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再來、天下樓之類,都是庸脂俗粉的商賈之流住的,讀書人不屑居住。
水牧齋,一座三進的大宅子。
這是方景楠選中的住宿之地,前樓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可供居客吃飯。
左右有幾間獨立的偏院,半兩銀子一天,附贈伺候馬匹。
方景楠四人要了間偏院,交了七天的住宿銀子,不是他們要在這待七天,而是一般讀書人訪友,沒有說住兩天就走的,快來快去的那是商人。
為不引起關注,只能浪費了。
這水牧齋確實很清靜,而且由于前些天的后金圍城,沒什么人住在這。方景楠在酒樓要來一份清雅小餐,四個人隨意地吃著。
吃飽喝足,四人回屋美美睡了一覺。
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幾人分頭在城里轉了幾圈,觀察了幾個關鍵地頭,也就是所謂的踩點子。
回到水牧齋幾人交流一翻,大概有了計較,便各自閉目養神起來。
亥時,月黑風高。
篤,篤篤……打更人的梆子聲響起。
一道之守道官的署衙在城正當中。
四個黑影悄悄地攀出了水牧齋偏院,他們都是穿著黑色的夜行衣服,腰上的雁翎刀用灰布包著,免得上面的鐵片反光暴露行蹤。
牛有德一雙大眼眨了眨,輕輕地拉了一下張傳宗的衣服,“張哥,俺咋覺得喉嚨有點干,有點緊張哩。”
方景楠一舉拳頭,眾人在一處角落里停了下來,陳山河連忙朝四周打量,周圍黑漆漆的什么情況都沒有。
“怎么停下了?”陳山河問道。
方景楠扭過頭,黑布蒙臉的他只露出了兩只眼睛,咕嚕嚕轉了幾下,道:“我有點怕。”
“呼,這輩子加上輩子,都沒偷過東西吶。”
牛有德也輕輕挪了幾步,靠上來道:“我也有點緊張,要不,多召些人些進來直接搶吧。”
張傳宗道:“我到是不緊張,只是不知該如何下手。”
陳山河無語地看著眼前這三個慫包,氣道:“之前討論會上不是說過了么,翻墻進去,避開巡哨,解決暗哨,然后找到書房,把地圖偷出來快速離開。”
“人都來了,難不成白跑一趟。”
方景楠想起后世一句話,老子褲子都脫了,你給我看這個?
不能做如此沒品的人,方景楠暗暗鼓了下勁,道:“走,別怕,啥事都有第一次,償到甜頭,或許以后弄上癮了呢。”
一行人避開了兩隊巡夜的哨兵,行了半里,來到了守道府衙外。府衙墻院不高,而且破破爛爛的繼承了官不修衙的傳統,外面四角掛有幾個燈籠,蒙蒙朧朧的趨散了黑暗。
四人縮在衙外角落陰暗處。
方景楠指了指前面一丈高的府衙外墻,悄聲道:“搭個人梯翻上去,我最輕,我先上。”
三人點頭,逐靠到墻邊,手把手交替疊在一起。
方景楠踩著三人的手,然后是肩,最后踩著三人高高舉起的手臂,扒到了院墻上,跟著是張傳宗和陳山河。
牛有德留在外面放哨。
“小心暗哨!”
三人都不清楚入室偷竊需要注意什么,就按著野外扎營時都會放的明哨暗哨這等情況注意。
趴在墻上觀察了很久,三人把底下院中能藏人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沒發現暗哨,眼中皆是一喜,互相點了點頭,陳山河首先跳了下去。
騰,落地發出一聲輕響。
明明聲音不大,卻尤如鐘鼓般嚇的墻上的方景楠心砰砰直響,三人一動不動又觀察了一下,發現沒事。
呼,方景楠松了口氣,跟著他也跳了下去,陳山河在底下也順手接住,沒發出什么聲音,最后是張傳宗。
呼……呼……呼……
三人皆是吐出口氣,直感覺偷個東西比殺人還恐怖。
方景楠用手掌比了個往那邊走的手勢,三人以他為首,悄悄地潛行在燈光照看不到的地方。
房間全是黑的,這時候的人睡的都早,若是無事,天黑不久就會入睡,現在已是亥時,一般人早睡了。
入了院子,第二步就是找到書房,署衙的格局大同小異,分管一道的守道署衙或許會大一點,但書房肯定落在西側是不會錯的。
以西以左為尊嘛。
方景楠方向感是不錯的,雖然拐來轉去,但穩步的朝著西邊過去。
“有燈!”
