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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難辨的未來

  1645年10月4日,周三,大明帝國歷隆武元年八月十五,中秋。

  隨著一道悠長的汽笛聲,一艘客貨兩用的東聯商船緩緩駛入香港島北岸的泊灣碼頭,望著北方大陸那綿延的墨綠風景,甲板上三位身著大明書生服飾的青年紛紛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欄桿,風塵仆仆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神色。

  顧繼坤、王夫之和羅建三人6月初從北美乘船出發,然后在南山海外領換乘高速客輪,本來應該在九月初就到達香港的,結果卻因為中途船只發生機械故障,不得不在月山島海外領中停下船,一下就耽誤了半個月,才又從順路過的東聯商船上淘到了船票,一路停停靠靠,最終到達香港的時間已經進入了10月。

  好在中停明珠島的時候,羅建就給自己父親發出了一份電報,所以此刻羅建的父親羅惠德已經帶人在香港碼頭上等候了。

  “父親……”

  “見過伯父。”

  踏上港口的三位青年,幾乎同時向著走來的富態中年男子行禮,當頭的羅建更是埋著臉不敢抬頭。

  當初自己可是背著家人,偷偷摸摸上了華美的船,這一去就是三年。如今學成歸來再次見到久違的父親,羅建又回想起最初家中對自己的各種三令五申,不由得臉上微紅。

  “好啊,回來好啊……”看了看兒子和身邊的兩位陌生青年,羅惠德捏著胡須頻頻點頭。

  看著成熟許多的兒子,人生際遇三年來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的羅惠德,居然沒有任何呵斥,只是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神色十分和藹。

  再經兒子一介紹,有點見識的羅惠德更加激動了,顧繼坤和王夫之可是多年前就在江南小有名氣的士子,以后大有可能入朝為官,兒子和他們留學同窗數年,這番相處的好處可是看得見的,說出去也是很漲臉的啊!

  羅惠德眼光一向很毒,一看二人就不是自己這種商賈出身的普通人,而且還是去西洋華美留學回來的士子,鐵定和華美東聯集團的關系不差!

  “二位與小兒留學華美,同窗三載,此番歸鄉就算是一家人了,就一起回廣州歇息吧。今日恰逢中秋,老夫請了幾位東聯集團的貴客賞月,還有本地幾位摯友,就算為你們接風洗塵了。跋涉數萬里回鄉,也著實不容易,若有什么難處,也盡可提出來!”

  心中小心思一大籮的羅惠德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并沒有直接表現出內心的想法,而是以長輩的姿態和顧、王二人打起了招呼。

  顧繼坤和王夫之兩人悄悄對視了一眼,也只好行禮答應。如果按照原本的安排,顧繼坤和王夫之打算回到大明后就直接去福建拜會鄭森,據說江南淪陷之時,鄭森把他們二人的家人都即時地保護安頓到了漳州。

  此時的羅惠德可謂春風得意,過去的數月里,不光帶領廣福行的廣州中小海商集團在這次兩廣風波中賺足了利潤和面子,更是因為立場站隊的原因,和東山再起的趙有恒等一干兩廣官員進入了熱戀期。

  雖然已經在香港安家,但為了方便在廣州和香港兩地奔走,再加上新娶了一房小妾需要安頓,羅惠德又干脆在廣州城內購置了一處別院大宅。平日里大大咧咧出入廣東巡撫衙門和東聯集團香港分部,又時常在廣州城宴請各地大小商戶,已經儼然兩廣商界的新一代領軍人物,引得若干老號的廣州大海商眼紅耳熱。

  除了資金充裕而大肆擴張的廣福行,羅惠德自己在香港的產業也獲得了一次飛躍發展的契機。為了獎勵羅惠德在兩廣風波以及鼓動閩浙海商南遷中的積極表現,東方銀行第一次主動給羅惠德的成衣加工廠提供了優惠利率的商業貸款。

  手里不差錢的羅惠德以合股的方式從東聯集團訂購了一整套技術先進的紡紗機械,而且還是蒸汽動力,能生產達到華美質量標準的高質量紡紗。

  在此之前,只有瓊州定安縣的黃家在多年前以送出三成股份的方式才從東聯集團手里拿到了一套生產20支紗的先進蒸汽動力紗廠,才一千五百錠的規模,年獲利不過兩萬多兩白銀。而這次羅惠德所獲得的紗廠設備只送出了兩成的干股,規模也達到了三千錠,更是高檔的30支紗工藝!

