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默默點頭,他不能指責蘇錦以點代面以偏蓋全,聯系到每年各地州府截留稅錢采買的情形,趙禎基本上可以斷定蘇錦的推測是準確的。
每年朝廷各部門都要草擬一個采買的清單,皇宮內外,兩府三司,三省六部二十司都會將各部門的預算匯總上來,集中道三司衙門統一上報審核,批準之后再分派給相應的各地方路州府;而每一年的采買預算最終都成為最揪心勞神之事。
就拿去年來說,前年的全年財稅總收約三千八百萬緡,而這筆錢地方截留的錢銀便達到一千六百萬緡,但這還不夠,陸陸續續有各地州府來京城吵著要錢,說朝廷劃撥的錢銀根本不夠,市價上浮,如今還欠著百姓和商家錢款云云。
趙禎也是個心軟的,每當這些人拿百姓說事,趙禎總是不顧晏殊的反對批準曾款撥款;一來二去,到最后真正運到國庫中的稅錢變成了區區一千萬緡,活生生被截留了七成。
緊接著西北戰事連敗,撫恤,修繕,賑災,個方面意外的支出層出不窮,最后連科舉都沒辦成,到了秋后,又鬧饑荒,原本每年增長的稅收一下子縮水了一半,而年后報上來的今年的預算卻有所增加,可以預見,今年是捉襟見肘的一年。
蘇錦的話提醒了趙禎,無論如何去年也花不掉那么多錢,最大的可能便是很多州府將朝廷的錢給貪墨了。
趙禎越想越是心驚,感覺自己就是個冤大頭,自己連一碗蓮子湯都舍不得放多幾個蓮子,甚至不惜下“減餐令”號召節約,而有一幫人卻張著血盆大口咬開自己的血管吸血;想想都不寒而栗。
“蘇愛卿!朕信你說的都是事實,那你有沒有良策應對呢?”不知不覺中,連稱呼都變了,從略帶蔑視的‘蘇舍人’變成了‘蘇錦’再到蘇愛卿,直接便是三連跳。
蘇錦心道:知道怕了吧,rì子可沒你想的那么安逸。\
“皇上,辦法無非是兩條,一則整飭吏治,二則改革財稅制度,您認為走那一條道呢?”
“為何不能雙管齊下?”趙禎道。
蘇錦道:“皇上心里比臣清楚,皇上說選那一條路,臣便根據這條路來分析分析。”
趙禎想了想道:“那就選變革之途吧。”
蘇錦一笑道:“皇上圣明,但臣想聽聽皇上不選整飭吏治的理由,臣想跟皇上長長見識。”
趙禎嘆了口氣道:“豈是高明,實是無奈之舉;如今大宋可謂內外皆憂,西賊與我交戰,遼人蠢蠢玉動,國內又剛剛經歷大饑荒,各地匪患也有抬頭之勢;這時候不宜大動干戈,一旦內部亂起來,官員們人心惶惶,未能安內,必不能攘外了。”
蘇錦理解趙禎的心情,既痛恨這些人,卻又要依靠這些人,確實很無奈。
“臣受教了,大病初愈不宜進大補,反而是靜臥調養更為恰當。”蘇錦道。
“正是這個道理,時機不對,決不能胡來。”
“如此便只能變革制度,使之更加完善,讓他們沒有漏洞可鉆。”
趙禎蹙起眉頭道:“可是朕也擔心的很,變革之事也曾試過幾次,例如宋祁上書之后,朕便曾下詔肅清冗費之事,可是一樣是困難重重不了了之。你難道有更好的辦法?”
蘇錦道:“臣不敢說這個辦法有多好,但臣的思路和宋公的思路不同;宋公所言之冗費之事乃是病癥所在,只不過他同樣開的是虎狼之藥,力道夠猛,反彈也就越加激烈;況他所提的三冗三費之事,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屬于整飭吏治精簡人員之舉,引起反對之聲也在意料之中。”
趙禎急道:“你的辦法是?”
蘇錦道:“我的辦法是純粹從財稅收支制度上入手,實行開源節流之策,很簡單,從支出上來說,所有的支出都需朝廷經手,杜絕地方插手的可能,換言之便是將地方采買截留之權收回朝廷。”
趙禎道:“那如何采買物資呢?”
蘇錦道:“命三司dúlì設立采買司便是,采買人員由朝廷指派下去,既和地方上官員不熟悉,又和商賈不熟悉,再加上嚴格的稽核,便能讓每一文錢都花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敢斷定,最少能省下三成采買的費用;一年的截留稅錢以一千五百萬緡計算的話,起碼可以每年節省下來五百萬緡,可以足夠朝廷做好幾件大事了。”
趙禎默不作聲,沉思半晌道:“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只是怕是行不通。”
蘇錦道:“為何行不通?怕人反對么?決計不會;采買之事本就是三司職權,地方州府衙門乃是委托代辦,他們沒理由鬧,一鬧便是曝光了老底了,只能捏住鼻子不出聲;最多暗中作梗罷了。”
趙禎搖頭道:“朕不是擔心這個,朕是說所有錢稅都遞解進京,然后再從京城由運送到各州設立的采買司手中采買,一來一去,豈不是你所說的脫了……脫了褲子放屁么?來來往往要派大隊人馬押送,我大宋數十州府,每年數次,近百次押運,途耗多少人力物力?這一點你想過么?”
