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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時殤(下)

  不知哭了多久,幾日來郁積于胸的悶氣,順著適才的恐懼一起宣泄了出來,不覺順暢了不少,至感到淚水打濕了禛的衣襟,慧珠這才忙的抬頭,抹了把殷紅的眼眶,順了氣兒道:“臣妾御前失儀,還望皇上莫怪。不過三阿弘時他也走了些時辰,總歸得讓他的家眷看一下,再斂了遺容,畢竟還是得入土為安。”

  禛聽她這樣說,濃眉一蹙,再低頭一看,果然就見她眉宇間閃著冷然的神色,心里一沉。一時半會僵持在來,又想起弘時年紀輕輕便走,連子嗣也未留下一個,就是要辦喪事,也無兒子送終!再回想弘時臨死前的怨恨,不由心意動搖,也許真是他冷酷無情,才逼得親生兒子落得如此凄涼境地。

  這樣一想,夏末的夜里,禛忽然打了一個寒顫,心頭浮現出一句話“高處不勝寒”,接著一細想,大有一番蒼然之感橫亙于胸。此時,至親的人都在一旁,可一個斷了呼吸躺在血泊里,一個明明還待在他的懷里卻已心生離意。

  一時間,二人皆不再言語,沉默以對。

  正默然之間,只聽“吱呀”一聲輕響,一縷湛白的微光投注進來。慧珠順著亮光看去,原來是猶未上閂的門扉,被徐徐的夜風吹開了半角,外面的燈火從其間映射至屋里。于是一眼過后,慧珠又移回了視線,但她眼尖,雖比不上禛夜里視物的本領,卻也能借著稀微的光芒,正好瞥見他冷硬的面上,那種說不出的默然頹敗。

  對四周氣息流動的變化,禛自是察覺,他半瞇眼眸,銳利的目光不著痕跡的掃過虛掩的門扉,片刻間,又調移開來,卻在目光凝聚的某處,濃化不開的深瞳里倏地掠過一道亮光,瞬息即逝后,他突然出聲道:“地上有碎渣,起來吧。”說罷一把扶起慧珠,拉著她繞開地上的物什,來到一方圓桌旁相對坐下。

  黑暗中,慧珠感到一雙灼亮的目光緊盯著她不放,本略感不自在的欲低下頭,卻因想起一事,只覺這束讓她心跳失衡的目光,沒來由得惹她一陣厭惡,遂忙撇開臉龐、錯開雙目,只一味的恭敬道:“皇上還是惜著龍體,畢竟死者已矣,過度傷心,只會讓宮里的皇后娘娘,園子里的老貴人都”

  一語未了,禛接口道:“你說的到極是,這些日子來,朕時常與海歌她論佛參禪,也說了不少關于弘時的事。尤其是你回園子的這七八天,朕沒得空閑去見她,幾日全耗在了弘時身上,但結果”言至此,禛如鯁在喉,再難置一言。

  慧珠未注意到禛面上一閃而逝的痛苦,心神俱凝在了“海歌”二字上,不禁脫口咀嚼道:“海歌海歌很美的一個名字”就如同她人一般。

  禛極自然的順口就道:“海歌不僅名字如此,她也是一名難得的奇女子,即使處在權利的宮廷中,她也能不惹塵埃。”說著,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只可惜她終是個女子,不能將博學的才識,一身的醫術報效朝廷。”

  慧珠聽得驚詫不已,不敢相信道:“可惜她是女子?若她真是名男子,又如何與皇上兩心相傾。”禛不悅道:“休得胡言,敗壞了海歌的名節。”厲聲喝過,見慧珠蒼白的臉色越加白了,只得緩了語氣道:“海歌她立誓不嫁,終身侍奉佛祖,為蘇媽媽守靈。朕與她乃是君子之交坦蕩蕩,而她滿腹的經綸才識,也是朕所敬佩。你豈可用男女私情概論一名終身守節之人?”

  慧珠兀自張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禛,良久,她才稍稍回過省,明白了一些,卻又有些糊涂道:“既然皇上對老貴人無男女之心,又為何要納她入后宮?”

  聞言,禛方平的情緒瞬間帶起,骨骼分明的十指忽的緊握成拳,渾身止忍不住的氣的顫抖,艱澀的一字一頓道:“你離園不久,朕得到暗報,弘時流連秦樓楚館之時,染上了藥癮,待朕現已為時過晚,藥石難醫。朕只好讓人去請了海歌入京,看弘時可有一救。就算不行,最起碼讓他能留下一兒半女。至于朕為何納海歌……”話略一停,漆黑的眸子精光大減,卻只說道:“如此而為,一可順了她們的心,一可給海歌一安生立命之所,也便宜朕履行請她入京的條件之一,百年之后讓她葬于蘇媽媽的陵寢內。”

  說畢,禛眸底一沉,鷹聿的眼風掃向慧珠難掩驚慌失措的面上,盯視半響,復又沉聲質問道:“這些時日來,你可曾過問一聲?這倒也罷了,可你卻未做猶豫,直接選擇相信他人胡說!這就是你先前說的,關心朕?”

