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樓下,前堂中。
族長張誠言靜坐在靠椅之上。
一盞香爐冒著輕煙,他神色復雜,想了很多,有失落也有自責。
禁不住一聲長嘆,“唉,既然事已不可為,大勢不可逆,那就應盡早搬離這是非之地!消散與眾人視野,休養生息,百年之后未必沒有重新崛起的機會。老五啊老五,你的天份讓我有了一絲僥幸之心,才發現原來我的內心也是如此不甘!是我害了你,你也耽誤了宗族。”
張誠言輕輕地合上眼眸,外面的呼喊聲仿佛已不入他耳內。他已下定決心,等此事稍一停息,他便領著族人隱入鄉野,給氏族留下一線生機!
四逃的族人已經涌到了張家的門口,砰砰的撞著各處的大門,張家老三張守廉堵在門后面兒,聲嘶力竭的指揮奴丁送來更多的石塊大木頭。
剛被驅除出族的二子張守義用力的拍著望樓柱子,大聲的對下面喊:“放他們進來!老三你個混球,都是族人,要死就一起死!”
張守廉慌忙之中聽到自己這個最敗家的二哥的喝罵,疑惑的抬頭看看,張口也想罵。
“老三,放他們進來。”
老大張守禮一聲輕喝,這個未來族長的威望還是很高,頓時底下的人就開始搬石頭,搬木頭,搬那些抵在門口的東西。還沒等搬完,大門轟的一聲就被沖開,族人們哭叫著涌了進來。
緊跟隨在他們之后的,是無數提刀持棍的暴民。
張氏所有人都動員起來,從錦衣玉食的少爺們,到底下打雜的奴丁。身強力壯的抵著大門,其他的就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站在梯子桌椅上,守著墻頭。
大門被劇烈的撞擊著,一下下的將張家的人震開,又撲上去。不少暴民吼叫著想翻越墻頭,卻給人用木棍打下去。石頭瓦塊雨點一般的丟進來,挨砸的人不顧血流滿面,只要還能動,撿起來就丟了出去。
大門一開,就是玉石俱焚的時候兒。外面成百上千的暴民,已經紅了眼睛!
在望樓上面兒,老大張守禮還在那里站著,其它眾族親兄弟也都拎著武器,只等大門一破,便與來人魚死網破。
“大哥,等會萬一門破賊入,驚動了父親大人就麻煩了,不如你帶著老爺子去地窖躲避一下?”張家老二張守義一臉關心地道。
沒想到這個二弟渾是渾了些,但還是孝順,張守禮苦笑著搖搖頭道:“你覺得咱爹是去躲地窖的人么?”跟著又是一嘆:“唉,你們其實都不了解咱爹,他桀驁天成,心志剛硬如鐵,若不是為了護著張氏及咱們這群兒女,幾十年前他就隨爺爺走了。家道中落的滋味,你們沒經歷過不會懂得。”
“哦!”張守義緊了緊鋼刀,神色冷峻,“懂不懂的不重要了,今天就讓咱們護著阿爹吧!……也不知真靈真竺這兩傻小子怎樣了,還活著么!”
旌旗飄揚,號角聲動。
黑旗軍氣勢洶洶地大步而行,那一身的黑色統一制服,無不讓隊伍突顯的更加強悍,盡管他們是群從未上過戰場的新卒。
張守勇確實是在沙場浴血過的精銳,自小又讀過書,把行伍那一套學了個形狀。
五里的距離快步奔襲很快便至,于是蒲州城東頭,一支上百人的隊伍踏塵而至。
他們武器精良,甚至連兵種搭配都是五臟齊全,幾十個騎兵游巡在側,前排是五十多個刀盾手,后排的火繩槍兵少一些只有十多人,可卻還拖著幾門火炮,看的出來這火炮有些年月了,但擦拭的非常干凈。
張守勇騎在馬上,城里的情況比之前預想的還要糟糕,在這一刻,老族長的交待他已經全然忘之腦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守護家族榮耀縱死無悔!
“張家的兒郎,聽我號令……”
張守勇正欲下令沖鋒,就在這個時候,從城門里傳來馬蹄聲音和腳步雜沓的聲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去,遠遠地看見十多騎呼喝而來,首當其沖的便是方景楠!在他身旁,幾個悍勇之士保護左右,他們臉上皆是血跡殷然,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然而更加慘淡的是那群步行的跟隨者,互相扶攜的張真靈他們以及眾人城內族人,每個人都是衣衫破碎,有的人一邊奔跑還一邊嗆血。
方景楠目光投向了張守勇,張守勇也看到了方景楠。兩人目光相隔遙遠,就這么直直撞上。知道是方景楠在保護自己這些族人,張守勇一拉馬韁奔了過去,“方大人!”
方景楠卻深吸了一口氣,沖著張守勇身后熱血噴張的黑旗軍,放聲大喊:“全城暴動,燒殺搶掠,他們要滅你張氏一族!”
“隨我一起……殺啊!”
再沒有一絲猶豫,張守勇挺刀大吼,“張家兒郎……殺!”
兩隊人馬匯成一股,除了站不起來的以外,渾身是傷的張真靈和張真竺兩兄弟都匯入隊伍當中,調頭重新殺將回去。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沖破人群,而是殺入人群,解救整城的張氏族人。黑色的洪流一往而前,大開殺戒,勢不可擋!
