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叢生的街角,眾人下了車,蘇錦吩咐小柱子和王朝等人呆在車邊等候,自己跟晏碧云浣娘等人跟在徐冬冬身后,穿過雜草叢生的一條小徑,又過了一片敗葉滿地的小樹林,來到一座小院面前。
那小院圍著竹籬笆,門樓子上搭著些黃茅草,顯得極為頹敗;推開門來,迎面是一個小院落,院子里倒不像蘇錦想像的一片破敗,整理的整潔有序,只是有著一股子怪味兒,似乎是熬藥的沖鼻子的味道,夾雜著一絲酒氣。
西首的幾顆葫蘆藤下,一張竹椅,一個小桌,桌上放著幾只碗碟和一只酒盅,一位身穿黑色長袍的老人歪著頭躺在椅子上瞇著眼看著天上的太陽。
徐冬冬歉意的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卻當先一步來到那人面前,將碗碟酒盅收拾到一只竹籃中放到一邊,這才輕輕呼喚那老人道:“耆卿兄,家里來人了,醒醒,又喝酒了。”
那黑袍老人動了動身子,卻又劇烈咳嗽起來,徐冬冬趕緊扶著他坐起身子,沖著蘇錦等人道:“耆卿兄身體不大好,咳嗽不停,怠慢諸位了,你們稍等一會,奴家去拿凳子來,再沏壺茶來。”
蘇錦笑道:“不用忙,來的冒昧,倒是打攪了。”
徐冬冬一笑,轉身進了屋子,蘇錦轉頭打量這柳永,心里暗暗失望,這哪里還是個自己想像中的風流瀟灑的柳三變的樣子,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病臥的老頭兒,甚至比普通的老頭的樣子更是頹廢,眼角和嘴角都有些白白的物事,看著教人惡心。
柳永也在看著蘇錦,他的眼神不想外表那般的頹廢,顯得清明而淡漠,兩人對視了兩三息,柳永開口道:“你是誰?”
蘇錦拱手道:“學生蘇錦,拜見柳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晏公子。”
“蘇錦?我們認識么?”柳永話語冷漠。
“不認識,不過在下仰慕柳先生的才學,故而央求徐大家帶我等登門拜訪。”
“仰慕我的才學?你是來看我柳永的笑話的吧。”柳永冷笑道。
蘇錦無言以對,徐冬冬拿了凳子出了門,嗔怪道:“耆卿兄,莫錯怪了蘇公子和晏公子,他們是一片好意,適才在勾欄中,若不是他們,奴家怕是要被人欺負死了。”
柳永聽徐冬冬說話,臉上神色稍和,眼神也充滿了歉疚之意。
“這兩位公子還賞了一貫錢呢,這么多日無人愿意聽奴家的曲兒,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若不是他們,奴家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徐冬冬眼圈紅了。
柳永臉上一片尷尬,眼中既有羞愧也有憤怒,一時激動大咳起來,徐冬冬忙拭去淚珠,上前幫他捶背,同時輕聲安慰道:“耆卿,莫要激動,是奴家不好,不該跟你說這些。”
蘇錦和晏碧云對視一眼,心中一股難言的滋味涌上,人生落魄如此,生命是否還有意義呢?更加讓兩人動容的是,徐冬冬和柳永不過是露水姻緣,兩人在煙花風塵中相識,卻能深情如斯,相守不棄,這是任何一個貞潔烈婦怕是也做不到的吧。
世間事有時候很是奇怪,越是眾人以為是貞潔無暇之人,放.蕩起來會讓人無法想象,而有些人你認為他們已經骯臟污濁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但其實他們卻能堅守自我,從不迷失。
“耆卿兄,奴家知道你不愿意見外人,不過這位蘇公子你是一定想見的,還記得你讀的那首《水調歌頭》么?那便是蘇公子的佳作呢,你不是一直念叨要見一見這位蘇學子么?此刻不是遂了你的心愿么?”
