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馬堡。
大同鎮左衛道北西路‘路治’所在,內駐參將,轄制路內九堡,陳家村所在的云岡堡便是其下轄堡。
傍晚時分,方景楠等人風塵而至。
這是方景楠首次見到如此巍峨壯闊的城堡,城墻足有四五層樓那么高,由墩厚黝青的大條石堆砌而成,手摸上去冰冷堅硬。城墻邊長數百米,城門高聳深幽,往里看不真切,兩邊還有以往戰斗的痕跡,展示著幾百年來的風風雨雨,那沖洗不掉的血跡變得殷紅泛青,一股涼氣襲來,還有著血腥的氣味。
方景楠下馬靜靜地杵立在城門口,仰首而望,在昏黃斜陽的映照下,這座邊外重城尤如一頭猛獸伏淵而守,安靜但卻兇狠。
方景楠重重地呼了口氣,按耐住內心的震憾波動,他不是沒見過高墻大城,北京故宮的城墻更有幾十米高,當年游玩的時候沒有一點感覺。而此刻,靜立在這道樸實深沉的高墻面前,那股殺伐之氣,卻怎么都揮之不去地迎面撲來,他竟是有點癡醉了。
“嘿,沒見過這么大的城堡吧!”孟鐵柱從身后拍了他一下,打斷了方景楠的感懷。
方景楠輕笑道:“確實沒見過。這么大一座城都是軍管么?”
“對啊,這是我們路的路治,參將是羅俊杰大人,直屬兵將一千五百人,管著方圓幾十里的田地,十幾萬畝呢。”孟鐵柱不無羨慕地道。
見他如此模樣,方景楠不由調笑道:“那你這怠工的安民墩小旗,不怕進去后被抓了施軍法嗎?”
“哈哈哈,”孟鐵柱笑道:“有張爺在呢,我以他們伙計的名份進去怕個甚。”
其實這些都想多了,在張守仁給守備城門的百戶官遞上一兩銀子之后,連車馬都沒檢查,一行幾十人便毫無阻礙的進了城。陳山河沒有與車隊一起,他是拿著鎮河堡操守大人的令書進去的。
一夜無話,商隊進去租住的是商人小院,兵將住的是防城所。
第二日清晨,當第一抹陽光映照下時,助馬堡便陸續有人出來活動,又過了半響,紛紛潮潮的人流都涌了出來。
做小吃的,趕馬放羊的,打鐵做工的交織在一起,人馬熙攘熱鬧非凡。方景楠一伙人,吃完一頓熱呼呼的飽飯后,分頭做著出關前的最后準備。
陳山河去了參將署,備注了出關守令。張守仁去了路所的兵備署,交了三兩銀子的通關費用,拿到了出關碟照。多少輛車交多少費用,現在都已是眾人默守的規矩。
方景楠和孟鐵柱去了城西二里外的小懷遠馬市,做著最重要的準備。
“看俺少爺細皮嫩肉的,就當好唬弄是不,看這馬口鉗齒都快磨得沒了,多老的馬,張口就要50兩?最多30,不賣我找球別家去。”孟鐵柱以方景楠仆人的身份與馬販討價還價。
助馬堡有馬市,相對價格要便宜一些。如果僅僅是出門,有匹馬也夠了,可他們是去干‘大事’的,一匹馬自然是絕對不行的。
經過一翻充滿專術詞匯的交鋒,孟鐵柱以32兩一匹的價格買了5匹下等戰馬,23兩的價格買了5匹挽馬。
挽馬負責駝行鎧甲糧草等物,下等戰馬做為平常趕路的乘騎,而最好的戰馬,為了蓄存馬力,一般是不騎的,只有在遇敵的時候才會換騎。
爾后,還比較奇怪的買了四把鐵鍬。
至此,一切準備就緒,財主老陳家幾十年的存銀,也消耗一空。
邊地的初春依舊寒冷,十多年的干燥氣候,使得草原上的草也不多,凜冽北風吹來,揚起一片塵土。
出關的時候,方景楠認真地觀察過,一共有四支車隊陸續出來,他們這支是人最少的,其它三支最少的一隊都有四十多輛車馬組成,近百人浩浩蕩蕩蜿蜒而行。
