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常家的長子,在大西洋一艘葡萄牙的船上出生,從幼兒園到小學,從中學到大學,再到外交部工作,從未踏上過明朝的土地。
常玉長大到現在,接觸最多的外國人,大概還是伊比利亞的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拉丁語、西班牙語或葡萄牙語,為他的外交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常玉雖然學的是國際關系專業,但在金融商務方面成長迅速,在塞維利亞總領事館擔任商務參贊的時候,就為華美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貿易發展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和建議分析。尤其是在發動國內貿易商聯合葡萄牙王室商會,開通西地中海貿易路線的外交成果中,常玉的報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現在常玉任職外交部遠東事務司助理,前往聽聞已久的祖籍故土,為從未謀面的遠東外交強人金小寒做副手,是常玉目前為止感覺最激動人心的一件事。
這里面有外交部對自己繼續加大培養與歷練的期望,更有著代替年邁的父母第一次“回鄉”看看的意義。帶著這樣的心情,常玉在香港做完相關外交準備工作后,就和東聯集團的遠東負責人趙明川一起進入了廣州城。
在進入巡撫衙門之前,馬車一直停在大街高墻之外。透過車窗門簾,眼前的一切讓常玉既熟悉又陌生的。
熟悉的,有那種和華美漢服有些類似的東方裝束,有美輪美奐的東方式灰瓦飛檐建筑,有類似里斯本街頭擁擠而殘舊的民居,還有跪在街道兩側面帶菜色、如同塞維利亞街頭上流浪的乞丐。
陌生的,是行人們和曼城口音大不相同的談吐,是巡街衙役粗暴而張揚的言行,再或是繚繞入窗的街頭雜耍唱戲的聲音。
就這樣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還未有任何人招呼,常玉還是覺得有點可笑。
翻開公文包,對著幾絲車窗門簾透進的光線,常玉再次確認了下本次和明朝官員的會談要點,這才微微閉上雙眼養神起來。
他此次的外交任務,就是為香港總督府與明朝廣東地方政府牽頭,爭取訂立一套有利于廣東沿海民間貿易的地方性官方貿易協議。這份貿易協議一旦簽訂下來,將是華美第一次以官方商務關系,和明朝官方建立正式的外交往來。
常玉早就在前往東方的中途就閱讀了大量明朝時局的資料,也從金小寒留下的文件里了解了些趙有恒的個人政治敏感性。為了將準備工作做的盡可能得完善,常玉前幾天幾乎就沒離開過香港海關的檔案室,一頭鉆進去查資料補功課。
但他并不是很清楚為什么作為一名華美外交官,會如此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縮在對方政府駐扎門外的外面馬車上等待。似乎自己只要一露面,就會傷害到對方一樣。
他更不清楚和明朝官員士大夫打交道會面臨多大的門檻,在這個問題上,此時的他和當年的歐洲人利瑪竇并沒有多大區別。
“常先生久候了,廣東巡撫趙大人有請。”
車門開了,趙明川一臉從容的微笑站在了面前,常玉趕緊整理了下衣服和領帶,然后夾著文件袋走下馬車,在一眾撫標營官兵的異樣眼光中走進了大門高墻,成為華美第一個進入明朝官方政府駐地的外交官。
又是一個時辰過后,偏書房里,換上一身官服的趙有恒,在老中青三個陌生官員的陪伴下,出現在常玉的面前。
此三人,就是最近投奔廣東的嶺南三忠。
陳子壯,廣州府南海人,今年剛好50歲,是嶺南三忠里年齡最大、資歷最深的人。作為正兒八經的萬歷年進士,陳子壯在崇禎年就累遷禮部右侍郎,南明弘光帝期間更是官居禮部尚書。
陳子壯性格剛正,為官清廉,對鄭芝龍擁戴唐王、壟斷朝政、排除異己的行為十分反感,直接就拒絕了隆武朝廷的招攬,去年秋就從福建返回了廣東,打算回鄉隱居。
完全不需要趙有恒的推舉,開春后官場資歷深厚的陳子壯就被魯王小朝廷發文招往浙東,過兩天就要出發。聽說陳子壯將要出任魯王小朝廷的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和蕭弈輔一道成為趙有恒在廣東的政治后盾。
陳邦彥,資歷就淺了許多,今年43歲,廣州府順德人。上半輩子苦讀功名還只是個苦秀才,卻偏偏心懷大量治國理政的想法見解,是奉行經世致用學說的死忠,一篇《中興政要》讓求賢若渴的隆武皇帝贊不絕口。
一直到去年秋,陳邦彥才勉強歸附隆武朝廷,并在鄉試中舉,被任命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被派去江西輔佐蘇觀生招兵買馬,企圖分化江西總督萬元吉的軍權。
可惜陳邦彥的性子還剛烈,當知道這不過是鄭氏集團的內部政治爭斗決策之后,還沒有做上幾天,直接就摔官印不干了,南下廣東。
