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吃肉的陳老爺一口氣干了兩大碗餃子,連湯湯水水都喝了個干凈。
冬至大如年。
也稱亞歲或是小年,北方冬至日吃餃子,積存了一整年的那點白面,便是在今天拿出來,有條件的里面包肉,實在窮的便尋些豬下水為餡,一口咬下去滿嘴的油,是小孩們最開心的時候。
陳銀花沒在家,出嫁的女兒自然是隨著孟鐵柱在云岡堡居住。但人群里多了一個女人,
——連冬旨。
有意無意地,她總是在躲著方景楠。
都說男的拔鳥無情,難道她想不認賬?
方景楠一邊吃著餃子,一邊暗自琢磨。
“哥,今天冬至,我想我爹了。”張景萱眨著大眼道:“往年冬至,我都是跟著爹爹一起睡的。今晚能去你那睡么?”
“去去去,”方景楠沒好氣地道:“你自己說的,你都十歲了,是大姑娘了,注意著點。”
“喔!”張景萱沒在說什么,眼角瞅了連冬旨一眼,輕輕一笑。
當天晚上,方景楠獨自而眠。幻想中一回生二回熟的場景沒有上演,吃完餃子的連冬旨,回村西頭的一間小屋了。
媽的,老子被白嫖了!
方景楠欲哭無淚,而且豬八戒偷吃人參果,啥體驗都沒有……全忘了啊!
冬至節過后,休息了幾天的方景楠再次踏上路途,張氏的人應該要到崞縣了,四通商行的事情需要提上日程了。
莽字營三個月的集訓快要結束,剩下的,就是各隊自己安排訓練項目,不再統一操訓。
牛有德的探哨隊獨立性較強,集訓的時間也有這么久了,所以這次出行,方景楠便讓探哨隊的隊員提前結束,歸入到牛有德的隊伍當中。
這十五人是從七百多人里精選出來的絕對精銳,騎射武藝無一不精,里面好幾人都是之前麻武候的親衛家丁。據評估,他們比一般的后金野獸還要優秀。
牛有德自是開心的合不攏嘴。
船老大李水參詳完吊機一事,也跟著一同回去,他會在懷仁城帶上毛皮山參,返回蒲州。
同行的還有察特的蒙古騎兵,以及行鋒的親衛隊。張景萱被方景楠留在了陳家村,讓她與五品澗的諸匠一起研究水力機械的事情。
換之同去的是連冬旨,弄得張景萱對方景楠直翻白眼,嘲諷他見色丟妹。
方景楠卻是一臉正氣的表示,這次出行主要是經商,總賬房當然要熟悉一下各商鋪了,不然以后查賬核賬怎么弄。
這次從陳老財那取出了六千兩銀子,剩下一萬以備日后所需。加上張氏那邊的八千兩,這次出行總共備了1.4萬兩銀子,一筆大錢了。
五品澗這三個月打制出來的三十副初版軸承也被一并帶上,等到崞縣再安上馬車。
馬三架著天字號馬車跟隨出行,此次的乘客變成了連冬旨,她也不太會騎馬。在拒絕了方景楠一馬雙乘的建議后,坐上了馬三的馬車。
于是,一行人策馬而行,從云岡而出,傍晚時分進入了懷仁城。
方景楠通知了麻武候一聲,讓其明日帶著張真靈等人,騎上懷仁城的戰馬,隨他一同過去代州崞縣。
巡檢司的職責,慢慢要開展起來。
交待完后,方景楠大步走進了縣衙大門。
燭火熠熠,縣衙后院。
這個小院方景楠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每次過來,院子里都會有一股刺鼻的酒味,可是這次,院內卻是飄有淡淡的花香,在假山的一側還移植了一片小竹林。
方景楠甚至看到了縣衙的三班衙役,七八個衙役低著頭,立在文朝衣一側,神色有些惶恐。
見到方景楠過來,文朝衣沖他輕輕一笑,跟著與衙役道:“都下去吧,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以后若是再犯,別怪本縣不留情面。”
眾衙役紛紛點頭,行禮后告退出去。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秉燭理公,文縣尊真是好精神吶!”方景楠偶爾也能拽文幾句。
文朝衣確實與之前有所不同,頭戴官帽,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七品官袍,官袍上繡著一只可愛的小動物。
整個人收拾的嚴整肅穆,加上兩鬢間的幾縷白發,更顯出幾分沉穩睿智。
“不喝酒了?”方景楠走上前,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
文朝衣站起身,忽然沖方景楠鞠了一躬,正色道:“醉酒誤事!吾已立言,天下不平,誓不飲酒!”
