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敏政流出兩行淚水,聲如洪鐘:“罪臣辜負了皇恩,策題雖非由我親手出賣,策題泄露,卻是因我而起。臣記得那日在書房出策題,書童催臣去吃飯,便只把策題壓于書下,就匆匆離去了,期間僅僅一頓飯的功夫,能看見策題的,只有書童,臣委實不知,臣萬死!”
御幄里,沉默了許久。
頃刻,卻傳出來弘治皇帝的聲音:“朕,相信這是實情。”
弘治皇帝聲音里充斥著感情。
他想起了舊事,他在青宮時,沒過上幾天安心的日子,幸虧程師傅被選為宮僚,不但授課,還給他許多關心和體貼,一個本無血親的人,卻讓他感受到了舐犢之情,縱然程師傅鬻題,他也不能忘了舊情。
這幾日他一直惴惴不安,鬻題的是書童,那就好辦了。
御幄中的弘治皇帝揮了揮手,程敏政被帶走了。
弘治皇帝厲聲道:“案情明朗,程敏政致仕,書童下獄,徐經和唐寅除名為吏,至于會試,將那些由程師傅經手的考卷剔除,就放榜吧。”
這幾日,嚴成錦接連讓王不歲打聽消息。
到底何時才能放榜,被劃去的人中,到底有沒有他?
很快,京城里就流傳出消息,程敏政被放出來了,只是經過這一次后,他的名聲飽受詬病。
鬻題,是挑戰整個京城的讀書人。
程敏政讓他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們又豈會甘心,自然紛紛咒罵程敏政。
嚴成錦在家中等候消息,何能小跑進來:“少爺,程大人來了,說離京之前,想見少爺一面,要贈少爺一些東西,少爺見不見?”
嚴成錦輕吟幾聲,程敏政被放出來了,那豈不是說,鬻題一案結束了?
“不見,就說我不在。”
程敏政此去就是告老還鄉,鬻題案剛結束,府外都是錦衣衛,若他與唐寅一樣被劃為鬻題,所有的努力都將泡湯。
還有誰會比程敏政還清楚,有沒有閱自己的卷子?
“他一個人來,還是拖家帶口來?”嚴成錦想問清楚,再決定見不見。
“就程大人一個人。”
嚴成錦想了想,道:“快讓他進來,瞧瞧四周有沒有人,別讓人發現,他進了咱們院子。”
何能小跑出去。
不一會,程敏政就進來了。
如今的程敏政看上去,多了幾分豁達,與以前截然不同,臉上掛著幾分看破一切的滄桑和和藹,官威蕩然無存。
嚴成錦道:“程大人,許久不見,不知來找晚生有何事?”
程敏政淡然笑笑:“幾經沉浮,老夫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老夫已不是官,別叫老夫大人了,有一事相求,也有一物相贈,還望賢侄答應。”
一會兒還要問閱卷的事,也不好拒絕,嚴成錦拿不準他要求什么:“您先講,晚生看能不能辦到。”
程敏政拿出一個紙皮包著的紙稿,整整齊齊,上頭貼了封識:“這是狐齋的最后一卷,還望賢侄能代我……”
嚴成錦為難起來:“您莫非不知,留暖道人如今的名聲?”
程敏政苦笑:“名聲如何不重要,總歸要善始善終是不是?”
嚴成錦有些猶豫地接過書稿。
程敏政又道:“這些日子,老夫承蒙賢侄照拂,京師的宅院,想來是無用了,今日贈予賢侄,以報玉成之恩。”
說著,他從懷中將地契掏了出來,還有一封他親筆的贈予契書。
好大的手筆!嚴成錦有些懵。
程府的宅院在京師內城上好的地段,地價很貴,再加上其宅地面積和繁華程度,比嚴府還要好幾個檔次。
價值不菲啊!
程敏政已經這么慘了,還來嚴府送宅子,真是有良心。
嚴成錦被感動了一番,他也是有良心的人,想到程家家大業大,老爹是前兵部尚書,岳父還是前朝的內閣大學士兼吏部天官,標準的官二代,回鄉也能混得很好,便順手將地契接了過來。
嚴成錦將地契和契書收好,便道:“晚生還以為是何等困難的事,晚生同先生一樣,也是不喜歡爛尾的人,將狐齋圓滿完結,也是晚生的心愿。”
嚴成錦想起來自己的策論:“不知先生有沒有批閱過一份卷子,字跡有些像李東陽大人的風格?”
像程敏政這樣的文人,不會連李東陽的字跡都分辨不出來。
自己的那張卷子那么有特色,他一定記得。
程敏政卻黯然搖頭:“近日繁事太多,老夫已全然不記得了,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若小侄得閑去徽州,老夫必定盛情款待。”
在嚴成錦的呆若木雞中,程敏政豁達一笑,正要轉身離去。
可惜了一個號啊,嚴成錦想了想:“先生等等,這是學生近日夢中所得,如若先生對文壇還有一絲絲留念,對舞文弄墨還有一丟丟興趣,不妨拿去看一看。
若先生還有一點點不吐不快的熱情,愿意寫下書作,也可差人送來京城給學生。
接頭暗語:黔南妃子笑,天津狗不理,
晚生可以還先生一個筆仙之名。”
程敏政有些愕然,雖然不是他鬻的題,但天下人都認為是他鬻的題,冒天下之大不韙,名聲怎么可能還有救?
一定是在安慰老夫。
程敏政接過書稿,徑直揣進懷中,苦笑一聲就離開了京城。
慘啊,是在太慘了。
名聲有了,官還做到了禮部侍郎,人生差一步就走上巔峰,一夜之間,全沒了。
世事無常啊!
輕嘆幾聲之后,嚴成錦拿來放大鏡,仔細看了地契上的每個字和大印,竟真是地契!
…………………………
東閣里,考官們忙忙碌碌,一陣陣紙張被翻閱的沙沙聲,此起彼伏。
弘治皇帝下旨了,李東陽等閱卷官,把經過程敏政看取的卷子,重新校閱。
他們不僅要把程敏政看取的卷子淘汰,還要把第三題答得好的,也全部淘汰。
這樣一來,取榜的名額就出現了空缺,要把排在后邊的人補進去。
禮部給事中楊文官唏噓一聲:“真是城門失火,殃及魚池啊,說起來程大人出的題真是難,我連四子為何人,都不一定能拿捏得正確,更不要說寫出四子的造詣了,足見程大人的學識淵博,這次致仕,真是可惜了啊。”
坐在案首的李東陽,低著頭,翻閱著答卷:“四子之說,出自元朝劉因寫的退齋記,說的是理學大師邵、周、程、朱四位圣賢,書中曾概括過他們的造詣,邵至大,周至精,程至正,而朱子造詣,融三者之長,極邵大,盡周精,貫程之以正,但真要寫起來,本官也不敢打包票。”
你這都全部說出來了,還不敢打包票?
楊文官等人知道李東陽是謙虛,李東陽學富五車,詩文等身,朝中誰人不知,和程敏政相比,絕無不及。
一下子要淘汰掉這么多人,李東陽也覺得可惜:“傳聞景泰年間,徐泰買題中了順天解元,在會試中敗露,在高谷曲大學士的庇護下幸免于難,說起來徐經和徐泰也是同家,身為后輩,竟這般不長記性,真是害人不淺吶。”
楊文官等官員紛紛點頭。
“李公,這個考生的筆跡與你不僅形似,神更似,你瞧瞧。”禮部的閱卷官拿過來一張卷子。