  慧珠張口欲言,卻不出一聲,再至禛一句句攤開了的質問她亦只能一把捂住雙唇,溢滿淚水與悔意的雙眸看著一臂之隔的禛。

  是的,她從來沒有信任過他,更沒相信過他心中有著她。在遇到一雙兒女的事時,他便毫無猶豫的被自己丟到腦后,自我保護起來。然,這些對他而言,又何其不公!只因為他是帝王,他是一個冷心冷情的男人!更何況還是在這樣的社會之下!

  但是,她也有她的無奈,她的不敢!雍正,一位后世聞名的帝王。而她眼前的雍正,更是一位難得的好皇帝,他不眠不食深入災區的景象,她親眼所見。如此,讓他如何敢相信,這樣雄韜偉略,心懷天下的他,會傾心于她!

  被埋藏于心底深處,饒是她也不曾現的情感,在禛的質問下,如決絕的洪水齊齊向她涌來。霎時間,心中釀起了千言萬語,就要破口而出,可真真沖出咽喉,由慧珠親口說出的話什,只有那泣不成聲的一句“對不起”。

  禛向來懂得利用時機,不論何時何地。此刻亦然,只見他一手抓過起身欲遠離的慧珠近至雙膝前,幽亮的的眸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沾滿淚痕的面頰,又出聲問道:“朕讓你珍惜往后的日子,你當初是怎般回答朕的?如今你又是如何做的!難道是朕待你不好?還是你也認為朕冷血無情,心下膽寒”

  不!待她好,有時好得甚至是縱容!

  冷血無情從沒有覺得過冷血無情!

  不對!來此之前,她曾懷疑過弘時是……

  當時的念頭剛閃過腦海,無以言表的愧疚之情侵襲她全身。這時,慧珠不知如何說出口,只能拼命的搖頭,所有的言語也只化作了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

  見好就收,禛深諳其道,遂也不再對此深究,一手挪開慧珠捂著半張臉頰的素手,一手摩挲上溫膩的面頰,用著粗糙的手指輕輕抹掉未干的淚痕,口中幽遠的嘆息道:“都是有了兒媳婦的人,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性子,以前還沒這么容易掉眼淚,倒是越活越回去。”說著拍了拍驀地一僵的背脊,語似包容道:“罷了,朕也不是怪你……只是如今,朕身邊也沒人了,還是那句話,咱兩好好過后面的日子。”

  好似泉涌的淚水從眼眶內流出,不停的沾濕頰上厚實的大掌;慧珠吸了幾下鼻子,垂搭在身的素手,幾經猶豫,終是覆上了那只大手,一面連連點頭,一面流著淚道:“臣妾知道了,這次真的知道了,以后會好好過日子……嗚嗚……”話未完,已“咚”的一聲雙膝跪地,就著禛覆在臉上的手掌,掩面哭泣。

  禛順手覓了覓慧珠的鬢角,極少的柔聲說道:“朕雖將弘時過繼,但他是朕的兒子這個事實卻不能更改。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才是師之墮’,朕是他的父親,又親自教導他多年,是為師傅。弘時會變成如此模樣,朕反思過,與朕脫不了干系……就是當年棟鄂氏、鐘氏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朕有意讓它流掉,才會使得弘時竟未留下丁點血脈。”

  說到這里,禛手上一頓,語氣一轉,又道:“最該傷心的當屬朕,熹妃你反比朕哭的傷心了。好了,收拾一下,就隨朕回園吧,弘時終究是被逐出宗室的子弟,他的喪禮,十二弟會處理的。”說著,拉起慧珠起身。

  話里的落寞無奈,慧珠聽得心下一酸,正欲啟口說些什么,只見門扉被從外推開,屋內一下間亮堂了起來,隨之卻見允祹跪在門檻外,“咚”的一聲重重叩,請罪道:“臣弟未能完成皇命,對弘時管教不善,請皇上治罪!”

  禛面色一冷,放開慧珠的手,闊步走至門檻前停下,居高臨下的看著腳下跪地允祹,道:“宗人府彈劾你‘治事不能敬謹’,看來果真如此,從今日起,你降為固山貝子。”允祹一聽,心下的大石頭總算落地,忙叩謝道:“臣弟謝皇上龍恩。”

  禛看也不看他,直接劍袖一甩,與慧珠走至院中,又突然駐足說道:“你有負朕托,再降為輔國公,并免去一切職務,專心處理弘時的喪事就是。”說罷,一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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