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書?”李尋歡笑了,他這一生確實做過很錯事,但離“懺悔”二字太遠太遠。
因為他就算傷害了別人,也是為了不連累那些關心愛護他的人。何況在他傷害別人前,往往先將自己傷得更深。
他輕嘆口氣。
重新入關到現在已有大半個月了。他辭別新交的朋友楚樓鈞、阿飛,去尋找那包袱,卻反中了無色無味的劇毒,后來雖有梅大先生相救解了毒,偏又誤傷了故人之子龍小云,不得不重新踏入這處興云莊,給結義兄弟龍嘯云一個交待。
然后,就踏入了這張針對他的大網中……
到了現在,如果李尋歡還看不出眼前的一切都是針對自己的陰謀,他也枉稱老江湖了。
無論是一直陪伴著他的虬髯大漢因為身份敗露、怕仇家找上門來不愿拖累他而離開,還是林仙兒約他在“冷香小筑”會面,以及早已埋伏在四周的趙正義、公孫摩云、田七等高手,一切都來得太巧合。
及至結義兄弟龍嘯云摟住他的肩膀不讓他有出手的機會、使得田七、趙正義等人能趁機將他重傷生擒至這里進行“公審”,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如果說天下間有最適合當“梅花盜”替死鬼的,誰比得上他?
梅花盜武功高強、輕功了得、出手更是快捷無倫,而且貪花好色,簡直就是為他量身訂做出來的條件。
想到昨晚久別重逢卻無比疏遠的林詩音,李尋歡心里充滿了苦澀。
她是他的靈魂、他的生命。
可惜這個他生命里不能或缺的女人,被他親自推到了別人的懷里,成為了他的“大嫂”。
一想到過往種種,李尋歡的心就開始抽搐,痛得他幾乎都要麻木了。
也罷,確實該到了自己這一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了。
李尋歡忽然哈哈一笑:“好,我招,我一生犯下的罪孽多不勝數,我表面上是仁義無雙、光明磊落、眾人稱頌的大俠大爺,背地里卻男盜女娼、公報私仇、無恥偷襲、突施暗算、假仁假義……”
“住嘴!”趙正義額上青筋暴起,忍不住一巴掌便扇了過去。
李尋歡被打得在地上滾了兩滾,臉龐紅腫,卻仍在放聲大笑:“怎么?我愿意招,有些人卻不愿意聽?難道是被說破了你們心中的那些齷齪事?”
公孫摩云冷喝道:“李尋歡,你以為死到臨頭靠著牙尖嘴利,學那潑婦罵街就能抹黑我們的名聲?”
李尋歡嗤之以鼻:“名聲,你們除了假仁假義、自命不凡外,還有什么好名聲?哦,大概你們也知道自己的名聲不夠,就想攬住‘生擒梅花盜’的名聲,自然名利兼收,美人在抱,實在妙哉妙哉。不知道這個計策是不是田七爺想出來的?趙正義你的豬腦子怕是想不出來。”
“放肆!”趙正義勃然大怒,過來對著李尋歡的小腹又是一腳,將李尋歡踢得弓了腰,連連咳嗽。
但李尋歡仍在笑,他努力止住咳嗽,道:“有……有什么手段……咳……盡管使出來,想我成為你們名聲的踏腳石,你們還不夠資格!”
趙正義大怒,上前揪住他的頭發提起來,又要扇他幾巴掌,龍嘯云掙扎叫道:“不要再打我尋歡兄弟!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太過份了!有什么沖我來,我愿替他承擔所有的罪責!”
田七忽然攔住趙正義,對龍嘯云道:“龍四爺,你對這江湖敗類已是仁至義盡,但莫要因為這梅花盜,連累妻兒也成為江湖中人唾棄的對象!”
龍嘯云聞言臉色蒼白,呆了好會兒,終于沒再掙扎,只是滿臉痛苦地對李尋歡道:“兄弟……對不起……我……我實在是……”
李尋歡居然還在笑,他搖頭道:“大哥,我從沒怪過你,你知道的。換了我在你的立場,也會做同樣的決定!”
見趙正義朝自己冷笑,李尋歡嘆道:“真不明白像你這樣滿腹男盜女娼的小人,是怎樣擺出正義無雙的臉面來!怎么?瞧我不順眼?有本事就殺了我。”
“冥頑不靈!想死,太便宜你了!”趙正義臉黑如鍋底,一伸手,用鷹爪功捏住了李尋歡的軟骨酸筋,勁力透出,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實在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李尋歡的臉都痛得變形了,額上全是冷汗,卻咬緊牙不肯再吭一聲!
在場有近百人,都是各門各派的好手,江湖中人最敬的就是硬漢,見李尋歡居然如此硬氣,無論先前對他感觀如何,都不禁為之側目,少部分俠義之士甚至生出幾分的憐惜同情來。
不過這時田七、趙正義等人占著理,又是地頭蛇,眾人都不好出聲,只得別過臉,不忍看李尋歡痛苦的表情。
趙正義一連催動幾次內力,李尋歡痛苦得已在地上打滾了,但始終沒求饒半句,甚至連咳嗽都拼命忍住了。
“住手!”忽然間一道苗條的身影從廳后沖了出來,杏眼圓睜,怒視著趙正義。
趙正義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哼了聲,終于松開了李尋歡。
田七攔在來人身前,皺眉道:“龍夫人,你這是……?”