蘇錦微微一笑道:“皇上考慮的真周到,不過這件事臣還真想好了,臣有辦法讓這些錢銀自如來去,而不需勞動軍力財力。”
趙禎斥道:“在朕面前也敢信口大話,錢銀能長腿不成?”
蘇錦道:“臣可不是大話,臣自有妙策讓錢銀有腿自走,但在此之前,臣還是想懇請皇上兌現承諾,出面將晏小姐和龐家的婚約解除,讓臣能不失言于人。”
趙禎看著蘇錦道:“你這算是要挾么?”
蘇錦撓頭道:“皇上怎么會這么想,臣是懇請而已;或者把這當做是交易,我為朝廷獻策省下每年五百萬緡的財稅收入,就當拿這五百萬買您一次金面,替微臣解決這個難題如何?”
趙禎曬道:“朕這面子只值五百萬緡?”
蘇錦賠笑道:“賬可不能這么算,今年五百萬,明年五百萬,十年呢?百年呢?我大宋萬世不朽之基業,該省下多少億萬財稅,該能做多少件大事,臣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趙禎不覺莞爾道:“你這是畫餅子讓朕聞么?想拿個虛幻的愿景來糊弄朕么?”
蘇錦想了想道:“這樣吧,既然皇上不放心,臣就跟您將此事稟明,您覺得能成,便幫臣一次;您覺得不成,便作罷,臣扭頭就走,不再煩您;如何?”
趙禎冷笑道:“扭頭就走?你走得了么?辦法可行的話,朕便幫你一次,辦法不行的話,你身子可以走,頭搖留下;剛才朕說的話難道不算數么?”
蘇錦很是郁悶,繞了半天,皇上還是沒忘了要自己腦袋這件事;不過蘇錦對自己的計劃及其有信心;沒想到自己能死中求活絕處逢生,不但躲過一劫,弄不好還會一石三鳥,一并將自己心頭的兩件大事給解決了。
我他娘的太有才了!蘇錦自戀了。
晏殊在文德殿門口來回的踱步,本來散朝之后他便直接回到了三司衙門,蘇錦受皇上單獨召見這是意料之中的是,在晏殊看來,蘇錦最多是跟皇上賭賭氣,抗議給了他不公的待遇,皇上定然會溫言安慰一番,然后該干嘛還是干嘛。
蘇錦既然已經答應了趙禎的條件,雖然是個憊懶人物,還是會努力爭勝的,晏殊甚至已經考慮要人拿著自己的名牌去知會一下史館編修張方平;請他多多看顧將要去史館任職的蘇錦,盡量讓蘇錦多些時間溫書,畢竟離大考只有一個月,時間極為緊迫。
可轉眼間,晏殊便覺得自己的眼光也太遠了,因為就在剛剛不久之前,富弼偷偷的從文德殿溜了出來,急吼吼的跑到三司衙門報信,說蘇錦跟皇上在文德殿干上了;雖然不準人進去打攪,卻聽到皇上喊打喊殺的說的數遍,嚇得富弼魂都要飛了,趕緊來找晏殊討主意。
晏殊何嘗不是魂飛天外,一路上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這個蘇錦簡直是個刺兒頭,在皇上面前也不老實,惹得皇上喊打喊殺這還是晏殊第一次聽聞。
皇上一向不溫不火額溫熱水脾氣,居然被氣成這樣,可見蘇錦有多么放肆了。
到了文德殿門口,內侍擋駕不準進入,晏殊也沒辦法;皇上都下了嚴令不準無干人出入了,看來蘇錦的小命是保不住了;晏殊左右踱步,思量著該如何善后。
蘇錦若是要被殺了,自己雖不一定便跟著倒霉,但影響絕對惡劣;自己推薦的人被殺了,無論從感情上還是士氣上都是一大打擊,自己還憑借什么去爭奪相位?然則晏碧云又會怎么樣?這丫頭外柔內剛,一旦想不開來,那可就……
晏殊腦子里思緒紛亂,亂糟糟的像被人塞進去一團亂麻,簡直理不出頭緒來,正彷徨無計之時,卻殿內走廊上笑語傳來。
晏殊和富弼轉頭一看,頓時呆若木雞,只見皇上和蘇錦并肩有說有笑的走來,蘇錦手中還捧著一方硯臺,看樣子是皇上賞賜的,看這兩人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哪里是剛剛喊打喊殺的光景,分明就像是一對老友促膝暢談之后,依依不舍的分別摸樣。
晏殊和富弼的四顆眼珠子在地上亂蹦,撿都撿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