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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練戲

  夜深了。

  窗外飄著大雪。

  后院的一間臥房里,十來個戲班子的徒弟全都在擠在一張大通鋪上,捂在被窩里,縮著腦袋,望著新來的蘇青。

  全看呆了。

  只見那火盆邊上,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抱著毯子俏生生的立在那。

  “呦,這是哪家的小尼姑下山了?”

  冷不丁,有人調笑著吆喝了一聲。

  “哈哈,小尼姑下山了!”

  剩下的人立馬跟著。

  “嘖嘖嘖,這身東西,往常過年都趕不上穿一回,沒想到師傅他老人家賞給你了!”

  瞧著蘇青身上凈潔的黑襖,一些個徒弟無不羨慕。

  “里面可是今年新彈的棉花,穿著就是擱外面大雪地里站一夜都是暖和的。”

  “哪能一樣么?人家這一瞧就是能成角的主,身子骨比咱們可金貴多了,這身段,可比那姑娘家還要苗條!”

  “金貴個屁,今個我看他還是個叫花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

  “行了行了,都往里挪挪,騰點地兒,趕明還要練戲呢!”忽見中間一個下著腰的光膀少年嚷了一句,說完他雙手一撐翻了個身,結果手一滑,整個人摔了一跤,和另一個少年撞在了一起,登時哎呦連連。

  “小癩子你屬王八的啊,不會躲躲!”

  揉著腦袋,猴精似的少年一卷被子,對著自顧去收拾的蘇青道:“小尼姑,你總得報個名啊,要不然往后我們就叫你小尼姑得了——哈哈,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

  他說到一半又唱了一半,把其他人惹得嬉笑連連。

  騰出來的床鋪只剩個發黃的褥子,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換洗過了,散著股味,留有余溫。

  蘇青理了理,置若罔聞,等鋪好了,才一掃所有人,輕聲道:

  “我叫蘇青!”

  名叫小癩子的孩子一翻眼睛,搭過話。“蘇青?這可不行,進了戲班子你就沒姓了,要是讓師爺他們聽見,指不定就得罰你,除了戲,咱們可就不能有別的念想!”

  蘇青眼波一閃。

  “你們名字前都有個“小”字么?”

  “也不全是,小爺就叫小癩子,他叫小石頭可是咱們的大師兄,他叫小柱子,他叫和尚——”

  小癩子一指身邊幾個。

  蘇青想了想。

  “那我往后就叫小青!”

  窗外刮著白毛風,冷風颼颼沿著縫都能鉆進來。蘇青也是打了個哆嗦,脫了襖,裹著毯子,就露了個腦袋出來。

  小癩子好奇道:“小青,你是咋來的啊?”

  蘇青思緒繁多。

  “自個來的,活不下去了,就想討口飯吃!”

  他這一說所有孩子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個的事,這戲曲再紅火又能如何,不還是那下九流的勾當么,落在這勾欄瓦肆里的,誰不是個苦命人,但凡能活下去,有一點辦法的,都不會想要來唱戲。

  都是養不活了,賦稅重,加上世道難,各處都在鬧災荒,餓的賣兒賣女。

  斗室里慢慢靜了下來,聽著外面的呼嘯的風聲,蘇青慢慢閉上了眼睛,酣然入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只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一樣,一個哆嗦,便猝然驚醒,就見自己身上的毯子已被人掀了去,老師爺笑瞇瞇的拿著個竹板子。

  不由分說,上來一把就把他抓了起來,三兩下給他套上褲子,穿上鞋襖,徑直往練戲的地兒拎了過去。

  外面的天還灰蒙蒙的,地上積著厚厚的雪。

  一些個徒弟也被動靜驚醒,睜眼看來,瞧著蘇青被架走的背影,眼中透著同情。

  “小青入這行當入的晚,只怕往后有些日子要睡不好覺了。”

  只說蘇青被連拖帶拽拖到前院,他忽然望向老師爺。

  “我自個過去,不會跑!”

  老師爺聽的一愣,嘿嘿笑道:“呦,有點意思,那敢情我倒是省事了!”

  一前一后,跟著師爺,蘇青到了一個戲棚子里。

  “瞧見那了么?這段時間,先給你松松筋骨,自個去吧?”

  老師爺一指墻邊。

  “去,你們幫幫他!”

  蘇青深吸了口氣,他走到墻根剛坐下,雙腿已被兩個壯實的漢子摁住,一點點的往兩邊掰著,開胯,眼見壓不住,二人又搬來十幾塊石磚,兩邊抵著他的腳,一塊一塊的往上添著。

  只見蘇青坐在地上,雙腿分開慢慢朝著兩邊的墻壁貼過去。

  額頭上轉眼已是滲著冷汗,他硬是沒喊出聲來,牙關緊咬,臉頰的肌肉疼的顫抖。

  不想。

  “別忍著,疼就喊出聲來,小心咬斷了舌頭,你這嗓子就是再好可也沒用了!”

  師爺一瞪眼,提醒著。

  蘇青雙眼緊閉,換著氣息,這會不光是額頭,鬢角都汗水直流。

  太疼了。

  只在老師爺的盯視下,他顫著聲呼出了口氣。

  “呼!”

  “能、能行!”

  老師爺瞧的嘖嘖稱奇。“有點意思,先別以為這就算熬過去了,好戲還在后頭呢,這才算是個開始,晌午跟著背戲文,光練不唱可不行,往后每天都得背,背不出來,罰!”

  說罷,他轉身笑呵呵的走了。

  偌大的戲棚子里,就剩蘇青一人坐在地上,晨風沁涼刺骨,縮了縮身子,他一咬牙,艱難的伸著手又往雙腳底下添了塊磚。

  這下徹底是大汗淋漓。

  一坐便是兩柱香的時辰。

  臨近晌午,才見關師傅領著戲班子里的徒弟走了回來,如今歲末,日子熱鬧,這老師傅帶著徒弟上街耍些功夫,賺點賞錢,順便闖闖名堂。何況徒弟們年紀尚小,唱戲的功底還上不了臺面,平日里的花銷也大多由此而來。

  蘇青只覺得雙腿已是麻木的失了知覺,連疼都沒了。

  吃飯的時候,還是小石頭和小癩子一左一右架著他,架到飯桌上的,幾碟咸菜,一大盆熱湯,還有一堆發黃發黑的饃饃。

  眾人就跟搶食一樣。

  好在他還能吃上。

  等吃了飯,戲棚子里就熱鬧了。

  麻繩一套,開胯下腰,踢腿抬腳,吆喝四起。

  蘇青又被架了回去。

  老師爺望著他:“打今起,你就先背思凡,這可是昆戲的東西,往后用得到,我念一句,你記一句,先教你一小段,等全部記下了,再教你下一段,明白了嗎?”

  “明白了!”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游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

  念完,師爺問道:“記下了嗎?”

  蘇青點頭。

  “記下了!”

  他只從頭到尾又背了一變,當真一字不差。

  卻說這時,院外前堂,就見個婦人抱著個孩子走了進來,望了眼一眾練戲的孩子,徑直往內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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