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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狂歌

  “你當這很容易嗎?長生大道,道可為盜,盜者,取也。這一個‘取’字,便是長生路上最難之事。你修行途中,遇到的問題可不僅僅是這珠寶光氣的美人,千萬個修行法門、千萬種靈丹妙藥、千萬條人情干系,你取哪個,舍哪個?你取了它,可真能長生?你舍了它,日后真不后悔么?”

  余慈笑容收斂,這已經不是理想和踐行的問題,而是被老道重新引回到魚龍之論上。

  “人之修行必須看準這個道理:人生于天地之間,從不是為了把自己孤立出去,修行到頂峰如何,我不知道,但修行路上,人與人之間,彼此感應交通,有互幫互助的,有形同陌路的、有不共戴天的;人與物之間,也是感應交通,有密不可分的、有可有可無的、也有見而生厭的;至于人與天地之間,什么天人合一、天人交感更是明明白白寫在典籍上。

  “如此聯系,雖是紛繁復雜,但在此間有取有舍,才是正道。不把這里面的道理參透,不明白‘外物’也是修行的根基,孤零零進山參禪,美其名曰‘死關’,其實只是個死字罷了!”

  余慈垂頭回應:“謹受教!”

  但很快,他又抬頭,咧嘴苦笑:“只是這道理聽起來,取取舍舍,復雜得很、困難得很,也……無情得很。”

  這時他想到的是最近一段時間結識的朋友。按照老道的理論,追求大道中,若有必要,葉途可以舍、寶光可以舍、小九可以舍、他老道也可以舍!

  是這個意思嗎?

  老道神色悠悠,似乎是出了神,旋又撫須而笑:“不是在世上經過風雨的,說不出這‘無情’二字,這很好。但要知道,大道無情是劫關……卻‘任是無情也動人’哪!

  說罷大笑,笑繼而歌,擊杯為拍:

  “仙路長兮長生難,長生難兮難劫關。難劫關兮關生死,關生死兮死不難。”

  梅雪小亭中,白眉老道便這么清嗓而歌,聲震枝葉,雪落有聲。其實聲音并不動聽,詞句也是直白平常,就是聲調中頗有些詼諧自嘲的意味兒,再想過一層,便又覺得這里面字字辛酸,擠得人心血不暢。

  余慈知道,老道士是用這種方式點醒他,但卻把自己賠了進去。他想笑,擺在臉上的時候,卻已是發了苦。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修行中高深的理論,可是若是天下修士都是這般修煉法,何其無趣,何其憋悶?

  這不是他想象中的、追求中的長生……真的不是!

  所以,情緒激蕩中,他又吞得一杯酒進肚,有了幾分醉意。

  他的酒品其實不太好,一旦有幾分酒意,性子便顯得過于狂放,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傾向。他斜眼再看,雖然他不喜歡老道剛才的言論,卻很欣賞老道士恣意放任、旁若無人的姿態。這老道,確確實實是個性情中人。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老道才在長生路上折戟沉沙吧。

  不過這評價到了嘴上,又變換了說法,他借著酒意,叫道:“好老道,是個妙人!”

  突兀的稱贊聲,卻讓老道神態愈是悠然沉醉。他稍稍變化音節,將四句歌辭反復歌唱。余慈從中屢次聽得“長生難”三字,再見老道皓首蒼顏,垂垂老矣,心中如何沒有感觸,心中激蕩之下,竟也擊掌拍桌,隨老道高歌:

  “……難劫關兮關生死,關生死兮死不難。”

  一蒼勁一清越,高下相激;擊掌聲、拍案聲,老少相應。如此,簡單的歌辭竟然真給他們唱出了味道。待得“死不難”三字又過,余慈已是心緒如潮,激昂澎湃,手上猛地發力,震得小亭轟聲大震,幾乎要塌下來。簌簌粉塵下,他恨聲道:

  “死不難、死不難,最不難之事,便是最憋氣的東西!”

  老道也停了口,笑吟吟地道:“知難而上,才能長生。你可知道如何走那長生路了么?”

  “知道了、知道了……”

  余慈確實是清楚了老道的意思,可是卻越發地不得勁,這種取取舍舍、有情無情的東西,讓人覺得太脂粉氣。其實他倒不怕死,反倒是煩惱這些纏纏繞繞的玩意,為什么修道就不能像使劍那樣,一劍過去,立分生死,來個痛痛快快呢?

  憋氣的時候,就要飲酒。酒杯里灑了灰,他就不要酒杯,抓著酒壺,一口飲凈,酒味雖薄,卻是一氣沖上了腦門,他心緒激蕩,又想到于舟先前所言的天地、物、人之說,一口氣頂上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忽地拍案大叫:

  “為什么非要取舍不可?使萬物為我所有、使萬人為我所用、使天地自然為我所使……這樣,還不得長生么?”

