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樓頂層,宴席上的氣氛緊繃之余,又非常古怪。
史嵩手里的玩意兒,看上去惹眼,材質、設計什么的也不錯,可是上面竟沒有一點兒被祭煉過的痕跡,靈光黯淡,和那“通心犀環”相比,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上的。若想拿它來換,無疑是一個非常拙劣的玩笑,可看史嵩煞有介事的模樣,又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
周有德臉色很不好看。他畏懼謝嚴是理所當然,畢竟謝嚴后面有離塵宗,可連史嵩也這么折辱他,難道真當隨心閣人人可欺么?
這時候,有人嘿地冷笑:“莫不是是大手大腳慣了,萬靈門的家底都給敗光了吧。”
說話的人身材瘦削,面容平凡,眼睛很小,又時常瞇起,好像是整日里睡不足的模樣,正是無生劍門門主董剡。大部分情況下,此人都是很不起眼,可一旦開口,便極是陰損。
無生劍門是絕壁城五大勢力之一,只不過這“勢力”之說有點牽強,概因此宗門內算上門主董剡,也只有十三個人。可是這十三個人,竟全是通神以上修為,而且全是實戰能力極強的劍修,精修劍道,馭使劍光,可殺人于百步之外,純論實力,不弱于任何一個勢力的高端戰力。關鍵是十分團結,以董剡馬首是瞻,大戰時同進同退,號稱“十三鷹”,是一股絕不容輕視的力量。
當然,戰力再精銳,人數也太少了些,且是外來戶,到絕壁城來不過三十余年,不善經營地盤,故而在絕壁城,其實是托庇于白日府羽翼之下,大約類似于客卿的身份,但要更自由些。
在此宴廳內,絕壁五勢力立場劃分便很明顯了。白日府和無生劍門是一邊,萬靈門和凈水壇是一邊,玄陰教則是一貫的冷眼旁觀的態度。
趙子曰等“外地人”此時完全被遺忘了,而這些人也非常明智地選擇了旁觀。此時便連傻子都能看出來,宴席上沖突一觸即發,還不知會釀成什么后果。
史嵩扭頭去看董剡,絲毫不惱,反是傲然道:“這白骨吹,乃我萬靈門眾志成城,自天裂谷動亂以來,搏殺的妖魔鬼怪、猛禽兇獸之遺骸所制,我萬靈門孤懸在外,動亂時遭遇的妖魔兇獸層出不窮,最強的一波沖擊,僅實力在通神修士以上的便有七十五只,還丹妖魔四個,全靠門中弟子浴血苦戰,才支撐到謝仙長等人援手的那一刻。以此戰利品制成的器物,難道還換不得一件法器么?”
被史嵩頂回來,董剡小眼瞇縫得更細,眼中寒芒流泄,卻是如霜如劍。
此時,周有德強按下不滿,苦笑道:“史門主,在下冒昧說一句,此物雖好,可卻貴門修士以血染就的紀念之物,不可輕動。”
這話很委婉,但意思是明白的。史嵩聞言又笑:“以血染就……周管事說得真好!”
他又將白骨吹舉在唇邊,吹了一個古樸蒼涼的調子,內里哨音卻如萬鬼嘶叫,刺人耳膜。滿座人都皺眉的時候,外間又一道火光閃亮,這次持續的時間卻長得多,閃閃滅滅,沒個消停。
金煥終于注意到外間異樣,眉頭皺起,示意匡言啟去看看情況。匡言啟繞席而過,此時,史嵩蒼老容顏上三道細長疤痕抽搐,盯著金煥,壓著嗓子道:
“有件事,要向金府主求證。”
金煥冷冷看他,全無反應。
史嵩自顧自地說下去:“萬靈門孤懸城外荒郊,天裂谷動亂以來,妖魔襲擾頻繁我認了,可我就不明白,元月初七,我剛才說的那回妖魔侵襲,無巧不巧竟然有四個還丹妖魔同時殺來,其余兇獸妖魔不計其數,偏偏之前全無先兆……若不是謝嚴仙長等人及時趕至,我萬靈門恐已再無噍類,即使如此,門下弟子死傷仍逾四成,如此局面,金府主有沒有什么話要講?”
兩人目光在虛空中對拼一記,金煥眉頭卻是微皺。當然,這不是因為史嵩的詰問,而是因為他心底陡然泛出來的不安感覺。
外間,匡言啟已經到了觀景的云竹園里,看見外面山城的現狀。金煥眼力極好,已透過層層竹影,見到年輕人的身子猛地發僵,然后驚惶失措地回身。
未及發聲,寒芒暴閃,血霧噴濺!
金煥已經生出警兆,可他卻絕沒有想到,凌厲的一擊,竟是起于腋肘。
太近了!尤其是寒光扭曲,似乎是融進了宴廳照耀的燭火中,發端又是無聲無息,等他真正驚醒,做出反應,左肋已經被利刃貫入,深及半尺。
驚天動地的咆哮聲起,刺目的金光火焰以金煥為中心轟然噴發,將方圓五尺之地的一切都化為灰燼,刺入他體內的利刃也被擠出,伴著噴濺的血霧,被真煞擰成了麻花狀。可是,利刃在空中旋轉數周,便以超卓的韌性嗡聲彈直,竟是絲毫無損。
便如它的主人,一擊得手,身形如煙似霧,向外飄移,輕而易舉地躲過烈焰沖擊,再伸手,猶自沾著血漬的利刃便落在她素白的掌心。
揮去白刃上些許血瀝,赤陰一直疏離懶散的神情已是一掃而空,嬌笑道:“動手便動手,哪來這么多廢話!”
