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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文朝衣

  月兒當空,華燈初上。

  就在方景楠等人安頓下時,斜對面百步外的縣衙,此時,絲竹聲聲。內院的一處角落里,擺著一個簡單的案嘰,幾片用木塊拼成的小凳,一位衣衫破舊,神韻氣質卻是飄逸不凡的男子正對酒當歌。

  仿佛已有幾分醉意,只見他披散長發,左手持笈,右手拎著一壺渾酒,就那么斜坐在假山石上,仰望著天空明月,一道水柱從壺口流出,他微張著嘴,狂放不羈地邊喝邊笑。

  酒水灑濕了衣衫。

  “痛快,痛快!”

  男子愴然大笑,“田洪福,你實話告訴我,文詔是怎么死的。”

  錦衣衛百戶田洪福一臉恭敬地襟立在側,就算在面對三品巡撫葉廷桂與竇可進時,他也沒有這般姿態。

  “曹大人于湫頭鎮,不幸遇伏,陷入上萬農匪流寇包圍,奮力突圍不得出。農匪圍而不殺,似有圍點打援之意,曹大人瞧出端倪橫刀自刎而亡。”

  “哈哈哈……軍中有一曹,逆賊聞之心膽寒,他們這是專計以待之吶……”

  “但是,”男子悲笑幾聲,忽而一甩酒壺,抽出擱在案邊的佩劍,徑刺向田洪福咽喉,“你未有實話與我,文詔身經百戰,怎會輕易被伏?”

  田洪福毫不閃躲,臉上露有一絲苦笑,“公子,人心百變,世間何來真相?曹大人自刎而亡,朝廷追贈太子太保世襲指揮僉事,這便是真相。你又何必徒增苦惱呢。”

  聽得這話,男子神色一暗,劍尖悄然滑落,嘆道:“是啊,一個七品縣令,去理會朝堂之事確實可笑。只是好懷念啊,去歲文詔與我守在懷仁,數萬后金不得奈何,如今,又少了一位救世良將……”

  田洪福嘆道:“公子不必自謙,救世還得當如您這般的……”

  田洪福的話還沒說完,男子便拎著劍走開了,他重新拿起一個酒壺,咕咕咕灌了一大口,“文詔兄,你生前朝衣無物送你,死后,便讓小弟為你舞劍一首,以壯你西行之路。”

  說罷,男子舞了一個起手劍花,高聲唱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男子一面舞劍,一面高聲唱著李白寫的將進酒,歌聲悲愴,似有無盡的不甘。

  田洪福默然望著,眼眶有了些許濕潤,眼前這位飄逸男子,絕對當屬才華橫溢的天之驕子。

  天啟二年,年僅十七歲的文朝衣,便名動京華,壬戌科殿試金榜,天啟帝親點為一甲進士及第,狀元郎。

  現在的大同巡撫葉廷桂與其是同年,列為二甲第四十八名,如今卻已貴為當朝三品大員。

  “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文朝衣越唱越激昂,劍舞到結尾處,更是任性地把寶劍拋上天空,人卻襟直而立,大聲喊著,“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鐺!田洪福一刀擊飛落下的寶劍,低喚道:“公子,你醉了!”

  翌日,當方景楠與寧傷進得縣衙,拜見知縣大老爺的時候,不由楞住了。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縣令。

  以前總有人輕視七品縣令,送了個七品芝麻官的美稱。但實際上,縣令基本都由進士擔任,而進士又是從十幾萬讀書人里,選出來的當世最優秀的人,每一次也才幾百人。

  以此可知,進士絕對屬于這個時代最頂尖聰明的一群人。

  方景楠絕對沒有輕視的意思,可是眼前這個三十歲左右的知縣,卻讓他對此懷疑起來。

  頭發散亂,像是隨意地拿了個樹枝叉起的,七品官服也是皺巴巴的,好久沒洗了一般,透過官袍可以看到,內里的衣衫也是破舊不堪,幾處沒漿洗干凈的酒漬干涸成一團污黑。

  如此僅僅是這樣到也罷了,這個知縣竟然與錦衣衛百戶田洪福站在一起,觀兩人交談卻是相熟的很。

  邊地軍鎮之中,文官對武將還算客氣,畢竟誰也不清楚下一次后金入寇會劫掠哪里,到時還得與武將一起守護城池。

  但與錦衣衛相交?方景楠不太能明白。

  縣令七品文官,方景楠六品百戶官,有這依托,他沒有下跪,拱手行了一禮便與寧傷介紹起來。

  “在下云岡堡把總,與寧傷兄弟正好相熟,知道他要來懷仁上任守備,受一朋友之托,特來此尋一處商鋪,做個糧米買賣。聽聞寧傷兄要來拜訪大人,便纏著一同來了,魯莽之處還請見諒。”

  這只是個托詞,方景楠是想找機會接觸一下這個縣令,不過開糧米鋪子也是陳有富交待過的。一般糧商都會在秋收之后低價收糧,等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再賣出去,陳有富是打算逢低收一些,以做為莽字營的口糧。

  哪知對方并未理會這事,瞇醉的雙眼都沒看方景楠一眼,瞅著寧傷笑了笑道:“寧大人遠來辛苦,以后懷仁城的安危就看你了。”

  寧傷拱手,淡淡地道:“大人客氣,定與大人守好此城。”

  “好說好說。”

  說完這句,他就……這個知縣大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竟然就是送客了。

  新任守備拜訪知縣是常規,一般初次見面也確實不會談的太深入,但像現在這般,聊了不到三句,就過去了。

  這也太走過場了吧!