張家大門轟的一聲被撞了開來。
哭喊聲音頓時響成一片,擋在前面的張家少壯,咬著牙齒拼命的做著最后的抵抗。
望樓上面,張守義一拔精鋼長刀,就要沖下去。走慣江湖的張守仁卻是沖在了他的前面。
老大張守禮卻是閉上了眼睛,老淚縱橫。
而那些伍姓湖的暴民,沖開了張氏本家祖宅的大門,也頓時爆發出一陣興奮到了極點的歡呼聲。
可就在這時……轟轟轟!三聲劇烈的炮聲震響,震得所有人猛然一楞,僵在那里。有幾個暴民停下來抬頭看看,不知道哪來的炮響。
就在這瞬間,院外響起一片歇斯底里的慘叫,一些殘肢斷臂四碎激射,甚至有一條大腿飛到了張氏院中。
砰砰砰砰砰!
緊接著是一陣火繩槍射擊的脆響聲,子彈四射,咻咻咻的四下橫飛,眼前圍攻宅院的暴民頓時一空,剛才還氣勢洶洶的暴民片刻間有如鼠竄。
從望樓沖下的張守仁當頭便是一刀,把眼前的黑瘦男人破開了胸膛。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滾滾而來,山海呼嘯地嘶吼,伴隨著充滿血腥氣味的沉聲冷語:“殺光他們!殺光這群該死的湖邊佬!”
仿佛是應了這聲呼喝,又是一排槍炮敲震心靈地響起,準確的落在已經嚇傻了的四周暴民當中。槍炮聲后,碾出一條條血肉的長道,跟著還有無比犀利的騎兵沖鋒,不知道削掉了多少暴民的腦袋。
他們這個時候才知道慘叫,不管是在施暴的,還是驚慌后逃竄后,一下就亂了營,哭爹喊娘的四下亂竄。張氏族人頓時有了主心骨般,一下仿佛漲了十倍氣力,劈頭蓋臉的將他們打出去。
“爹,孩兒救援來遲,讓爹爹驚擾了!”人群中渾身鮮血的張真靈朝望樓上癡呆的父親張守禮喊道。
張守禮臉上仍殘留有淚水,望著樓下已長大成人的兒子,欣慰地道:“好,好孩子!”
張真靈咧嘴一笑。
張真竺看向從小對他又打又罵,此刻一臉鮮血的張守義,他心中一動,父親也是真男兒。
這時,長子張守禮踏前了一步,沉聲道:“無需多言,你們去吧,去解救我張氏族人!”
“好的,父親大人。”
張守義張守仁等眾兄弟卻皆是滿臉意外之色,他們看了看張守禮,隨即又朝后堂看了一眼。
張守禮堅毅地道:“父親那里,我去解釋!”
張誠言已經很老了,雖然還管著家,但總有一天家族要傳到張守禮這里,故此張守禮的態度張誠言還是在意的,不然等到張誠言百年故去,張守禮不按商定好的去做,那也是枉然。
眾兄弟子侄皆是精神大震,張守禮此話一出,即是意為著張氏一族將眾志成誠,反擊所有敵人。
一場大族之間的排擠打壓,霎時間,極度地變了味。
蒲州城內尤如戰場,躲在屋舍中的放任不管,張氏族人在本家的幾百精壯男兒的率領下,逐漸匯聚起來,一千多張氏族人的意志凝成一股,尤如實質,清掃著街道上能見到的所有人。
而在這個時候,官府中的力量再次消失的不見蹤影!
很顯然,這場博弈,張氏將是最后的勝利者!
方景楠站在張氏祖宅的望樓上,他沒有同去,此時有沒有他已經不重要了。行鋒幾人守護在側,而牛有德、察特等人則被派了出去,幫助張氏一族掃平城內動蕩。
這場動蕩一開始還是在城內,漸漸地又朝周邊村落蔓延開去,張氏一族在蒲州繁衍幾百年,可不僅僅是在城內。
當然伍姓湖的那五族也一樣!
方景楠沒有再關心外面的情況,有了黑旗軍和牛有德等精銳的加持,本來人數就也不少的張氏一族在這場民亂中肯定會獲得勝利。
方景楠看了看旁邊滿臉疲憊的張守禮,他的年紀也不小了,經此番折騰也是累的不行。
“老族長那,你準備怎么說?”方景楠問道。
望著這個多管閑事又屢勸不住的方景楠,張守禮無奈地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他已經從受傷的黑旗軍子弟那邊了解了方景楠所做的一切。
真真的是又愛又恨!
張守禮緩緩道:“家父那邊應該不會說什么吧。對于他來說,這場騷亂也算不得什么,但我想來,應該會加快他帶著族人離開此地的步伐。”
“哦,打贏了也還是要走么?”
“一場騷亂而已,贏了又能如何?”張守禮嘆道。
一個歷經事世滄桑的大族,見識過廟堂風雨,放眼過全天下的氏族,一城一地的得失,確實動搖不了族長的本心意志。
“能讓我見見他么?”
不用說也明白方景楠說的他指的是誰,張守禮緩了緩道:“景萱已經把那個馬車軸承給老爺子看過了,老爺子確實很喜歡,但沒有說要見你。”
“為什么?”
張守禮苦笑道:“因為你不姓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