話音里,一聲巨響,天翼樓樓頂轟聲爆裂,這是金煥立下決斷,向外遁走。而在他下方,“哞”聲低吼,一道暗金光華飛起,轉眼穿透金煥外圍護身真煞焰光,正中其肩背。
金煥再發一聲痛吼,渾身火焰交迸,終于將那暗金光華彈開,而已經近乎失控的火光悶爆聲中,直接將整個樓頂掀飛,外界的寒風猛灌進來。那暗金光華回落,觀其形貌,乃是一根金剛杵。
這是伊辛和尚所發。
“走!”
尖叫的是董剡。在金煥遇襲的第一時間,他便反應過來,然而離他最近的就是史嵩,剎那間劍光陰火碰撞,兩人身前案幾都是四分五裂。而此時,金煥已經中劍又挨杵,逃到了天翼樓外,董剡也不敢戀戰,馭劍飛起,要與金煥會合。那一聲叫喚,就是信號。
史嵩似乎是顧忌著身后的余慈,沒有追擊。
天上金煥聞聲,也想與董剡合力,身形便是微滯。然而此時他心中卻是一冷,抬頭看,只見盧明月不知何時,已經飛到他頭上,怪笑聲中,像是一只蝙蝠,在夜空中斜掠而過。
便在此刻,董剡的劍光沖上來,兩位絕壁城最頂尖的劍手,身形瞬間交錯。而交錯的中心點,就是金煥。
第二波血霧砰然炸開。
這一瞬間,金煥身上不知撕裂了多少傷口,每一道傷口都有劍氣穿刺,損經斷脈。這些劍氣,有來自盧明月的,也有來自董剡的!
金煥出奇地一聲不哼,瞳眸卻已被鮮血烈焰映得赤紅。
他看到了,新城對面的丹崖上,火光沖天,無數人影在火光下縱躍起落,亂成一團。
越是如此,他越是沉默,下一刻,夜空中霞光披散,光華透上半邊天空,中有一顆圓珠,初時徑不過兩分,卻隨霞光擴散而迅速膨脹,轉眼已有拳頭大小,在虛空中飛速旋轉,吞吐紅焰,哧哧有聲。
“萬芒披霞珠!”
無論是盧明月還是董剡,都非常忌憚這顆珠子,見狀顧不得擴大戰果,同時后退。然而金煥容得了盧明月,卻絕容不了董剡,赤紅的眼珠隨著董剡的身形移動,手上早已掐了印訣,引發寶珠威能。
“刷”地一聲響,霞光偏折,便如同收攏的扇子,又像甩擊的長鞭,追著董剡的劍光而去,臨接近時,又倏然擴散,重新化為橫亙天際的霞彩,其中更有千百道霞光如刺,攢射而去,瞬間將董剡吞沒。
“呀!”
董剡一聲痛呼,但他終究是有實力的,在千鈞一發之際,劍光扭曲,硬生生從霞光芒刺中沖出來,僥是如此,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根霞光刺,灼熱的火毒破開劍氣屏障,滲透進來,頂得他鼻子嘴巴里都冒火星:
“你們動手啊!”
董剡是真急了,而他一叫還真有效果。大笑聲里,剛剛與他做戲的史嵩沖天飛起,與之同時,一道粗若水桶的、長逾十丈的巨大蛇影從后面崖壁陰影中撲上來,蛇吻大張,朝金煥一口咬下。
樓上變故來得是何等突然,高溫血霧方在屋宇內擴散,天翼樓的樓頂便給整個地轟飛,燃燒的屋梁炸開了千百個碎塊,混雜在磚瓦碎石中,向懸崖下飛散,像是一陣火流星雨。
樓下、兩側回廓上原本此起彼伏的呼叫聲陡然一靜,隨后就是微有騷動,有膽子大的探頭出來,仰望上空,恰可看到金煥周身火光熾烈,破空飛上,董剡和盧明月的凌厲劍氣,像是吐信的毒蛇,在他身上數進數出,又帶出漫天血霧。
而等到金煥揮手霞光起,祭出“萬芒披霞珠”,絕壁城的半邊天空都被霞光照亮,沖擊余波掃過崖壁,瞬間焦化的碎石轟然飛濺,整個天翼樓都在震蕩,這一回,所有人都是噤聲,等巨大的沖擊過后,騷亂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樓上的修士和普通民眾仍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可越是如此,他們越是恐懼這難以預估的后果,不知是誰最先叫出第一嗓子,緊接著慘叫呼喊之聲不絕于耳,兩側廊橋上,不知有多少人狼奔豕突,想著逃下這危險的高樓。而普通民眾之類也就罷了,一、二、三層的數百名修士、江湖客等,又哪有省油的燈,說不得便有幾個素行不良的,想趁亂撈上幾把,眼看局勢就無法控制。
“慌什么!”
沉沉喝聲經由特殊功法的放大,響徹天翼樓。
余慈背著手,從頂層沿梯而下,平靜開口:“有離塵宗在,絕壁城的天再變,也在離塵宗的巴掌里攥著,這事兒,誰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