“水調歌頭便是他寫的?”柳永止住咳嗽,喘息著看看蘇錦又看看徐冬冬,眼神中滿是不信之色。
“正是不才的拙作,倒叫先生見笑了。”蘇錦拱手道。
“真的?你今年不過十六七吧,如何能做出如此好詞來。”
“在下十六,不過年紀不能代表什么,在下的詞寫的也只能算是湊合,跟方家一比較,那便貽笑大方了。”蘇錦謙虛道。
“湊合?那也叫湊合的話,天下的文人都可以去跳河了。”柳永笑了,一笑起來臉上居然泛起神采,將灰敗之色盡數掩去。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多么好的句子啊,能寫出這樣的句子的人,他的文采且不必說,他的品格定然高尚無潔,蘇小兄才十六便能做出這驚世之詞,前途不可限量啊。”
“哪里哪里,先生謬贊,在下只是有感而發而已,論到作詞,當世大家非先生莫屬,在下在班門弄斧罷了。”蘇錦這倒是真心話,若不是盜版,蘇錦怕是連一首入得人法眼的詞都填不好,更別說會為人所傳唱了。
柳永嘆了口氣,拿起茶壺幫蘇錦倒茶,徐冬冬趕緊接過去幫蘇錦倒滿茶水,歉意的道:“蘇公子,你們先聊,奴家還要將屋子整理一番,難得的好太陽,衣服褥子要拿出來曬曬才好。”
蘇錦點頭示意她自便,徐冬冬福了一福起身去了,柳永看著她的背影,眼中一片凄苦之色,輕聲道:“我柳七已經是在等死了,何談什么當世大家之說,蘇公子,世間的言語我都知道,當日的柳永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柳永只是個半死之人罷了。”
蘇錦道:“人重要的是精神,只要精神不滅,老了死了又當如何?先生留下的詩詞,后世定然會大為贊嘆,先生的才學務需向任何人證明。”
柳永眼睛發亮,看著蘇錦道:“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相信那詞是你做的了,世人都說我柳永落魄,淪為靠女子養活,可是我柳永不這么看,誠然我柳永年輕時候做過很多荒唐事,說過很多荒唐話,但對于徐冬冬、陳師師、以及其他和我柳永相好過的女子,柳永自問純屬發自真情;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對我這么好。”
柳永嘆了口氣,眼睛瞇起看著天上的驕陽,道:“我今重病,身無長物,靠著她們養我,確實是有失體統,但是世人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她們養著我,聽我的詞兒,配上曲兒唱出來,那是她們人生的至樂,每個人都有內心想要的東西,她們想要的我能給,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能在一起的原因。”
“給他人所不能給的,這是我柳永這一生引以為傲的資本,有人可以給萬兩黃金,可以給錦衣玉食,但是人心中的養分,卻不是什么人都能給的,我柳永能給,真相就是如此。”
柳永吁了口氣,端了茶喝了一口看著蘇錦道:“其實你也有這樣的本事,只是你和我的際遇不同,性格也不同,我這一輩子其實便是吃了這浪蕩不羈的虧,不過我不后悔。”
蘇錦看著柳永的臉,風塵留下的痕跡后面掩藏著一顆不羈跳脫的心,一顆向往自由的心,忽然間蘇錦覺得他說的似乎很有道理,自己似乎在他的身上發現了自己的影子一樣。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云便,爭不姿狂蕩?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一首《鶴沖天》慢慢浮現在蘇錦的心頭,這首詞應該是柳永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一首詞了,只因為那最后一句,柳永的人生便轉了個大彎,從平湖春月直沖浪濤險灘,柳永是個真性情之人,或許柳永根本就是享受這種浪蕩的生活,他做了他心目中的‘白衣卿相‘而已,世間人笑他落魄,他卻站在荒草中笑世間人入了樊籠中不能自拔。
看著陽光中微笑著的柳永,蘇錦輕輕的起身,打了個手勢,帶著晏碧云等人悄悄離去。
回首間,徐冬冬站立院門口,輕輕的揮手,雖布衣青巾,身上無半絲曾經的風塵繁華之處,但在晏碧云和蘇錦的眼中,那是一個世間最美好的女子,最滿足的女子了。
(PS:關于這兩章,估計很多書友一定不愛看,其實我本打算寫的更多一點的,實在沒辦法,文青的病犯了,但是我覺得一本書中能有幾章這樣的章節也無傷大雅。不過我保證這樣的章節以后不會很多。第三卷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前面不得不做些鋪墊,諸位耐著性子看下去,其實這幾章介紹了一些宋朝的風物,也蠻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