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行事,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按照余慈橫空出世以來的名聲、行事風格,從激戰羅剎、道韻落湖,到清談連勝、北地伐魔,無不是場面雄闊,激烈決絕,盡顯快刀斬亂麻的氣魄手段,故而人人都以為他是那種鋒芒畢露,霸氣橫絕的強人。
特別是他剛剛三言兩句,便拿去了攔海山事態的主導權,那種爽利明快的風格,更是清晰可辨,節奏之緊湊,完全讓人跟不上趟兒。
世人行事,往往是周密與謹慎同在,疏闊與爽朗并存。
想要做到周密齊備,且明朗快捷,不是不成,但實在太難。
像余慈這樣,修行不過數十年的后起之秀,大半時間都在修行、苦戰,東奔西走,哪有時間磨礪出這種老辣圓熟?
可當一干人等將主事權雙手奉上,乖乖聽命之時,余慈隨口所發,字字句句都清晰明白,統合起來又細致周全,哪是一個尸山血海殺過來的強者?分明是一個處事經驗豐富到無以復加的精干吏員!
“半個時辰內,我要各宗、各商家在外海礦區的人員布置、具體方位;除你們之外,那些小宗小派,由百煉門統計;其余商家,由三希堂著手。”
余慈此舉,分明是要保全正在外海開礦的修士。
立意正當,目標明確,安排合理,根本讓人無從拒絕,自移星真君以下,莫不從命。
陳喬然莫名心虛,卻又看不出什么來,也只能依令而行。
很快,幾人重新進入坊市中,安排布置。
當然,要做成這件事,只是洗玉盟諸宗下功夫也不頂用,余慈還要與魔門東支溝通,如若不然,相關礦場絕大多數都在“霧鬼”翟蒙劃線范圍之外,難道現在任由魔門東支去屠殺嗎?
余慈留在海面上,就是要與魔門東支那邊協商。
此時,旁邊一直保持沉默,只看他行事的勝慧行者突然開口:
“我與天君注定有因果。”
余慈失笑:“行者不適合打啞謎,有事不妨直說?”
勝慧行者神色不動:“感應玄虛,不敢妄言。”
果然如此。
勝慧行者說得還是非常玄虛,然而余慈最喜歡聽這樣的話。
和他估計的一樣,緣覺法界碎片哪這么好找?
尤其看起來,勝慧行者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是憑借佛法感應,追尋因果,而非實物,最接近的兩回,也被余慈及時截留,目前為止,恐怕目標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毫無進展才是最合理的。
“就等行者確定了佛緣、因果究竟為何物,我們再來談,好么?”
勝慧行者合什行禮:“近日我會在坊市中,若天君有事,召喚一聲便是。”
說罷,勝慧行者就此告辭。從最后的言語態度看,他對余慈的作為,還是比較認可的。
這算不算結了個善緣呢?
余慈沒有多費腦筋,先通過隔空感應,與魔門東支那邊表示了下,收到回信后,又向旁邊寶蘊提了一句,女修嘻嘻一笑,遁空而去,在天劫肆虐的區域,沒有比她更方便的。
至此,暫無他事,余慈便注視海面,略有出神。
此時,各家修士都去做事,形勢又僵持住,一時間,攔海山外海風平浪靜,靜到連往年礦區的喧囂都聽不到了。
唯有暗流更疾。
余慈相信,眼下各個宗門在做事之余,都在與各自總部傳訊,分析利弊。可以想見,不久之后,那些宗門高層必將或公或私與他聯絡。
與魔門東支立下協議之后,他已經成了處理攔海山局勢繞不過去的樞紐環節。
正是趙相山謀劃中所設計的那樣。
但余慈卻沒想到,第一個傳訊,來得竟是這般神速。
前面海面之上,忽地有片區域,虛空扭曲,有一線氣機射出,像是無形的觸手,在周邊掃過,理所當然也觸及到了余慈這邊。
對這種情形,余慈倒也不陌生,他并不打擾,任那方虛空扭曲到一定程度,卻是物極必反,中央空洞,吸聚水汽,化出一面晶瑩剔透的水鏡。
其上顯化人影,共是兩位。
余慈呵呵一笑,向水鏡方向拱了拱手:
“夏夫人安好、慕容師姐安好。”
跨過億萬里傳訊的,便是飛魂城當前的主事者夏夫人,還有為她搭建起這個傳訊渠道的慕容輕煙。
夏夫人柔聲道:“洗玉湖一別,天君安好。”
自碧霄清淡之會后,夏夫人回返飛魂城,鎮住局面,兩人就再沒有見面。如今看過去,氣色風度,都一如往昔,而且……也并未顯懷。
至于慕容輕煙,笑吟吟地站在夏夫人身后,真像是個可心的女兒。
夏夫人及飛魂城那邊的情況,余慈都通過幽蕊,時刻掌握,卻不知他在這邊的情報,是怎么迅速傳遞到夏夫人手頭上的。
不用裝,余慈就表現出很驚訝的樣子:“何事須夫人以此法相召?
