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緊走幾步,隨著眾官來到《致知堂》中,熙熙攘攘的一屋子人一兩百雙眼睛齊刷刷的看過來,倒有些不好意思。
曹敏躬身道:“請諸位大人前排就座,桌子上沏有香茗,擺有果盤,可隨意食用。”
戚舜賓皺眉道:“曹講授,誰讓你擺了這些果盤茶水,豈不知晏大人講學之時,最不喜臺下人用心不專;再說了,諸位大人又怎會在聆聽晏大人講學之際吃吃喝喝不顧體面呢?”
曹敏面色尷尬,忙道:“是是是,下官考慮不周,這便撤了去。”
唐介擺手道:“放著吧,不吃便是,曹大人也是一片待客之誠,說起來我等隨晏大人前來倒是叨擾貴書院了。”
戚舜賓道:“唐大人說的是,便放著吧。”
曹敏感激的看了看唐介,唐介微微一笑,徑自入座;曹敏心道:“老家伙在眾人面前倒是擺起山長的威風來了,這老而不死之人看不出來還會玩這一手,等著,咱們走著瞧。”
蘇錦東張西望找座位,堂內實在太滿,不僅是書院學子全來了,就連應天府的名士書生也來了不少,將整個大堂擠得滿滿當當,連過道上都滿是席地而坐之人。
蘇錦撓著頭正犯愁,忽見最后一排遠遠的有一只月牙兒般的雪白小手舉起搖了搖,凝神一看,原來是夏四林,夏四林正招著小手示意他過去呢。
蘇錦二話不說,忙從過道中擠過去,口中連道:“勞駕讓讓,當心踩了手。”
過道人群密集,幾無立錐之地,蘇錦加著小心還是一路踩了不少人的肉皮,頓時一片人仰馬翻,好在眾官云集,被踩之人倒不敢出聲叫罵,只是‘絲絲’的吸著冷氣,拿眼剜著蘇錦,肚子里早就罵的翻天覆地了。
好不容易才擠到最后一排,蘇錦出了一腦門子汗,夏四林欠起身子挪開一丁點的位置小手直拍座位示意蘇錦坐下,蘇錦傻眼了,這么小一塊地方,除非長著尖屁股,否則如何能坐下,這丫頭簡直缺心眼,沒位子招什么手,你當這一段路容易么?堪比爬雪山過草地呢。
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擠出去了,蘇錦無限委屈的尖起屁股往那巴掌大小的空隙里一坐,頓時擠得滿滿當當,兩邊之人一陣騷動,紛紛側目瞪視。
蘇錦歉意的一笑,輕聲道:“擠擠哈,諸位,擠擠,都不容易。”
邊上一個白凈臉的書生鄙夷的往邊上縮了縮,蘇錦的屁股這才坐實了下來;只是苦了夏四林,蘇錦這一坐,將她整個人硬生生橫移數寸,直接挨到邊上一名黑胖的學子身邊;那學子好像是覺得夏四林身上好聞,還一個勁的往她身上湊,夏四林躲來躲去,最后不得不半個屁股坐到蘇錦大腿上。
蘇錦本想喝止那人,但夏四林軟綿綿的屁股一挨大腿,頓時悶聲發大財了,心里不斷的祈求那黑胖子擠得更兇猛一些。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便見前方石臺上戚舜賓已經站在臺上開始說話了:“諸位學子,今日乃我書院蓬蓽生輝之日,應老朽之約,大宋三司使,詩詞泰斗,文章巨家,朝廷脊柱晏同叔大人駕臨我應天學府,為諸位講學論道,勉勵后進,諸位何其有幸;并有應天府尹唐大人、京西轉運副使趙大人,應天提學司羅大人,禮部員外郎茍大人,三司判官鄭大人等諸位大人到場,更是錦上添花;諸位學子當記住今日,諸位大人蒞臨訓誡,需細細聆聽教誨,不費諸位大人不辭辛勞之拳拳提攜之心。”
眾人熱烈鼓掌,蘇錦伸著巴掌拍了幾下,胳膊肘老是搗到夏四林的身上,惹得夏四林滿臉羞紅,在這里蘇錦可不敢造次,只得收手。
“話不多說,現在,便有請晏大人上臺講學,諸位請洗耳恭聽。戚舜賓雙手抱拳朝臺側的竹簾處一拱手,掌聲暴起之時,竹簾一掀,黑袍黑須胖乎乎的晏殊滿面春風的上了臺。
兩人在臺上相互施禮之后,戚舜賓走下臺,端坐在臺側的一把椅子上,堂上鴉雀無聲,眾目睽睽盯著晏殊的一舉一動,晏殊微微一笑,這等場面他見得太多,絲毫沒有半分的緊張,撩起袍子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輕咳一聲道:
“諸位大宋俊彥,國之未來棟梁,老夫便是晏殊了,想必在座諸位見過我的沒幾個,想象之中我晏殊定是個威嚴高大相貌堂堂之人,今日一見沒料到我晏殊是個相貌普通的胖子吧,可教諸位失望了。”
眾人哄堂大笑,心中的一絲緊張不安隨之煙消云散,這位晏殊大人不禁相貌可親,說話還如此的風趣,眾人不由的對他親近了幾分。
蘇錦暗自贊嘆,晏殊在學子們面前不擺架子,反倒自嘲一番,無形中拉近和眾人之間的距離,頗得演講之精要,看來定是大場面見得多了,游刃有余之故,蘇錦想想自己,再看看晏殊從容不迫親切自然的風儀,不禁自慚形穢。
但聽晏殊的聲音響起道:“看著諸位如晨陽般的面目,老夫不禁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老夫和諸位一般的青春年少,從不慮時光荏苒,有朝一日會成今天這幅垂垂老矣的情狀,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也,間或想起少年事,老夫也自唏噓不已,‘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老夫也只能在詞中悲嘆韶華易逝,看著你們個個朝氣蓬勃,老夫何其的羨慕。”