來人是個清麗軟弱的女子,只是她的臉色太過蒼白,身子也太過單薄,仿佛被風一吹就能吹倒。
龍嘯云和李尋歡的臉色刷地變了,龍嘯云更是失聲道:“詩音!”
李尋歡將臉埋下,不愿讓她看到自己這模樣。
但林詩音已轉過身,怔怔地望著他,原本明亮而略帶冷漠的眸子中多了幾分的氤氳,好會兒才顫聲道:“你……你……”她一連說了幾個“你”字,卻說不下去,一咬牙,伸手就去扶他。
田七眼中寒光一閃,腳步前移,但下一刻又停住了,因為李尋歡已嘎聲道:“誰讓你來這里的?不要碰我!咳咳……”他一激動,立時便控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林詩音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的手很纖細很好看,這時卻白得過分,就像她的臉色。
她咬著紅唇,終于顫聲問道:“他們都說你是梅花盜……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梅花盜?”
李尋歡全身冰冷,忽然大笑起來:“咳咳……你問我是不是梅花盜?咳……你問我是不是梅花盜……哈哈哈……”他笑得太用力,又換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林詩音臉色發白,低垂下眼簾:“我自然是不信你是梅花盜的,但……但還是想親耳聽你自己說……”
李尋歡終于止住了咳嗽,冷冷道:“大嫂,我是不是梅花盜與你有何關系?你若是不信,就不必問我,你若是相信,就更沒必要問我!”
那聲“大嫂”讓林詩音全身劇震,她身子顫抖起來,臉色更是蒼白如紙。
田七淡淡道:“龍夫人,我們正在審問梅花盜,還請你不要打擾到我們。”
林詩音忽然轉頭望向龍嘯云,憤怒道:“你為什么不救他?你難道忘了他對我們的恩情?你為什么就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折磨而死?”
龍嘯云滿臉痛苦,他低頭道:“是我沒用……我沒法子救尋歡兄弟!而且,我被人點了穴道動不了……”
趙正義冷聲道:“龍夫人,對李尋歡這個江湖敗類,龍四爺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林詩音沒理趙正義,只是盯著龍嘯云,恨鐵不成鋼地問道:“這里是不是興云莊?你是不是這里的男主人?就算被點了穴道,難道你真沒法子救你的結義兄弟?”
龍嘯云臉色陣青陣白,忽然抬頭吼道:“沒錯,若是我拼了命不要,還是能救下他!但我不敢,我沒膽子!我怕我們救了他,別人不會放過我們一家——!”
林詩音像是第一次認識他般,連續退后了幾步,渾身顫抖道:“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龍嘯云垂淚叫道:“若是我一個人,我當然什么都不怕,但我怕你和小云受到連累啊!”
聽龍嘯云提到自己的兒子,林詩音原本就單薄的身子幾乎要軟倒在地,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與痛惜,但很快又咬著牙,一跺腳道:“你既然不敢救,那我就一個人救,你可以忘恩負義,但我做不到!大家聽著,今日之事,是我林詩音一人所為,與龍嘯云、龍小云及興云莊俱無關系!”
龍嘯云聞言如被雷擊,臉色慘白。
眼看林詩音伸手要去解李尋歡被封的穴位,趙正義一伸手便撥開了她的手,冷著臉道:“龍夫人,你若是再要助這江湖敗類,別怪趙某人不念兩家情誼了!”
林詩音不說話,一連兩掌劈過去,卻被趙正義輕松地擋開,趙正義一掌轟過來,正中林詩音拍出的手掌,拳掌相交,林詩音連退數步,臉色發青。
她從不涉足江湖,原本還以為自己當年跟著李尋歡學過些上乘武功,想出其不意打退趙正義、替李尋歡解開穴道還是能做到的。
現在一交手,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天真,以她的微末武功,根本連趙正義的一掌都接不住!
林詩音咬緊紅唇,咬得幾乎要出血了。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什么總是輕視武功,不肯用心去學去練,但現在才知道若是沒好武功,很多不講理的事根本解決不了。
李尋歡望著她痛苦難受的表情,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前這個女子柔弱而善良,平時連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現在她居然為了救自己而與趙正義動手!
李尋歡只覺得自己的喉嚨似被什么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
但不管如何,他都不能看到林詩音受到傷害。
他咬緊牙,從牙縫里擠出一絲冰冷的聲音:“大嫂,你住手,你將我當成什么人?當我是需要女人來救的可憐蟲?笑話!我李尋歡若是想走,自然有能走得脫的法子,用不著你來可憐我!”
林詩音的淚水忽然涌了出來,叫道:“那你就走啊,有那么遠走就走那么遠!明明你都已走了十年,為什么還要回來!為什么要回來!”