  老道聞言怔了。

  余慈吼出聲來,也是腦中一清,立知自己說了混話,剛想解釋,卻見老道放聲大笑,忽地拂袖,砰砰咣咣一陣亂響,滿桌子的酒杯小菜摔了一地,差點兒連盛著魚龍的石盒都摔下去。

  此時寶光已攜酒到了小亭外,突地看到這幕情形,直接給嚇呆了。

  老道笑罷,又看著余慈,半晌不語。

  余慈生平還是第一次后悔酒后失言,迎著老道的目光,他苦笑道:“這是氣話……”

  老道忽爾展顏一笑:“很好!”

  “什么?”

  “我知道是氣話……但這些句子,就是氣話,我也說不出來。”

  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那么出亭而去,再不回頭。

  午后時分,觀中的道士們紛紛結束了午課,道觀中人聲漸起,但傳到余慈居住的獨院,卻大都消寂下去,不染其清幽。

  余慈在院中緩緩踱步。

  這是他回到止心觀后的第十天。

  從那天老道拂袖而去后,余慈便再沒見過他,便是那魚龍也沒有交上去,至于外室弟子之事,更是給擱置下來。好像那一回失言,真的觸怒了老道,使得一切都陷入停滯狀態。

  時間持續得久了,他感覺到自己似乎被遺忘掉,每日里只有寶光過來說些閑話,讓他覺得自己還在塵世之中。

  余慈不是沒有焦躁過,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心思慢慢地沉淀。不知不覺間,天裂谷時的勾心斗角,生死拼殺變得模糊了,始終充斥在他心中的緊迫感也緩和下來,至于仍沉潛在水下的陰謀、“巨人”間的對抗等一些更遙遠的東西,則是被埋在心底最深處,再加了一層蓋子。

  這樣,他的心大部分空掉了,跳動的節奏自然發生了改變。

  余慈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節奏,與他在天裂谷、與他之前十二年的流浪生涯、也與他幼時在雙仙教中的節奏完全不同。好像是悠然閑適,感知又非常細膩,他并沒有遺忘前塵,只是漸漸改換了角度,單純從那里面抽取信息,豐富自己的思維。

  簡單來說,他在反思。

  并不是說他認前面做的事情有什么錯誤,而是他找到了一些在激烈的情境下,不可避免遺漏的有價值的東西。

  較虛幻的像是他各個時段微妙的心境變化,更現實比如使用霧化劍意之際,“先天一氣”細微的運化方式。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里面,有一些他一直在追求,卻被更奪目的現實狀況掩蓋住的東西。

  所以,余慈開始喜歡在安靜的獨院中踱步,去回憶、去思考、去探尋,最終把握住那些東西,因為它們才和修行、才和長生挨得更近。

  他狀態變得很好,今日更是如此。

  在靜謐的環境下,他甚至可以聽到肌骨血肉在“先天一氣”的滋潤下,綿綿密密的合聲,像是深夜潮水拍打岸邊,起伏有致,如聞天籟。

  受此密音的浸淫,余慈很自然地進入到似醒非醒、杳冥恍惚的狀態下。往昔清晰的思慮覺知,此時卻像是漫堤的湖水,四面流淌,沒有任何目的性,但在其最深處,又有一點微微的光亮,構成最根本的核心,照耀著難測其深的心湖。不論湖水蔓延出多遠,都要受到光芒的影響,盡管那影響已是微乎其微。

  他莫名其妙地、也是理所當然地想起了葉途的言論,卻失去了前后順序,甚至失去了語言這個外殼,而是還原為最直觀的圖像,最純粹的理念,呈現在心湖之中。

  那是一組同心圓。

  微光便是圓心,湖水便是已經模糊了其間界限的圓弧。

  四處蔓延的湖水主動與外界天地聯系,侵占著新的地盤。而外界天地也在與湖水溝通,也許是一片落葉、也許是一陣微風,通過這細微的變化,傳遞著遙遠距離之外,那些模糊的信息。

  湖水本身便能將這些信息消化且作出反饋,而湖心那點微光,則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將信息的輸入、與湖水的作用、湖水的反饋這一整套流程印刻下來,再將這流程本身剃出去,只留下一點那流程所宣示的微乎其微的“道理”,收入其光芒之中,那點微光似乎也擴大那么一絲半毫的樣子。

  然后,湖水在微光的照耀下,變得更加澄澈,反饋的信息也更為明晰,由此周而復始。

  直到一個鮮明強烈的刺激突然插進來!

  當理想最接近你,即將變成現實的時候,也就是所有幻想的色彩都褪去的時候,不知道大伙兒是個什么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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