堂中靜靜無聲,眾人聽晏殊剖析內心,雖對其心態不勝了了,但依稀能感覺到晏殊這種發自內心的慨嘆,益發覺得晏殊是個人,而非流傳中那般的高不可攀了。
“今日應戚翁所邀,老夫從汴梁千里迢迢而來,談不上什么教誨之言,只是以一名老學子之身份跟諸位談談說說,諸位既能進入應天書院,當是各地精挑細選的才俊,十幾年前,老夫忝居應天府尹之職,眼見著書院在我眼皮之下發展繁榮,乃至今日之名聲鵲起,這其中數代名師功不可沒,無數學子刻苦攻讀,以報效朝廷為己任的忠義之心亦功不可沒。”
“今上仁義治國,日夜操勞,然國事辛繁,我等臣民豈能不為朝廷分憂,為官者須勤政愛民,為商者須輕利重義,為工者須專心細作,為農者需顆米歸倉,我等為學之人,自然須得苦讀圣賢之書以明理,尊孔孟之道以明志,專心致至無論今后立于朝堂之上抑或出乎山野之間,均不可忘圣賢之教誨,以己為鑒,延及他人,使庶民明理,商賈知義,便為大成也。”
蘇錦聽得真切,晏殊能提出這樣的觀點真不容易,在這個以做官為主流的宋朝士大夫階層,能提出來‘讀書之后用自己的行為輻射教化他人也算是人生的一種成功’這樣的觀點,這是需要覺悟的啊,雖然不排除晏殊作為統治階級一員用這樣的話來團結讀書人,鞏固皇權統治之嫌,但這種觀點的積極意義顯而易見。
只可惜堂下之人聽懂的沒幾個,有人甚至想:“晏大人這是怎么了?居然不是鼓勵我們奮勇爭先金榜題名,話中之意倒是說中不中舉無所謂,這是怎么回事。”
臺下眾人神情各異,晏殊自然看的真切,這些話說給能聽懂的人聽就夠了,晏殊也沒打算眾人能全盤接受,于是話鋒一轉,笑道:、
“適才是老夫平日思索的一些愚見,諸位聽過便罷,無需細究;老夫想跟諸位探討一番其他和諸位相關的話題,譬如文風,這可是關系科舉之事,想必諸位應該感興趣吧。”
眾人連連點頭,性子急的居然出言催促了,晏殊這才算是說到他們心坎里,晏殊的態度自然代表了朝廷取士的態度,什么樣的文風合朝廷之意才是關鍵中的關鍵,當然知道考題最好,不過那只不過是妄想罷了。
晏殊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舉手一揚道:“我這里有一封信,寫信之人乃是諸位的前輩,亦曾是應天書院的學子,也曾來過應天書院講學,此人便是范希文范大人;現為我大宋陜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之職,這封信便是他從西北邊陲寄給老夫的,信的內容自不必說,隨信附來的一首詞倒要跟諸位說道說道。”
說罷將信拆開取出里邊的信箋念道: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正是范仲淹在西北戰地寫的一首《漁家傲》,晏殊讀完之后笑道:“諸位聽此詞可有什么感受么?是否覺得跟我等日常所寫所讀所唱之詞想比詞風截然不同。”
眾人點頭稱是,晏殊笑道:“老夫讀了此詞之后頗有所悟,今世太平盛世,世尚奢華,文風也日漸浮華駢儷,老夫自省生平百首詞作大部分為浮華之作,跟范大人此詞相比,真乃自殘形穢;西北邊陲餐風飲雪,將士征戰盔甲凝霜,也正因如此,范大人方能寫出這等雄渾之作,開一代詞風。”
“此詞老夫在同僚中傳看之后,有人言其為窮塞主之詞,乃是說,作為軍中主帥不去抒發雄豪慷慨之情,卻去寫塞外凄涼窮愁的景象與思歸之心,此乃不合時宜之作;但在老夫看來,此詞正是一篇愛國憂民之作,這種深厚雄渾之意,豈是尋常人所能領略之,正因如此,老夫曾奏請皇上科舉取士當以此詞風為參照,不求刻意瘦硬,但求言之有物,摒棄浮而不實之花俏玩意;詞風自然不限婉約或者豪放,或清新、或端麗、或雄渾、或悲切,但絕不可空洞無物夸夸其談,詞亦然,文章更亦然。”
蘇錦印象中這位晏殊大人乃是花間婉約閑愁派的代表,可從沒聽說這位大人會這般推崇務實的文風,這樣一來,其實是對自己的自我否定了,這需要勇氣,也是一種進步,其實在蘇錦的心中,晏殊算是古代詞人中最喜歡思考人生的一位,這恐怕也是他此番敢于如此豁達的說出這些話的原因所在吧。
晏殊借此發揮,從詞到詩,再到文章,每每引經據典談笑自若,從風格談到內容,從內容談到國理,殷殷囑咐萬千期待,眾學子聽得如癡如醉,間或互動相得,氣氛一片熱烈。
這一場講學直至未時末方止,足足說了一個時辰,眾學子絲毫不感覺時光漫長,反倒結束之時卻有依依之意。
蘇錦也深深沉醉其中,他服了,不服不行,晏殊就是晏殊,可不是浪得虛名,思想深邃學識淵博觀點也獨特,難得的是深入淺出,甚少浮夸之語,真乃當世大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