  羅惠德自然是相當清楚這不過是東聯集團以千金買骨的姿態,挑起全廣州的鄉紳大戶和南海商號進行公開競爭。以后難免會有一堆跟風者以他為模板向東聯集團靠攏,而他也將成為瓊州一眾吃夠了獨食的鄉紳的最大對手,但這里面的利益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為了置辦和護住這個大明首屈一指的紗廠,羅惠德直接向廣東巡撫衙門認捐了數萬銀兩和大批糧食,再上下打點了廣州府各級官員,才以極低的價格將香港灣北岸的九龍寨一帶的荒地全圈了下來。

  這次學了一手泰西技藝的兒子回鄉,正好可以派上用場,有什么問題,也不用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往返四處顛簸了。

  夜幕沉沉,秋高氣爽,明月高掛,香港總督府的露天庭院內,一席只有兩人的賞月夜宴正在朦朧的燭光照耀下進行著。

  一口氣在半年內連續跑了淡馬錫、明珠島、香港、馬尼拉和大員東寧城數地的狄祖恭,此時正舒坦地靠在大椅上看月亮。

  為時半年的“國會遠東調研組兼遠東盟國訪問團”的使命在今天正式結束了,一行人不久之后就將啟程返回北美。數月的奔波,讓狄祖恭本來已經胖得有點走形的身體,居然還顯瘦了些,雖然身體操勞,但收獲也是巨大的。

  無論是蘭芳的劉香,還是馬尼拉的李國助,都信誓旦旦地表示將在對待南明的問題上和華美保持高度一致。不光是聯手參與了對南明的海外糧食貿易禁運,甚至還表示愿意服從華美軍方的統一調度,為最終端掉鄭家這個壟斷了大明東海二十多年的集團做準備。

  大員方面雖然明面上還是大明的海外土司屬地,但這些年和華美的深度接觸下,顏家哪能不清楚華美的真實動向,也將抓住這個能夠一舉取代鄭家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向浙東的魯王小朝廷靠攏,向南澳島派遣主力船隊載運流民,打壓鄭家的戰略空間,就是狄祖恭在大員訪問后得到的結果。

  為了“鼓舞”這些盟友,得到授權的狄祖恭一口氣和蘭芳、呂宋簽訂了一系列的合作備忘錄,涵蓋經濟、教育、衛生和軍事等諸多方面,到時候帶回國的將是一大批讓各個大中小企業歡喜雀躍的東西。

  要說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狄祖恭必須回國了,將無法親眼看到華美一年后對滿清的軍事打擊,以及國土安全部長范力擬定的那份“南明政治改革路線”的實施。這對于一向自詡為“東方改革先驅導師”的狄祖恭很是遺憾,因為以他的歲數和身體狀況,也許以后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到遠東了。

  “恩師,羅惠德已獲得東聯集團的大力扶持,想必兩廣將來還會有人愿意興辦實業。不過,學生以為此番作為太過露骨,難免會引動瓊州不滿,怕是學生也不得不經受瓊州南海商號上下的責難,就是劉兄那里也不好交代……”

  趙明川一如既往地以執弟子禮在狄祖恭一邊伺候著,一邊為對方再次斟上一杯淡米酒,一邊不動聲色地說著。

  “可惜,還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普通商人,還算不上兩廣地界的大地主啊。”狄祖恭不以為然地笑笑,仿佛對這個結果還有點不滿意,“如果真有人覬覦眼紅羅惠德,那我看這事也就成了一小半。這十多年過去了,費盡心力也不過是打動了瓊州這一個山偏地遠的小地方,看來任重而道遠啊……”

  “如今滿清威逼江南,魯王、唐王等宗室親藩紛紛立勢而起,大明朝內權柄之爭更甚往年,彼此攻伐不斷,又何以復興?倘若南海商號和廣福行真起了明暗爭執,我等若是袖手旁觀,怕又是兩廣一場新亂,空耗內力,于大局不利吧?”