剛轉過一個回廊,方景楠看見前面屋子里亮堂堂的起了燈,古人對禮儀很講究,一般會客都是在外廳或者內廳里,這個時間這種偏廳,顯然是署里大人物在談重要的事。
方景楠讓兩人在外面守著,自己悄悄地摸了過去,躡手躡腳的蹲在窗外豎起了耳朵。
屋子里,分守翼北道的守道蘇世忠獨坐正中,兩邊左右分坐著朔州城的知州曾任芝,和一個商人氏族田氏,在朔州城的掌柜田豐丘。
大同鎮分有四道八路,每一道的守道皆由文官擔任,蘇世忠為從三品的參政兼分守翼北道的守道官,知州曾任芝為五品。
此刻,蘇世忠輕皺著眉頭,靜靜地看著右手邊的田豐丘一語不發。
田豐丘半個屁股搭著椅子,沒敢全坐下去,低頭看著地板,一臉誠惶誠恐的樣子。
方景楠聽到了里面有人,卻是半天都沒人說話,他更好奇起來,顯然大晚上的幾個人不可能是來悟禪的。
又過了一會,方景楠聽見一個中年人的聲音。
“田掌柜,貴號行商南北,不過區區四千石糧,都備不齊么?”知州曾任芝道:“田氏在朔州經營多年,守道大人來后也多有照撫,如今后金入寇事關重大,總督楊嗣昌大人責令麾下左營副將王忠率三千精銳即刻南下,大同總兵官王樸更是率五千精兵已在南下路上,不日便至朔州,楊嗣昌大人嘞令朔州備好大軍所食十日糧草,如若準備不善,導致兵將懈怠,我們責任就大了。”
聽見這話,田豐丘抬起頭道:“知州大人體諒,不是小的不用心,近年天氣異常,江南一帶又多種桑蠶,米糧經運河北上,路遠時久,十石糧食運送過來剩下不到一半,四千石糧,我田氏家小底薄,實在心力不足吶。”
曾任芝道:“又不是讓你捐贈,不過救急而已。再過月余便是秋收,我朔州有良田四十萬畝,取十抽一,即時四萬石米糧入庫,再償還與你便是。”
田豐丘仍苦著臉道:“這當則是好,只是如此青黃不接之時,四千石米糧,單憑田氏一家確實是不甚。”
這時,一直不語的守道蘇世忠開口了,“商談許久,情況都已熟知,田氏確實有困難,但你們田氏終究是張家口八大行商之一,每年流通米糧百萬石,總歸有辦法的,有何需要州府配合的盡管提之。”
說完這些,蘇世忠便打定主意,再也不會開口了。
想當初得中進士時,如何都料想不到會有一天與一個商人坐談銅臭之事。如果田家再不知好歹,張家口每年往關外賣了多少東西,邊地為官誰能不知,雖說情況盤根復雜,打壓一翻還是能做到的。
當提蘇世忠提到張家口時,田豐丘便明白,這是守道大人在最后通牒了,想了想,他道:“辦法也有一個,我們田氏一家力量不夠,若是可以多邀請幾家糧商,肯定能湊齊四千石米糧。只是……”
說到這田豐丘停了一下,一旁的知州曾任芝道:“只是什么,有何困難但可提之。”
“只是糧商把存糧賣了,便急需補充,不然店里無糧可賣傷了口碑,實在有愧祖宗。所以,等到州里秋季糧稅收上,能否先行賣與我們。若此事可行,明日我便招集眾商號,送來四千石米糧與購糧銀子。”
田豐丘最后也是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就是要提前把朔州的糧食買下來,到時州里無糧可賣,糧商虛漲些糧價老百姓也只得認了。
蘇世忠進士出身,這等奇貨可居的簡單把戲自然懂得,可若不答應,準備不好兵將就食的口糧,導致戰事失敗,丟官棄職就在眼前。
去年后金入寇山西,當時的宣大總督張宗衡,巡撫胡沾恩就因辦事不力,被崇禎帝棄職不算,直接定罪充軍了。自己不過從三品的守道,更是承受不住帝王龍威。