每支商隊的目的地都不同,張守仁的車隊因為人少,不敢太過深入草原,他去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涼城的邊外小城,離助馬堡一百多里地,明初曾是大同鎮的邊外縣城,如今已是蒙漢混雜的三不管地帶,以交易為主。
經張守仁介紹,涼城的地理環境非常有意思,四面都環山,中部陷進去了一個方圓八百里的盆地,涼城就處在盆地靠左邊的位置,而在盆地的右邊,則有著一個方圓七十里的超級大湖泊,蒙古人稱為奄遏下水海,漢人則稱為岱海。
從助馬堡出來,往西北蒙古去的商隊,都會先到岱海,然后再往西行。
“也就是說,岱海是離助馬堡最近的,商隊的必經之地?”方景楠若有所思地問道。
“沒錯,從助馬堡往北走七十里就到了岱海,岱海寬達二十多里,湖邊更是水草肥美,沒有任何一支商隊會不在那停留休整。”張守仁答道。
“行嘞,”方景楠撫掌一笑,轉首朝陳山河道:“我們就在岱海沿邊打探吧。”
方景楠五人也是第一次出來‘干活’,同樣不太敢深入草原復地,既然有這種又近又好的地方,自然不會錯過。
陳山河應聲道好,出行前陳老爺子有交待,一切聽方景楠指揮。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馬蹄聲驟響,五十多騎戰馬從后面不遠處的一個大商隊中奔出,直直地朝眾人急馳來。
方景楠楞道:“不會吧,這才剛出助馬堡沒多遠,就要被黑吃黑了?”在這個時代,進了草原就沒有規則可講。
五十多騎說起來不多,但他們提起馬速,揮舞著馬刀一起朝你沖過來時,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有如戰鼓直敲得人心臟嘭嘭響。
方景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等陣仗,腦子一時間有些僵住了,他突然想起以前被一條惡狗追咬的經歷,當時快嚇尿了。
甩了甩頭,方景楠暗罵道:出息點,離那么遠呢!
眾騎離著還有兩百步時,陳山河呼喝一聲:“備箭!”跟著翻身下馬,取出步弓搭箭拉滿,‘咻’地一聲,箭矢急射而出。
兩百步的距離再厲害的箭手也射不中人,陳山河這箭警告的意味更多些,來人若不聽警告,那便是敵襲了。
這時那兩位家丁和孟鐵柱都已下馬,現在披甲已經來不及了,四人只是穿著棉甲,拉起一石二的強弓,懸而不發。
而張氏車隊的其它人,就沒這般沉著了,略顯得有些騷動。只有張守仁盯著來騎,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什么。
箭矢在空中飛過一百二十多步距離,插在地上,箭羽顫動。
而這警告意味十足的一箭并未讓眾騎停下,反而像是剌激到他們一般,眾騎一分為三,從左右兩邊像是要把他們包圍起來,一聲聲怪叫呼喝不斷,里面有不少人用的還是蒙古語。
陳山河沉聲大喝:“敵襲,準備!”跟著目光看向方景楠,是戰是降要聽他意見。
感受到陳山河的詢問的目光,方景楠暗嘆一聲,真倒霉,出門咋不看看黃歷呢。箭已在弦,投降那是不可能的,拼了吧。
方景楠正欲下令射擊,一旁的張守仁攔住眾人道:“把箭收了吧,是介休范家的車隊,應該不是來搶東西的。”
陳山河等人不為所動,目光仍然是看向方景楠,在戰場上,可不能有兩個指揮。方景楠看張守仁雖然氣悶,但卻沒有絲毫慌張之色,想來其判斷應該不會錯。
方景楠一擺手道:“把箭收起來吧,快速披甲,做好防御。”
這個時候披甲,一但他們沖過來,那可真要打個措手不及,不過方景楠還是選擇相信張守仁。
