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晏殊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熙攘的汴河橋邊,這才回身進府而來,師爺老顧迎上前來道:“老爺,應天府戚山長著人送來信件,放在書房內,老爺可去看看。”
晏殊眼睛一亮道:“哦?書院的信件?來人在何處?”
老顧道:“人在客房歇息,等著老爺回信呢。”
晏殊點頭道:“好生照顧,弄些好飲食讓他吃吃,我這便去看看是何事。”
老顧答應一聲轉身離去,晏殊負手穿過廳堂來到三進,穿過數條雕梁回廊,徑自來到書房,寬大的桌案上擱著應天府書院山長戚舜賓的來信。
晏殊拆信觀看,卻是一封邀請函,戚舜賓在信中言道,書院秋學開講,新進學子數百,想請晏公抽空書院一行,給諸位學子講一堂課,以激勵后學體恤國恩。
十年前晏殊便曾知應天府,從那時起,晏殊跟應天書院便結下不解之緣,他任應天府尹期間,曾大力推動書院的發展,給予人力財力上的極大支持,而且力邀當世名家前來講學,硬是將一個不溫不火的小書院發展到名列天下四大書院之列,而從此開創天下名師在應天書院講學的先河。
晏殊掩信陷入沉思,心頭涌起一股喜悅之意,身在廟堂之上,晏殊雖是胸襟豁達不拘俗禮之人,但最近內外交困,實是心境不佳,趁此機會去見見那些未來或可成為國家棟梁的才子,講一講為官報國之正道,實在是一件令人開心之事。
想到這里,晏殊鋪開素箋開始寫回信,告知戚舜賓自己本月下旬當有空閑,或可前去書院一行,寫罷裝入信封封好,揮手叫人來拿去交給應天書院來的送信人帶回去。
外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有人驚呼出聲,似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晏殊招門口伺候的小廝問道:“外邊何事這般吵鬧,去看看。”
那小廝答應一聲,不到片刻便回來了,回稟道:“稟告老爺,是侄小姐回來了。”
晏殊一喜道:“云兒回來了么?”
那小廝道:“正是侄小姐,不過聽翠碧說,侄小姐好像病了,剛才的嘈雜聲便是進門時差點暈倒,幾個伺候的小娘子慌了手腳發出的聲響。”
晏殊赫然站起驚道:“病了?要暈倒?快引我去看看。”
那小廝忙打起簾子躬身請晏殊出了書房,兩人急匆匆趕往后院晏碧云居處的小紅樓。
早有人通報進去,里邊眾使女尚未來得及迎候,晏殊已經邁步跨進房內,口中一疊聲的道:“云丫頭,云丫頭怎么了?”
晏碧云本靠在床頭歇息,看見晏殊進來,忙掙扎著起身給晏殊行禮,晏殊一把按住道:“躺下躺下,不要起來。”
說著細細打量晏碧云,但見晏碧云面色蠟黃,雙目深陷進去,頭發也蓬松散亂,一雙黑亮的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眉宇間籠罩著一團愁云,跟平日里那個端麗大方晏碧云判若兩人。
晏殊心里一痛,拉著晏碧云的手道:“丫頭怎生成了這幅摸樣,這才去廬州不過月余,怎生害了這場病,到底是什么病?看了郎中沒?”