左右都不是,蘇世忠氣得留下一句話,甩手離開了。
“明日備好米糧,其它詳細你與任芝談吧。”
望著守道大人氣沖沖離去,田豐丘不禁朝知州曾任芝看了一眼,后者卻是給他回了個安心的神秘微笑。
窗外,方景楠聽見有人出來,趕忙往身后花叢里一縮,躲了起來。
出來的是個神情朗逸的中年人,雖然在氣頭上,也掩蓋不了那種讀書人的儒雅。
方景楠知道他就是分守翼北道的守道官了,沖放哨的兩人輕輕一招手,跟在了蘇世忠身后。
沒走幾步,蘇世忠跨進了一個獨門小院,跟著只見屋里亮起了燈火,又沒一會兒,便聽得屋內噼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
方景楠唯恐這等聲響會驚動其它人過來,趕忙避到一旁,不過等了很一會,也沒有諸如管家般的仆人過來收拾。
又一會兒,一臉平靜的蘇世忠重新走了出來,門也沒關,大步走了。
方景楠估計,這個點,情緒發泄完后,應該是要抱著小妾睡覺去了。
沒有再跟下去,招呼陳山河和張傳宗在門口放哨,方景楠大搖大擺的走進這座獨門獨院的小屋。
確實是書房,屋里的燈都沒息,地上亂七八糟扔了很多書,墻上有一面大書架,案臺上有十幾幅新寫的字,墨水都還沒干。
方景楠湊近看了一下,十幾幅都是一樣的四個字:君子不群。
笑了笑,方景楠把字扔在一邊,開始埋頭尋找起長條卷軸般的東西了。
地圖么,肯定不是書本模樣,較大可能是長條字畫模樣。書架里那種薄本書冊不少,卷軸不多,不過幾十條,方景楠很快就找了一遍,沒有地圖。
不是說憂國憂民的進士大人都是上馬安天下,提筆定乾坤的么,地圖都沒有安個毛的天下啊。
而且身為一道之守道官,分管著大同鎮八路城堡群中的兩路,手下兩個參將,十幾個軍堡守備官的兵事上官,竟然沒有地圖?
方景楠不甘心的又找了一遍,這次連一些看書名跟圖有關的冊子都翻了一下,四書五經就很多,地圖一片沒有。
方景楠忍不住罵了一聲,抬眼又看到‘君子不群’這四字,想了想,方景楠用極其蹩腳的毛筆字寫下幾個字。
“君子和而不群,久和失君子。”
咧嘴嘿嘿得意的一笑,方景楠覺得,罵文人直接說入你娘是不成的,必需搓到他的痛處,讓他糾結,讓他痛的懷疑自己,痛的不敢面對自己。
哼,讓你沒地圖,害老子白跑一趟。
方景楠小小的報復一翻后,沒在逗留,退門而出后,對兩人悄聲道:“沒找著,先撤。”
陳山河和張傳宗兩人明顯露出失望之色,可憐這兩個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悍將,第一次屈身小偷不說,還他娘失手了。
沒多猶豫,三人尋得一處靠邊的角落,相互拉扯著翻墻而出。
在外守著的牛有德見到一邊有動靜,也是悄悄摸了過來,看到確是三人安全出來,提起的心安了下來。
“怎么樣,到手了么?”牛有德有著一絲偷東西的興奮感。
方景楠撇撇嘴,道:“沒事,明天去偷知州的。”
這時,守道府衙的側門從里打開,幾個人辭別交談聲傳來,方景楠等人趕忙躲在黑暗里朝那打量,卻是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胖子,與一個文官相互拜別。
方景楠心中一動,那個姓田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