在趙有恒的保舉下,陳邦彥被破格任命為廣州海防兵備道,屬于連跳幾級,直接就成為了趙有恒最為倚重的助手。
最后的張家玉,履歷就有點污點了,也是嶺南三忠里年齡最小的、最能打的人。
張家玉,今年31歲,廣州府東莞人。從小才思敏捷,19歲中秀才,22歲中舉人,29歲中進士,堪稱英才。可惜張家玉在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時候一度主動投書效力,導致之后一直被南明官場嚴重打壓。
張家玉被隆武皇帝重新啟用后,曾被派給鄭鴻逵做下屬,防御閩北要害仙霞關。但是鄭鴻逵和鄭芝龍在福建防守問題上發生沖突并犯了脾氣,居然撇下張家玉賭氣撤兵,讓張家玉對隆武朝廷內部的紛亂失去了信心,也棄官返粵。
張家玉對領軍帶兵更有一些心得,以廣東監察御史的身份被趙友恒安排到新成立的西江鎮擔任中軍監軍,去學習新軍指揮訓練事務,為將來真正掌兵做準備。
作為廣州本地籍的官僚,如今三人在隆武朝廷內都遭到了鄭氏集團的各種排擠或是失意,三人聯排返回廣東投奔趙有恒,算是名義上選擇了魯王派。
三人走馬上任,分別出任中樞與地方軍政要職,本地籍官員一統廣東軍政又邁進了一步。
“鄙人常玉,時常的常,璞玉的玉,現任中華美利堅共和國外交部駐明珠島海外領遠東事務司助理。很高興見到趙先生,不知這三位是……”
看到明朝官員進來,常玉趕緊起身,微微頷首致敬之后,就向趙有恒伸出了手,一邊還禮貌地看著一同進來的陳子壯等人。
“呵呵,果然一表人才,年輕有為啊!方才聽趙賢弟說起,本撫還以為是位年長之人。容我引見一下三位同僚好友:這位是我大明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陳集生陳大人(陳子壯);這位是廣州海防兵備道陳令斌陳大人(陳邦彥);這位是廣東監察御史兼西江鎮中軍監軍張元子張大人(張家玉)。”
趙有恒很熟悉華美的握手禮,很自然地就和常玉握了手。
陳子壯只是輕輕一拱手就坐了一邊,似乎并不喜歡這種肢體接觸。
陳邦彥雖然沒有握手,但卻很溫和地點了幾下頭,態度還算友好。
張家玉則十分好奇地和常玉握了下手,還偷偷打量著對方的裝束。
“初次見面,有一點個人的小禮物送給幾位先生。這是我國出產的特級蜂膠和北美人參,可延年益壽,防病養身。”
常玉說完,書房外就走進來幾名捧著精美的不銹鋼小禮盒的仆役,他們是這次趙明川從香港帶來的東聯集團本地雇員,臨時充當常玉的隨從。
“素聞西海之邦多奇珍異貨,南北京畿市井商民追捧有加,今見此盒,就知不一般啊。”
見常玉言談友善得體,臉上的微笑一直沒有減過,陳子壯初進門的冷淡也緩和了不少,畢竟出手不打笑臉人嘛。而陳邦彥和張家玉,則對眼前用蒸汽機器軋制的不銹鋼禮盒嘖嘖稱奇。
見孤身一人的常玉并不怯場,趙有恒也心里暗暗贊許。幾番禮讓之后,趙有恒屏退了丫鬟,面色一定,和同僚們并排坐到了長長的書案后。
“鄙人受中華美利堅共和國內閣商務部與香港租界總督府委托,由外交部遠東事務司授權出使廣東巡撫衙門,想要和趙先生商議關于廣東貿易合作的事宜。”
常玉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從文件袋里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外交文件,親自放在了趙有恒的面前,而趙有恒則很謙虛地將文件首先推到了陳子壯手里。
才翻了一頁,陳子壯就被這些筆畫簡單、但卻按照東土文章閱讀習慣排列的外交文件看愣了眼。
香港與廣東貿易合作服務協議?這是個什么章程?
除了趙有恒早就有了些預感和心理準備,其他三人都面面相覷,也不知道為什么趙有恒會突然找齊三人一起來見這個神秘的外邦使節。
“本人這里還有一份香港海關的統計數據,記錄過去五年時間里,香港租界與大明各家商業團體或個人的進出口貿易狀況,不是絕對準確,但誤差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一。”
說著,常玉又從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文件,然后當眾宣讀起來。
“……五年間,平均每年香港租界進出口貿易總額270萬美元,折合白銀180萬兩。其中平均每年進口商品120萬美元、出口商品150萬美元……”
“且慢!”突然陳子壯捏斷了幾根胡須,雙目圓瞪,一臉的不可置信,“如貴使所言,那香港島區區彈丸之地,一年可售賣商貨一百八十萬兩!?”
趙有恒是能沉得住氣,但不代表初次接觸真相的嶺南三忠能坐穩凳子。他們雖然早年也在廣東生活,也知道廣東海貿興盛,但確實第一次聽到這么恐怖的數據。
趙有恒輕聲咳嗽了一下,然后微微點頭,算是幫常玉證實了數據的有效性。在趙有恒看來,這些還只是以華美東聯集團為首的華美商人在大明東海南洋一個點的成績。
媽蛋!若按照大明太祖皇帝欽定的天下商稅,三十取一,光是這香港一地,每年公開就應該有六萬兩白銀的稅入了!