小嫻兒在一邊道:“已經去請薛神醫了,都怪那個蘇錦。”
晏碧云身子一震,有氣無力的低叫一聲道:“嫻兒,休得多言。”
晏殊狐疑的看著晏碧云,半晌方道:“丫頭,到底是怎么回事,伯父視你如親生,你倒要瞞著伯父么?那蘇錦……是不是我的那封信……”
晏碧云定定的看著晏殊,眼睛里慢慢沁出淚來,猛然間撲在晏殊的肩頭哭道:“伯父,碧云命真苦哇……”
晏殊輕聲安慰,揮手示意房中眾人退出去,撫慰良久,這才讓晏碧云止住悲聲;晏碧云面帶淚珠,將自己的心事細細說與晏殊聽。原來那日因晏殊和包大人的規勸,晏碧云為了晏殊的聲譽以及蘇錦的前程考慮,痛下決心要放棄這段孽緣,但決定容易下,那種深入骨髓的相思之痛卻揮之不去,本就痛苦不堪之際,蘇錦又將前番自己所贈之物盡數歸還,還教人傳了一首指責她負心薄情的詩來給她聽,更在晏碧云早已破碎如雪片的心中割了重重的一刀,原本還能強自支撐的晏碧云就此病倒了。
小嫻兒等人在廬州延醫問藥,但是均不見好轉,小嫻兒等見晏碧云日漸消瘦,漸至水米難進,知道不好了,忙張羅著將晏碧云送回汴梁,一來希望汴梁城晏府中的親情能讓晏碧云感到好受一些,另一方面汴梁城中名醫云集,也便于治療病情。
晏殊聽了晏碧云的輕輕訴說,心里難受的要命,晏殊本就是感性之人,侄女兒所受的煎熬他如何不知,沒想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想想,數月前曾風聞侄女兒跟廬州的一位蘇小官人關系很近,晏殊左思右想之下,方才修書一封給晏碧云細陳利害,并請包拯也代為勸說幾句。
依著晏殊所想,晏碧云大那蘇錦五歲,原本這段情感或許僅僅是一種畸形的相互吸引,晏碧云識大體知禮節,自己只需點到為止,便可將此事完美解決,卻沒料到侄女兒跟這位蘇小官人之間卻是用情如此之深。
晏殊了解晏碧云,十來歲上,晏碧云便沒了父親,母親成天念佛燒香,從不與晏碧云多做交流,婚事上又落了個望門寡之身,任是誰也受不住這種打擊,而晏碧云卻堅強的挺了過來,不僅沒失去生活的希望,反而勇敢的擔負起家族產業,幾年間便蒸蒸日上,晏家其他人只知揮霍花銷,卻不知這些錢都是晏碧云絞盡腦汁一文一文賺回來的。
在晏殊的心中,這個侄女比什么都寶貴,但事實是,自己甚至無能為力為侄女兒謀求一份情感上的歸宿,反而卻在她情根深種之際潑上一盆涼水,晏殊想想都要鄙視自己。
眼下看著她蒼白的面頰,頹喪的神情,整個人便如失去了靈魂一般,晏殊忽然明白,晏碧云這病便是用千年人參萬年首烏也治不好了,當然除了一個辦法之外。
“丫頭,伯父無能,不能給你個好的歸宿,反倒干這棒打鴛鴦之事,實在是對不住你死去的爹爹啊。”晏殊也流淚了。
“伯父何出此言,教碧云何以自處,伯父為了晏家殫精竭慮,我們都是在伯父的羽翼之下方才得以平安度日,切不可為了碧云這般小病便自責,這叫侄女兒更為惶恐。”晏碧云幽幽的道。
晏殊拭去淚痕,看著晏碧云道:“丫頭,你告訴伯父實話,是否對那蘇小郎已經無法放下了,伯父只需要你說實話。”
晏碧云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片紅云,腦海里閃現出蘇錦的面龐,整個人頓時顯得神采熠熠起來,但光彩只是那么一瞬便逝去,代之以迅速蔓延的灰暗。
“侄女兒……侄女兒可以放下他,為了晏家,也為了他。”晏碧云輕輕道:“但是若論此生最想廝守終身之人,則非他莫屬,只不過命運使然,在我身上老天爺從來都沒有讓我如愿過,還是休提了。”
晏殊道:“丫頭,你是伯父子侄中雖為看重之人,既然你與那蘇小官人兩情相悅,伯父怎會不遂了你心愿,那日勸你莫與他走的太近,原以為你們之間僅僅是相互吸引而已,事已至此,這份心愿伯父定會幫你達成。”
晏碧云眸子一亮,旋即黯淡下去,垂首道:“不成,那樣的話,伯父和他都將受萬人唾罵,碧云怎能如此自私。”
晏殊道:“為今之計,解了婚約便是,待那老兒龐籍回京,伯父親自上門取請求解除婚約。”
晏碧云道:“那他若是不肯呢?”
晏殊咬牙道:“那我便訴諸禮部,禮部不成我便上奏皇上,當今皇上仁義之主,當體恤下民之情,雖說守節乃天經地義之事,但這等望門之寡,細究起來也并非無指謫之處。”
晏碧云眉頭輕皺道:“這樣一來,豈不是要鬧得天下皆知了么?”
晏殊看著她的眼睛道:“那就看你是否是真的喜歡這個蘇小郎了,既真心喜歡,又何懼天下皆知呢?”
晏碧云低頭沉思半晌,抬頭堅決的道:“但憑伯父做主,只要不給伯父面上抹黑便成。”
晏殊笑道:“丫頭,你這小心思眼兒我可全知道,這下放心了吧,趕快好起來,既然那蘇小官人這般惹人喜愛,這趟去應天書院講學,老夫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天上難找地上難尋之人,教我晏家女如此死心塌地。”
晏碧云嬌羞不已,道:“伯父要去書院講學么?碧云也想同去可以么?”
晏殊沒有回答,捋著胡須哈哈大笑著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