此刻,文朝衣身上再次涌現出那抹驕傲,只是在感受上,這絲傲骨之氣當中,多了幾分隱忍。
方景楠大咧咧地受了他這一拜,笑道:“所以,你便從掃一屋開始,把這院子弄得這么干凈?”
文朝衣一楞,訝道:“你也知道這個典故?”
方景楠調侃他道:“你看看,又來了吧。讀書人又瞧不起人了吧。我考不上功名,不代表我沒看過書呀。”
文朝衣笑道:“那我考教你一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此句典故出自何處?”
方景楠一楞,想了想道:“我知道出自何處有什么作用?明白話中的道理精髓不就行了。”
方景楠接著道:“上句為: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下句為: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文朝衣哈哈一笑,他早已發現,方景楠經常有著自己的道理,往往,好似還挺對。
他笑著解釋道:“這翻對話是東漢年間,十六歲的陳蕃……”
“行了,我不想聽,”方景楠打斷道:“到是你,光會舞文弄墨可治不了國。我聽聞,以進士群體為主的縣尊大人,治理當地時,一般交由手下的六房小吏去弄,自己讀讀書吟吟詩,與士紳弄好關系,壓迫下百姓把稅賦收上來就是了。”
若是一般進士聽了定當勃然大怒,文朝衣卻是笑笑,道:“此話也不能說錯,許多縣令都是這么在做,不過并非是他們不懂,只是不屑操弄這米谷之事罷了。而且,若不同流合污,如何賺取銀子,靠朝廷那點微薄俸祿么?”
頓了頓,文朝衣道:“今日正好在處理一事公務,你且觀之。”說罷,對左右喝道:“速去,把孔縣丞召來!”言詞之中,散發出一抹凜然之氣!
方景楠微微一笑。
縣尊,可非是戲文中的芝麻小官。
乃后世書記、縣長、武警部隊的集合,一縣之權力的最高長官。
一地之父母官,才是縣尊的真實寫照!
孔孟凡埋頭跪在地上,身子在微微發抖。按《大明律》,他所犯之事當諸之。
罪責并不復雜,勾結士紳,破家滅門!
這類事情每天都在大明各處發生,只要不引起民亂,誰會去管這等閑事。
很不幸,今天縣尊大人就想來管上一管。
文朝衣坐在椅中,神色淡淡地道:“依黃冊上所記,懷仁一縣共有地三十八萬畝,民三萬戶,人口十二萬,每年稅賦三萬八千石。可有說錯?”
孔孟凡不敢抬頭地應道:“縣尊大人所說,一字未錯。”
所謂黃冊,是明朝記載天下地理、人口、賦稅信息的檔案,是朝廷管理地方最直接的數據。
不過這些數據常年沒有準確更新,只能供作參考,并非最真實數據。
王朝初期治理相對較易,主因就是剛開始分配土地的時候,數據都是準確的,年久之后就亂了。好比這次蒲州張氏的全面撤離,蒲州縣的很多數據都做不到相應更新,等知縣田鄂一離任,留給下一任的,就是一筆糊涂賬,所以新任知縣,便需伍姓湖的當地士紳配合,如此才能把賦稅收好。
“試問,今年稅賦,已收得多少?”文朝衣又問道。
孔孟凡額頭流下汗來,“回稟縣尊,只收得五千石。主因是今歲雨水稀少,除沿河兩岸的村莊外,其它各村皆收獲甚少。下官已在盡力催繳,不期定有所得。”
“稅賦收繳不足兩成,再憑努力,能否達至八成?”
孔孟凡不停磕頭道:“達至八成,屬實難為,望縣尊大人體恤。”
“哦,果真如此嗎?”文朝衣道。
“望縣尊大人體恤!”孔孟凡不答,只是不停磕頭。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文朝衣大度地道。
“什么?”孔孟凡沒忍住抬起頭來,滿臉驚楞。
文朝衣微微一笑:“今年的稅賦免了,收上來的那五千石,按名冊到戶,也都一并退回吧。”
把收上來的退回去?