  寧傷看了方景楠一眼,方景楠不禁一笑,別人都送客了,他們自然不好再待下去,于是說了幾句告辭的話起身走了。

  兩人離開之后,田洪福卻是道:“公子,我此次過來,其實是來提醒您,懷仁城新來的這幫人不太好相與,尤其是那個方景楠。我最近查了一下,好似這些人以他為主。今早我得到消息,昨天他們入城時,便砍殺了一個守門的百戶,是安東衛指揮使李永新族里的人。”

  文朝衣好似沒怎么聽到般,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道:“如果我不惹他,他會來殺我嗎?”

  田洪福訕笑道:“這是哪的話,擅殺朝廷命官,送他們幾個膽子都不敢。”

  文朝衣又道:“后金兵若是再犯,他們會不會逃跑?”

  “他們是以軍功擢升,該不是那種無膽之人。”

  “那不就得了,”文朝衣道:“其它的,管它呢。”

  說著文朝衣轉身往后堂走去,“你呀,也別盡琢磨這些皮毛之事,趁著無事,把這官身脫了回江南吧。”

  田洪福笑了笑,沒有說話,轉身也離開了。

  文朝衣的心氣之高他是知道的,甚至朝廷對他的考評‘恃才傲物’,也是公允的。既然他不會搭理這種凡俗之事,田洪福也就安心了。

  出了門,田洪福招呼著手下的總旗小旗,一群七八人上馬往城外奔去。

  路過守備署衙時,田洪福住里探望了幾眼,跟著還是沒忍住地吩咐道:“沈煉,你留下,什么都不用管,看住就行。”

  守備署內,

  來了一群不速之客,至少方景楠是這么認為的。

  “寧大人,小小敬意還請收下。守道蘇世忠那邊咱黃氏也是多有交道,以后咱們常來常往,多相幫襯才是。”

  正在說話的這人方景楠竟然認識,正是年初的時候,他們在岱海外搶的朔州黃氏的黃智杰,由于干的出色,現在成了黃家在懷仁城的掌柜。不過當時他們都蒙了面,黃智杰并沒認出方景楠。

  “在下介休范東來,一早便從兵道備大人那得知,懷仁城要來一位與與后金打殺的將軍,今日一見將軍果真勇猛非凡。”

  寧傷抬手道:“范掌柜慎言,守備官當不得將軍二字。”

  這群來訪的都是懷仁城里的商戶,大大小小有七八家商號,或許是昨日砍了個人頭的關系,他們送來的見面禮還算豐厚,至少都是二十兩起步,像范家更是封了一個五十兩的銀包。

  全部加起來,竟有兩百多兩,要知此時懷仁城里一個帶院子的商鋪,也不過一百多兩銀子。眨眼功夫,這就是收了一間商鋪的禮金了。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昨天的下馬威,看來很有效果。

  其實剛開始方景楠沒想讓寧傷收這些禮金,可哪知這些人一邊送著禮,一邊卻又明里暗里亮出各種強勢后臺,什么兵備道了、尚書了,還有與內閣要員有來往的。

  這些話,說是暗中提醒也罷,說是暗里要挾也罷,總之就是說,咱們按常規來交保護費,你也別獅子大張口,我們背后關聯著眾多朝中大員,弄死你一個小小守備并不難。

  雖沒有直接說出這樣的話,但就是這么個意思!

  如此都威脅上了,那好吧,方景楠也不客氣,讓寧傷見禮就收,不收白不收。

  方景楠相信,如果寧傷是將門之家,這幫人肯定不敢這么直接的暗示。

  懷仁城方景楠是要定了的,只是暫時沒想好用什么方式,準備等去完蒲州張氏后再說。

  可如今,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一群商戶威脅,方景楠覺得必需要盡快解決,若是不然,他也別想安心去一千多里外的蒲州,他們肯定在背后小動作不斷。

  “代王府典薄,賀大人到!”

  署衙外,一個小旗領著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走了進來。眾商戶都認識這位王府典薄,一個個連忙迎了出去。

  就在這時,方景楠明顯地感覺到站在他旁邊的冷笠動了一下,雙眼直直地看向署院外眾星捧月般走來的那個胖子。

  “你看什么?”方景楠問道。

  冷笠淡淡一笑,道:“長官還記得上回,咱們第一次去懷仁城招兵,進過一館子吃飯吧?”

  方景楠很不配合的搖頭道:“不記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當時在酒館里遇到過這個胖子,他嘲諷了我們幾句。”

  方景楠沒好氣地道:“你丫心胸開闊點行不,嘲諷幾句少塊肉么,你還想砍了他吶。”跟著,他一推寧傷道:“傻杵著干啥,帶著咱們出去迎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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