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縣比想象中要落后的多。
商務車進入縣城,憑著肉眼看過去,視線毫無阻礙,整個縣城好像全是平房和只有兩三層的小樓,根本沒有像樣的大型建筑,
唯三顯得比較高挑的三棟建筑物:
一棟六層樓據說是縣政府大樓,
一棟五層樓,是中小學連在一塊;
還有一棟四層樓百貨大樓。
商務車路過小學門口的時候,小學招牌一閃而過,
鳳縣齊大山小學。
但是,鳳縣也比想象中要繁華的多。
街道兩側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小賣部、小洗頭房、小飯店,甚至是小浴池,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密度之高,幾乎趕得上城里的商業街;街上到處都是人,喧鬧聲伴隨著冬天特有的白色霧氣,從一個個店鋪里傳出來,隨處可見穿著藍色工裝皮膚黝黑發皴的男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吃飯喝酒,或者站在某個洗頭房門口和洗頭小妹調笑著。
熱鬧得像是趕集。
煤炭產業幾乎趕絕了所有其他大型產業,卻為這個原本只有不到六萬人的縣城,帶來了另外一種畸形的繁榮。
“老齊,剛才那個小學,為什么要叫齊大山小學?和你家有關嘛?”林溪好奇的問齊瑞。
“我爸捐款蓋的。”齊瑞點點頭。
“慈善家。”林溪笑道。
齊瑞露出古怪的表情,笑說:“哪是什么慈善家啊,圖個心安罷了。”
齊家從90年代中期開始做煤炭生意,鳳縣的礦大多都是深井礦,原煤雜質少熱量高,市場上很受歡迎,可是深井礦開采的難度和危險系數,都要遠高于露天礦,
短短幾年時間,錢是賺了不少,可礦上的工人,不斷的出現傷病、殘疾,甚至死亡的。
外地的賠點錢就算了,本地的,拖家帶口,男人出了問題,一家頂梁柱就倒了,齊家捐款蓋這個小學,主要就供礦上的工人子弟上學,如果有工傷,礦上還能補貼點。
“我爸還準備將來繼續捐錢,蓋初中、蓋高中,希望我有生之前,能捐個大學。”齊瑞笑道。
“哦原來如此。”林溪點點頭。
接觸了幾次現實中的‘慈善’,她發現,現實比書本中寫的要復雜的多。
比較簡單粗暴的總結:賺到大錢的人手上一定干凈不了,但是窮人又沒有能力做慈善。
陸岳濤的注意力倒是在另外一個點上,問:“90年代中期,原煤也就五六十一噸吧,這么賺?”
“利潤是不高,成本也低,最早我家那個九萬噸的礦,承包一年才這個數。”齊瑞張開一個巴掌前后晃了晃。
“一百萬?”陸岳濤問。
“十萬。”齊瑞說。
“艸……”陸岳濤不說了。
鳳縣縣城所在的位置很有意思,一般來說,縣城會在這個縣管轄區域的中心地帶,或者交通樞紐上,
而鳳縣縣城,卻是在全縣的‘入口’。
從地圖上看,整個鳳縣像是一只‘鳳凰’,鳳縣也是因此得名。
鳳縣縣城,就在這個鳳凰的眼睛上。
過了縣城,才是鳳縣真正的面貌。
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原地貌,零零星星的矗立著一些海拔可能只有幾十米的小山頭,入眼處大片的蒼黃和灰,幾乎很少看見農田,
大量的礦場、洗煤廠林立,一輛輛運煤車在路上來回穿行,騎著自行車上工下工的工人們,好像絲毫不怕被撞,毫無心理障礙的和飛馳的渣土車擦肩而過。
出了縣城開車不到五分鐘,司機一拐,進了一條大概和城里雙向兩車道差不多寬的水泥路,
一直是上坡路,速度不快,又開了大概半公里左右,終于到了齊瑞家。
陸岳濤之前還想,這破地方到處都是煤礦和洗頭房,城里落后,城外臟,環境都徹底污染完蛋了,有什么好玩的?
此時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面前是一棟紅磚白墻灰瓦的徽式大院,目光穿過院子,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大片樹林,而就在院子的斜對面不到一百米,一條清澈的河流繞山而過。
站在院外,居高臨下可以看見不算寬的河面上波光粼粼。
很難想象,一個能源大縣,居然能有這么清澈的河流。
唯一的可能性,齊家大院,是建在這條河流經縣內的最上游風水寶地。
“陸同學,您看出來咱們這里有什么特別的沒有?”一路行來,司機也算是半個熟人了,停好車之后,略顯得意的問陸岳濤。
陸岳濤微微一笑,問林溪:“你覺得這里有什么特別的嗎?”
“好高啊!”林溪毫不思索的就說。
“有眼光。”陸岳濤拉著她的手拍了拍,表示贊許,問齊瑞:“你家不會是把整座山頭炸了,在半山坡蓋的大院吧?!”