陳子壯忽然覺得有點氣緊,他還在崇禎朝做禮部侍郎的時候,可沒少見過崇禎皇帝為了撥付幾萬兩銀子的軍費而心力憔悴、偷偷落淚的凄容。
以前熊文燦還在兩廣的時候,貌似也突然有那么幾年廣東的市舶商稅和地方雜課大幅增加過,讓崇禎皇帝很是開心。不過隨后沒多久就偃旗息鼓下去,一度還有人說熊文燦在兩廣施政不當、有斂財爭利的罪責。
“是的,這里面不包括轉口貿易,也就是說以香港租界為中轉的非本地進出口貿易項并未統計在內,也未包括其他大明地區的商業互通業務。”常玉笑著點點頭,感覺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所以,為了更好的維護香港租界與廣東省的貿易格局,提高香港海關的服務質量,本國內閣商務部和香港租界總督府希望與貴方簽訂一則‘貿易服務協議’,以廣東巡撫衙門和香港租界總督府合作為基礎,共同促進廣東省的進出口貿易,帶動地區經濟發展。”
這華美人在我大明的生意做得如此之興旺,但長久以來一不談貢舶,二不談朝覲,一來就是如何做大做強海上的生意買賣,還要官府出面涉入其中,這算是哪門子的外邦之國,整個就一個跑海大商號!
雖然隆慶年起,大明東海南洋邊貿日新月異,當年的澳門,現在的香港,能夠租界外邦容身,也是因為兩位大明朝廷體恤外邦海商終日海上漂泊生死之苦,才定下的長久租約。
但只要涉及到外邦入境,就可能事關國體與邊海安危,當年倭寇之亂的影響可是現如今都還沒消散干凈。
據說去年初南京還未淪陷時,當時的福建總兵鄭芝龍就和朝中大臣聯名發起了警告,連人都不見就打發阻止了華美人繼續租住香港島的意向。
眼見著還有一年多時間,香港按約就應該收回了,沒想到這些華美商人又親自找上了門,還在淡定的大談以香港為據點大規模通商互市。
偷偷看了眼身邊那位因廣東工農商新政而大獲民心的廣東巡撫,陳子壯心里打起了鼓,也大概知道了為什么趙有恒會在自己即將動身前往浙東之時,還拉著一起來見突然到訪的華美使節的原因。
他自己就是廣州城的官宦世家、鄉紳名門大戶出身,哪能不清楚廣東、福建和浙江一帶的官商鄉紳之間從隆慶開關前就形成的地方紐帶關系。當初華美租界香港的時候,就有廣州海商跑到家族來游說拉支持。
說不得以后要我在朝中為廣東新政和香港續租一事再做一番說辭?陳子壯如此想著。
“既然是事關廣東巡撫衙門的地方事,老夫還是避嫌一下了。趙大人乃廣東一省之父母官,而且外通邊海時事,內精農政工商,想必自有一番取舍。諸位大人,老夫就先回府了,明日還要啟程,這里就不多耽擱了。”
陳子壯一番高調的告罪后,果斷退出了書房。
果然是嶺南世家中“七歲能文”的神童老兒,性格剛正也要看時候,該油滑的時候絕不含糊!不過也因為趙有恒的關系,沒有當場就拍桌子提什么反對意見。
剩下的陳邦彥和張家玉又面面相覷起來,若非趙有恒是頂頭上司,而且自己也是廣州府本籍人,也許兩人也會找借口開溜。
開什么玩笑,弘光皇帝還在時,就否掉了華美在香港的買賣,滿朝皆知,現在又提?就算是廣東鄉紳海商樂意,而且弘光朝廷早掛了,但做官的可也得掂量下吧?
看著對面三人各種精彩的表情,常玉心里忽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這種感覺,跟在里斯本和葡萄牙人進行商務外交談判又有著微妙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常玉自己也說不上來。
“諸位先生,剛才我所說的貿易服務協議,主要中心思想,還是專門為往來香港租界和廣東各口岸的商人們提供堅實而可靠的服務,屬于利民互惠的好事,而且并不涉及其他方面。”
想到自己今后還要輔助金小寒司長完成香港租界合法續約的事情,年紀輕輕的常玉表現出了職業外交官的成熟,絕口不提本次交涉以外的內容。
“本撫和諸位大人還有其他公務,若常先生所言事宜均在此信之中,那容老夫多想些時日。今日就暫且談到此處吧,送客。”
見兩個下屬一副還不明就里的表情,為了防止出現交流與理解沖突,趙有恒只能 宣布會面結束。
“好的,所有貿易服貿協議正文,文件最后幾頁都附帶了,就辛苦幾位先生查閱。近期鄙人還要外出執行公務,到時再來拜訪詳談。”
外交雙方要拍定一項外交事務,短則一兩月,長則一兩年,都是很正常的事。牢記外交準則的常玉,知道必需給對方消化內容的時間,所以也并不急于在這幾天就得到什么答復。
因為他不久之后還有個更重要的任務,就是代替司長金小寒去訪問浙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