她忽然間從盤著的秀發里拔下一根珠釵,用力向著趙正義擲了過去。
趙正義一閃,林詩音已沖到李尋歡身前,伸手就要替他解開穴道,但田七的動作更快,一手就已捏住了她的手腕,用勁一甩,就要將她甩出去。
“放開她!”
李尋歡竟奇跡般站了起來!手里還拿著林詩音剛才擲出的珠釵!
在場所有人無不悚然心驚,田七臉色劇變,松手放開了林詩音,趙正義原本舉起了手要扇向林詩音,被李尋歡一瞪,竟雙腳發軟跌倒在地,公孫摩云離得遠了些,但也臉無人色,連連后退。
眼前這人嘴角滲出鮮血,雙腿也在微微發抖,但他畢竟是李尋歡,站著的李尋歡!
哪怕他手中的不是飛刀,而是一根珠釵,依然是極可怕的存在!
滿場近百個武林豪杰,竟無一人敢出聲。
李尋歡緩緩轉頭,對林詩音道:“你走吧,我根本不用人救!”
林詩音又驚又喜:“你……你……小心!”她忽然臉色大變,要上前推開李尋歡,但已遲了,田七不知何時躥到了李尋歡的背后,一條四尺二寸長的金絲夾翅軟棍如毒蛇般抽在李尋歡的后背上。
李尋歡噴出大口鮮血,重重地向前飛跌出去。
他強行在重傷之時運氣沖開被封的穴位,已是傷上加傷,站起來了也不過是強弩之末,為的只是讓林詩音離開,沒想到奸詐無比的田七從他發抖的雙腿和手掌看出了端倪,還不要臉地在背后偷襲,終于再次將李尋歡擊倒。
李尋歡重重的摔在地上,這回再沒能爬起來。
趙正義想到自己剛才居然被李尋歡一瞪之威嚇得跌坐在地,英名盡喪,不由急怒攻心,上去對著李尋歡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叫你囂張,叫你囂張!”
林詩音淚流滿臉,正要拼命沖過去,卻被人緊緊地抱住,她回頭一看,正是丈夫龍嘯云。
龍嘯云緊緊地攬住她的肩膀,仿佛怕自己一松手,林詩音就會永遠地離他而去。
林詩音激動的神色忽然平靜下來,只是冷冷道:“你能動了,卻還是不敢動么?放開我!”
龍嘯云一呆,公孫摩云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龍四爺,管好你的妻子,看在你我結義一場,我才解了你的穴道,免得你妻子卷入到梅花盜一事中來,名節盡毀!”
龍嘯云一咬牙,伸手點了林詩音的穴道。
林詩音冷冷地盯著他,心喪若死。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嫁的丈夫,竟是個這樣的軟骨頭!
龍嘯云喃喃道:“詩音,別怪我,我斗不過他們,我更不能讓你離開我……”
那邊的趙正義越打越是火大,將李尋歡打得奄奄一息,渾身是血。
見趙正義眼中已打出了殺機,田七忽然叫住他:“趙爺,你等等。”
趙正義知道李尋歡在認罪前還不能殺,不然難堵天下人悠悠之口,便哼了聲,松手退開。
田七走近李尋歡,蹲在他面前,目光就像一條隨時要咬人的毒蛇。
他陰惻惻笑道:“梅花盜果真武功蓋世,明明先前我已點了你的十八處重穴,還打傷你的丹田,重傷你的雙腿,你竟還能站起來。為了避免你日后再禍害良家女子,我決定先挑斷你所有的手筋腳筋!”
然后他湊近李尋歡耳邊,用僅兩人聽到的聲音道:“李尋歡,你不是飛刀天下第一無人能敵?不知道手筋腳筋全被挑斷了,還發不發得出飛刀?哦,你手里拿著的是珠釵,應該說是發不發得出珠釵才對。哈哈……”
此時李尋歡手里還緊緊地握著那根朱釵,就像拿著救命的稻草。
但稻草畢竟只是稻草。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最后卻連小小的朱釵都沒法子發出去,這是可等悲涼的結局。
田七看在眼里,哈哈一笑,對公孫摩云道:“公孫先生的摩云手天下無雙,想必震斷一個人的手筋腳筋輕而易舉?不如就由你來出手如何?”
生擒梅花盜的功勞很大,為了保持更好的合作,適當的利益均沾是必要的。
公孫摩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對付梅花盜這樣的江湖敗類,我義不容辭。”
他以手作刀,就要向著李尋歡的手腕劈去!
忽然間外面傳來喝問聲:“你們是什么人?敢擅闖興云莊?”下一刻嘩啦兩聲,門外飛來了兩條人影,重重地撞向公孫摩云。
公孫摩云聽得勁風撲面,不敢硬接,閃身避過。
“啪!”兩條人影撞在廳中的桌椅上,將之撞得四碎,卻是守在門外的兩名壯漢。
這時兩名壯漢已頭破血流地倒在一地的碎桌椅中,不醒人事。
只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響徹大廳:
“誰敢再動我李大哥一根頭發,我就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