他指的是這種靈巫法術,勢必要消耗慕容輕煙的壽元。
據幽蕊給出的情報,近年來,慕容輕煙這種“無意義”的消耗,是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剛剛經過一場動亂,慕容輕煙不惜代價,奔波于洗玉湖、飛魂城之間,安定局面,損失的壽元極是驚人,補回來也很困難,如此正該休養生息才對。
夏夫人悠悠一嘆,“這段時日確實累了輕煙兒。”
她也沒有在此事上多談,耽擱時間才最累人呢。
“聽聞天君駕臨攔海山,與魔門東支對上……見了那懷琛?”
“咦?”
夏夫人的著眼點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難道不該問金幢教的事兒嗎?
咒鬼懷琛確實是從飛魂城叛出的大巫,但那已經是兩三劫前的事了,夏夫人那時候都沒出生呢。
“好讓天君得知,懷琛叛出巫門時,曾竊取祖巫一道分支血脈,魔染化生,使得飛魂城咒法出現缺憾,對我巫門而言,罪不容赦。只是此人修為強勁,一直不曾給出機會……我聽聞,眼下他狀況不是太好?”
這幾乎就是明指著,剛剛海面上八位,算上勝慧行者的話,就是九位長生中人里,有她的眼線!
余慈心里想著,面上則不動聲色,靜聽夏夫人的說辭:
“懷琛此人,對我巫門,如鯁在喉,若能將其擊殺,使血脈返還,將是巫門之幸。”
這是讓我動手嗎?
余慈方動此念,便聽夏夫人又道:“天君著眼大局,妾身是知曉的。妾身也只想此事過后,尋個機會,誅除此獠。天君若能將其虛實告之,已是感激不盡。”
“這個沒問題。”
余慈爽快地將他所觀察到的懷琛傷情傳過去,夏夫人鄭重行禮致謝。
稍頓,夏夫人又開了個頭兒:“至于金幢教……”
余慈精神集中。早聽幽蕊說過,金幢教是當日飛魂城動亂時,支持夏夫人的主力,他也想聽聽,那邊究竟是怎樣的態度。
“金幢教祖在城中動亂之際,用北上拓展勢力范圍為條件,承諾支持妾身一脈。我觀他早有準備,似是所謀非淺,若天君能一并告知,妾身也感激不盡。”
還真是不見外啊……
余慈一時啞然,什么時候,他和夏夫人的交情已經深厚到這種程度了?
其實現在余慈就能說出個“一二三”來,但他只是一笑:
“我就留留神吧。”
余慈現在已有七成把握認定,夏夫人的眼線所在——能夠這么快觸及核心,要說在金幢教里沒有暗線,才真叫奇怪。
夏夫人又告知余慈,洗玉盟高層,很快便要就攔海山外海局勢商討出個章程。
就目前的形勢看,讓余慈掛帥督辦的可能性是有,卻還要看余慈的處理手段。
畢竟如今西線的平都玄陽界,才是各宗的利益所在,靈辰宗也好、金幢教也罷,包括百煉門,份量都還差了些。
若能用他們絆住魔門東支,對洗玉盟高層來說,也是比較合算的。
在這種思路之下,快刀斬亂麻,反而不是他們所愿。
余慈早就受夠了洗玉盟里這些算計,只是嗯嗯應聲,并不多言。
夏夫人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在意。反正她要表達的意思都已經說透了,微微一笑,和慕容輕煙一道兒向他祝安,中止了通訊。
夏夫人之后,旁的宗門再也沒有了如此迅捷的反應。
但余慈也沒有等太長時間,在他的壓力下,來自于俱凈坊的各路信息很快匯總,陳喬然、移星真君等人紛紛冒出海面,將相關情報交給他。
余慈更干脆,一念動處,其神意感應如長風勁吹,擴出不知多少萬里,霎那間周覆外海,無所不至,一一查找對應。
這份感應神通,驚呆了所有人。
陳喬然背上冷汗沁出,只他自己知道,剛剛險些就做出了傻事——還好,還好!
他也下定決心,回去后要讓教祖那邊盡快出個章程,眼下的事情,單憑金幢教,十有八九是抗不住了。
魔門東支也很好說話,爽快答應開礦修士駐留原礦區不動,也可以繼續開采,只要不出礦區,不運輸礦產便成。
也等于是許諾,絕不趁機侵占礦區,將俱凈坊各勢力的損失降到最低。
余慈堪比地仙大能的感應范圍,不只是鎮住了金幢教等,魔門東支也是忌憚,約束手下,表現出對一位大神通之士應有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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