不思蜀。
整整三千的新兵包括了各地衛所的軍戶、瓊州士紳大戶“推薦”的佃農或家奴、外地流入瓊州的難民戶,以及少數黎族區的熟黎青年。其中軍戶就占了近三分之一,普通佃戶或平民子弟占了一半,剩下的則是外地流入戶或熟黎。
與此同時,趙有恒和沈廷揚承諾的新營官職名額也下來了,除了部分選用當地衛所的軍官文吏外,至少三分之一的底層軍官都被瓊州士紳“推薦”的“有為俊才”所包攬。就如定安縣王家暗中宣揚的那樣,瓊州新營基本就是瓊州子弟,自己人照應自己的地盤,天經地義。
選兵工作結束之時,從來沒有任何從軍經歷的一幫子瓊州大戶子弟都批著鮮亮的軍官衣甲,嘻嘻哈哈地在瓊州城的酒樓里大吃大喝了一日,讓直接管束新營事務的沈廷揚和總教習張建業苦笑不已。
在當下,文貴武賤還是老傳統,就算是能當上武官,大戶人家的孩子也不會輕易弄去做丘八。所以瓊州鄉紳費勁心思弄進來的這批人,基本全是各家各戶的偏房庶出子弟,甚至是奴仆家生子。
嫡庶有別,那些長房嫡子自然是讀書或是掌家的前程,所以這些人在族內很難出頭,平日里也活得低三下四,過一天算一天。自認出身低微、沒啥前途的年輕人,也把進入瓊州營當成了人生的另一條可以搏上一搏的路,也正好可以擔當鄉紳大族對瓊州營覬覦把持的工具。
以華美方面的建議,這些新募集的大明瓊州新營官兵,將編成四個步軍隊、一個輜重隊和一個炮軍隊,各有一名把總擔任領官,其他小官若干,六個把百隊之上再設千總、都司、守備等職務若干。
至于瓊州新營最高的游擊將軍職務,目前人選競爭激烈,無論是瓊州方面還是廣州方面,都在暗暗較勁,據說連兩廣總督都有自己的心思。
所有這一切,都讓趙有恒難下決心選誰,反而張建業這種職權不高的人沒啥人去關心,十分順利地拿到了廣東新軍的守備銜總教習官職務,同時負責廣州和瓊州兩地新軍的訓練。
至少目前來看,不管廣州如何,瓊州新營的架子是起來了,但除了沈廷揚和當地士紳湊款勉強供應到位的糧食外,被服和武器裝備幾乎還是空白,那些衛所里的陳年爛芝麻貨,沈廷揚打視察了一次后,就絕了念頭,就等著劉耀禹和南海商號承諾的南洋華美軍械運到。
如今趕鴨子上架,趙有恒和沈廷揚也再無多少回旋糾結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