孔孟凡眼中更添懼意,他道:“啟稟縣尊大人,去年庫倉已空,今年收取的賦稅,已有兩千多石做為縣衙各司的俸祿發放出去,如何退回?”
“才兩千多石的窟窿?”文朝衣輕嘆道:“縣衙的用度還真是節省,”頓了頓又道:“沒事,你且去做吧。兩千多石差額一事,你想想法子,若實在無法,那便罷了。本縣還有多地告上來的狀子要審理,就不多談了,下去吧!”
兩人的一問一答,方景楠一直在認真看著,當文朝衣說到還有很多狀子要審時,孔孟凡明顯的哆嗦了一下。
只等孔孟凡起身告退,方景楠才問道:“你這一頓說,弄得我滿頭霧水。究竟什么個情況?”
文朝衣喝了口茶,輕嘆道:“百姓苦啊!”
跟著解釋道:“去歲后金入寇,橫掃山西諸地,朝廷體恤,免了當年的稅賦。今年后金入寇時間較短,朝廷便沒有再下行文。邊地多旱民苦,年景好時也不過能收糧七成,今年雨水稀少還有兵災,更不指望能收到多少。內閣諸老皆清楚邊地情況,故此,雖沒有明文免除今年賦稅,但也沒有督促山西各府州縣上繳稅賦,如此,便給了下面操弄的機會。”
方景楠想了想道:“我若沒猜錯的話,孔縣丞便是借此與當地士紳勾結,前去那些平常與士紳多有矛盾的富農之家,或者是沒有矛盾但田產頗豐的富戶家,催繳足額稅賦?在此災年時節,誰家都不可能足額上交,逼迫無奈之下,他們便只能變賣田地交稅,不然就會被班役抓去關入大牢,若想從牢中救人,打點的銀兩足可把家底掏空。我說的可對?”
文朝衣輕笑道:“景楠……兄,天資聰慧,一點便通。”方景楠沒有取字,以兩人的關系,文朝衣真不知怎么稱呼他才合適,頓了頓,只好尊稱為兄了。
方景楠對這方面不太敏感,沒有察覺稱呼上的變化,他只是覺得,土地兼并都是這樣,趁你病要你命。
“既然有此時弊,為何不干脆直接免除呢?”方景楠對于官府的事認知很少。
“因為不患寡而患不均!近些年天氣異常,大明十三省無一不災,只是程度略有不同。去年山西兵災免了一年,今年若是再免,其它省份勢必大鬧,閣老們要平衡各地,也是很費心力。如此干脆不提,其它省份也不好多言。至于破幾個大富小家的,便當不得事了。兩權相害取其輕嘛。”
方景楠忽地一笑,“所以你就當了回壞人,直接免除了懷仁縣今年的稅賦,讓這群人無處下手。只是,若孔縣丞不補這個窟窿呢?”
文朝衣笑道:“那本縣便依著狀子審案,他們吞人家產時難免使些齷齪手段,三木之下,什么都交待出來。本縣給他們留下顏面,想必他們也會敬吾幾分。兩千石而已,會補的。”
方景楠失笑出來,也是,這個年代審案,對沒有功名的人是可以直接用刑的。
“不得不說,”方景楠笑道:“你干活的時候,比喝酒時要帥!”
文朝衣沒有理會他時常蹦出的奇怪詞匯,轉言道:“如若是你,此事當何處之?”
“我嗎?”方景楠想了想道:“直接砍了吧!”
文朝衣笑道:“把孔縣丞罰處了容易,那兩千石缺額又讓誰去補漏?”
“抄家呀,”方景楠隨意地道:“涉及到誰家就抄了誰家,兩千石而已,抄個十家八家的就弄來了。亂世嘛,當用重典。”
方景楠說的輕巧,文朝衣卻沒當作戲言,沉默良久,他忽地猛然站起道:“當日龍口論道,我便知大明已不得救,依我法只是治表而不治本,不如……便如你所言,把這群劣紳抄家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