結果確實如張守仁所說,眾騎分成三隊把車隊包圍后,并未發動進攻,而是圍著車隊轉圈,一邊揮舞馬刀大聲吆喝。
直到方景楠等人把鎧甲披好,才見一個年輕的少年,騎著一頭渾身黝黑毛色光亮的神俊大馬,跺著優雅的步伐靠上前來。
少年很年輕,約末十六七歲的樣子,衣著打扮一副貴公子模樣,這在邊地很是少見。
少年騎馬一直來到眾人跟前,絲毫沒把已經披甲持槍完畢的方景楠幾人看在眼里,戲謔的目光看向張守仁,道:“喲,還真是張爺呀,小的范東行給您請安了。”說是請安,卻是端坐馬上手都沒抬一下。
張守仁輕笑道:“范二公子這套虛禮就別使了,當年你爹成天給我下跪行禮,老朽都麻木了。”
范東行臉色一變,跟著又是嘰笑道:“準備去涼城做買賣呢?怎么,張爺親自出馬,才帶這點貨物啊。要我說,別去涼城了,那才賺幾個錢,不如跟著我們車隊,一起去庫庫和屯呀,在那價錢可是能翻到六倍。”
張守仁冷冷一笑道:“算了吧,老朽年紀大了,可不習慣給人當奴才,聽說東虜有侵占下屬妻妾的風俗,你可知真假?”
這話說的就很損了,簡直是不留一絲情面。范東行再也裝不下去了,厲聲道:“你個老東西,別給臉不要臉,你們張氏除了會占著官鹽專賣躺著賺錢,還有甚本事。如今官威不在,家都要毀了,還在這論資排輩,緬懷當年呢。”
這話應該也是搓到了張守仁的痛處,他手指微顫地指著范東行道:“別看你們范家現在風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做奴才絕沒好的一天。”
話說到這份上,雙方也沒什么再說的了,范東行沖手下眾人冷聲大喝道:“把他們張家的車扔到邊上去,給咱范家讓道。”
一聲令下,那群拿刀的漢子沖進車隊,騎刀揮喝,嚇得那些趕車人紛紛把車趕到路邊,唯恐他們一個不小心傷及無辜。
方景楠正欲讓人阻止,張守仁攔住道:“唉,算了吧,任他得意一時,總會有報應的。”
方景楠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把想說的話吞了下去。
介休范家,但凡看過一點明末史的人都知道,清朝八大皇商之首,明末時的族長叫范永斗,妥妥的賣國賊,范家便是從他手上開始興旺,家族一直繁榮幾百年,在其長孫那輩更是到達頂峰,是唯一寫進了清史的商人。
“這報應好像來的不那么痛快啊……”方景楠低喃著。
長長的車隊足足拉了一里多長,一百多輛馬車方才走過,臨行前,范東行還騎著他的健馬繞著張氏的那十幾輛小車嘖嘖冷哼,等來到方景楠幾人身前,看到他們五人身上的明盔亮甲時,明顯驚訝地楞了一下。敢情這位大少爺是到現在才看到他們。
方景楠沖他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范東行以為他們是張氏請來的護隊,準備先留個好印象,回頭再花高價把他們挖走,便也回禮地拱了拱手。
哪知這時,卻見方景楠沖他直直地豎起了一個中指,范東行不明所以,疑問道:“不知好漢,這是何意?”
方景楠笑道:“在我們老家,看到您這種富貴子弟,都是這般招呼以示尊敬。”說著,另一只手也豎了起來,“雙倍尊敬!”
范東行一轉馬頭,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好漢,后會有期!”
方景楠嘿了一聲,笑道:“有機會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