  一想到國內各種陽謀在大明兩廣接連施展,即便早就淡了那份為大明操勞的心,但趙明川心里始終對東聯集團如攪屎棍一樣在兩廣“興風作浪”有著幾絲芥蒂。

  “我早已給你說過,大明的問題不在朝堂,而在鄉野村社。這大明江山的根基也不在朱家正統,而是地方的地主鄉紳大族。一個需要地主鄉紳來維系的社會,其改革的最大阻力就在地主鄉紳身上,而最大的改革契機也在他們身上。”

  “南海商號也好,廣福行也罷,都不過是大明地主鄉紳的一種先進生產力改革的代言人,是一種大明社會改革的先期嘗試。但大明需要的不是一兩個吃螃蟹的先行者,更不是小有成效就早早地閉門造車,需要一種富有高度誘惑的感染力來傳播!什么最容易感染,自然是經濟利益了。只要根本的利益一致,那就不是問題!”

  “幾千年來死盯著土地的一代代中國地主大戶,他們既是帝王家的支持者,卻也是歷朝歷代的掘墓人。哪一次治亂輪回,天下土地兼并不都是根源?興工商壯實業,以更先進的社會生產模式來創造社會財富,讓地主們不再依靠吞并土地和佃戶積累家財,讓那些幾輩子埋在地下的銀西瓜能夠流通社會,讓更多的普通民眾不再依托土地存活茍且。”

  “你應該巴不得有更多的兩廣地主大戶忍不住誘惑跟著羅惠德興風作浪,以后還要擴散更廣。只有他們動起來,變起來,跳起來,大明朝廷手里才可能有銀子,大明如今的半壁江山才有可能活過來。這些藥方子下了二十年,也就這么點成效,難道你就打算停藥了?”

  “你不用擔心,至少到現在,華美還沒有絲毫占據大明的意圖。在我們眼里,北美上千萬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一點不比大明差啊……或者說,大明的經濟越有活力,社會越繁榮,我們的商業利潤才越大。”

  說了一大堆,狄祖恭已經有點不耐煩,對于趙明川真正擔憂什么,其實他心里一清二楚。

  這大概是趙明川第一次從狄祖恭嘴里獲得的明確“承諾”,但如今卻并沒有驅散他內心最大的憂慮。

  入華美整整二十年了,趙明川早已從當初一個問題小子成長為一個成熟的華美企業家。華美一貫的“商政不分家”社會氛圍,已經讓他清晰地看出了華美二十年來扶持大明新一代商人和工廠主、滲透大明沿海貿易的真正目的。

  土地,華美確實不需要,但照此下去,一個小農經濟自給自足的大明,恐怕將來失去的將是難以計數的社會財富。

  工業剪刀差之下,億兆的大明普通民眾終年勞作都不過是為了華美人民的幸福生活添磚加瓦。所謂富甲天下的東土神州,終有那么一天會成為華美予取予求的提款賬戶。留下的,將是表面太平的虛榮盛世,而底子卻是貧困潦倒和波濤洶涌的政治暗礁。

  僥幸?或是后悔?

  趙明川自己也不清楚,唯一明白的,就是這兩廣的藥真不能停,一旦停了,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現如今的大明已經快餓死了,但至少現在的兩廣還能賺口湯喝吧?

  幾日之后,顧繼坤和王夫之二人從華美游學歸鄉的消息傳了出去,一時之間許多流落廣州的江南士子和下層官吏都紛紛拜訪羅家在廣州城的別院大宅,讓主人家更加趾高氣揚。

  但顧王二人早在歸國半途就有了打算,婉拒了羅惠德父子的挽留,更是直接拒絕了廣東巡撫趙有恒的招攬。以二人的政治立場來看,隆武皇帝遠比浙東的魯王要靠譜得多。

  他們打算回閩浙一帶募勇投軍,為抗擊滿清做出自己遲到的努力,而首選之處,就是闊別三年的好友鄭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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