來的路上他就注意到了,一路都是上坡,
站在齊家大院門口,除了后面的一片林子之外,其他三個方向,都可以做到居高臨下,感覺像是在一個超級大的‘臺子’上,
聯想到出了縣城之后,看到在平原上那些零星的只有不到百米,甚至三四十米海拔的小山頭,陸岳濤大概就已經猜到,自己現在站立之處,之前應該是某座小山的半山腰。
齊瑞有些不悅的看了司機一眼,心想你跟他顯擺什么,以為人家真的就是個普通大學生啊?
對陸岳濤嘿嘿一笑,說:“我舅舅做點土石方生意,炸了山,我家順便在這起個房子住。嫂子,我給你當向導。”
說著,帶頭領著朝大院里走。
齊家大院兩扇紅漆大門是敞開的,門后是一塊足有三四米寬的鏤空雕花風水石照壁,門檻下趴著一條超級大的狼狗,
幾人剛靠近大門,大狼狗就機靈的一下站了起來,
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微微歪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靠近的一行人。
護衛狗和寵物狗不一樣,不會恃寵而驕,看到是家里人帶著的客人來了,大狼狗一聲不吭,又趴那了。
繞過影壁,驟然開朗,除了一棟三層的樓主建筑之外,整個院子的風格又像是園林,除了幾棟平房建筑,還有一個小小的人工湖,亭閣樓臺一應俱全。
齊瑞帶著陸岳濤和林溪先進了三層小樓。
順著樓梯上到三樓,整個三樓全部打通,只有一個超級大的辦公室。
鋪著紅色地毯的房間里,有一張巨大的老板桌,
一個身材高大,頭發微微發白的男人,正在老板桌后揮毫潑墨。
“爸!”齊瑞推門進去。
“恩,回來了啊。”
齊瑞老爸,齊大山,抬頭掃了一眼進門的幾人,然后繼續筆走龍蛇,說:“來的正好,幾個大學生過來瞧瞧,我這幅字寫的怎么樣!”
“我爸喜歡書法和詩詞。”
齊瑞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怪怪的。
陸岳濤和林溪先后叫了一聲‘叔叔好’,然后就走到老板桌側,目光朝宣紙上看去,
字,沒的說,是好字。
國內老一代企業家大多數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賺了錢之后,特別喜歡朝文化靠攏。
陸岳濤上輩子有段時間,也附庸風雅,假模假式的學了點詩詞歌賦,寫字下棋什么的,
水平一般,眼光多少有點,
一眼看去,齊大山那一筆字,應該是下功夫臨摹過二王,不敢說能參加專業比賽,但是比起后世那些所謂的‘大師’恐怕還是要好不少。
這么說吧,他去教普通人書法,是絕對沒問題的。
可是內容嘛,就讓人有些不敢恭維了。
‘嘰嘰喳喳假記者,滿嘴噴糞心如墨’
齊瑞無奈的說:“爸,那么多唐詩宋詞你不寫,天天在家做歪詩。”
齊大山寫完最后一筆,在筆缸里刷筆,說:“你爹我就小學三年級都沒上完,寫什么唐詩宋詞?”
說著話,抬頭看了看陸岳濤和林溪,問:“你兩覺得我字寫得怎么樣?”
林溪看了陸岳濤一眼,想了想,先說:“顏筋柳骨,兼有二王神韻,齊叔叔的字比一些書法家都要好。”
齊大山哈哈一笑,“小姑娘人長得好看,嘴也甜,人老了就喜歡被哄著,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小陸是吧,你說呢?”
陸岳濤沒說字,只是搖頭笑笑。
“假記者是討厭,可誰讓煤礦現在越來越能賺錢了呢,估計以后假記者只會多不會少。”
“這你也懂?”齊大山意外說。
“我父親有幾個買賣煤炭的朋友,聽說過一些假記者的故事。”陸岳濤說。
所謂的假記者,到不完全就是騙子,
一般都是各個大小報社的外聘人員,沒有記者證,只拿著報社下屬各分站點發的‘采訪證’、‘工作證’,到處去拉贊助。
這些人大多也是沒有底薪的,吃的就是拉來贊助后,報社給的返點,以及廠家給的紅包。
可是贊助哪里是那么好拉的?
于是,這幫人的目光就盯上了利潤大、事故多、違規多的煤礦。
每到逢年過節,都會有一批拿著采訪者的記者登門,煤礦主一般都會像給黑幫繳納保護費一樣,給個幾百上千的打發走;
如果礦上出了事故,煤礦主為了息事寧人,封記者們的嘴,少則拿出幾萬,多則十幾萬幾十萬的‘贊助’。
哪里有什么正義文人、為民請命,無非是拿正義做籌碼,榮身肥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